阿竹拿手蒙了好一會兒眼睛,才漸漸適應了這陽光普照。還好是清晨,日光還不甚強烈,否則她非被亮瞎了不可。看清周圍的環境,竟是石家堡祠堂門前的小院,一片肅靜,祠堂中還亮着燭光,燃着香火。想來他們在地底的隧道巖洞兜兜轉轉這麼久,就只是從城主殿走到了祠堂門前?太對不起他們這連日辛勞奔波了吧。
洞室裡,怨氣在陽光之下漸漸消散,千萬個魂魄光團從洞中飛出,在廣闊天地間飄散開來,循着四方而去。城主身上如煙消雲散,又恢復了人的模樣,只是形容瘦削,面如縞素,目光渙散。在他腹中,還有一縷青光。
“姑娘……”城主輕輕喚着。
月影一腳踏向前,將阿竹護在身後,警惕地望着他。
“讓你受這一遭罪,對不住了。此生,我終究沒能護得小女周全,魂靈就此散去,亦不會有來世。只是小女僅剩這一丁點兒殘魂,求你……帶她去白神山,若能得神靈垂憐,亦可安息了吧。”
阿竹沒有說話,這城主時而兇狠如鬼,時而溫柔如水,她搞不明白哪個是真的,搞不明白要相信哪個。
“石家世代在此開洞挖礦,外間傳言祖上挖出了地下古墓,卻不知那墓場之下還有個青鬼骨冢,怨氣甚重。祖上請來高人,佈下封印,多年來卻也相安無事。小女她娘剛走時,我茶飯不思,終日埋沉在旁門古籍中,見有人記載修鬼道、積怨氣,可觸亡靈,便違了先人祖例,拆了封印,下了青鬼骨冢。因緣際會,竟讓我發現了一縷靈識之力。藉着它,我吸了鬼冢怨氣,塑了青鬼身,佈下屍骨山,變成這不人不鬼的模樣。”
月影拽緊了拳頭,極力剋制沒有一拳砸出去:居然拿了白靈的靈識,幹這麼骯髒齷蹉噁心之事!
城主閉了眼,隱隱發抖,似乎掀開了記憶中最痛苦的一幕。
“誰承想,三個月前,佈陣修道之時,小女偶然闖入陣中,被我……被我……被我吸走了魂魄。”
他哽咽起來,帶着無盡的懊惱與悔恨。
“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看到她在眼前一晃,就沒了生氣。我拼盡了全力,將那一縷靈識渡給她,才留下她這一絲殘魂。她是第一個……第一個被我吸散了魂魄……化作怨氣的人。”
睜開眼,直勾勾地盯着虛空,目無聚焦,兩行淚沿着鬢腮而下。
“驚慌之下,我想到了還靈陣,能以生魂讓死者復靈。於是,吸走了石家上下幾百人的魂魄,封存在地下。又打了除祟的幌子,引得法師修士聚集前來。本以爲就這麼積累下去,總可以積夠怨氣和魂魄,引小女還靈。可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靈識被我們取走,功虧一簣。”月影冷冷地接了話,冰冷得阿竹在他身後縮回了手,後退了幾步,似乎是怕被怒火無辜殃及。
“是,你們確實毀了她,毀了我的所有。我恨,恨不能你們一起下地獄。”城主語氣變得猙獰,咬牙切齒,極度不甘。隨後,面色一鬆,又回覆了奄奄一息的神態,“可是,我還得求你們,看在一位父親的牽掛上,帶她去白神山。”
“長期以怨氣滋養,陰邪過重,你以爲她進得去白神山?”月影毫無感情地迴應。
“若有靈識之力相助,未嘗不能一試。”
“別做夢!白靈的神力憑什麼用來助你這種人!”
“白靈……那縷靈識的主人叫白靈嗎?倒是個耳熟的名字,像是在哪兒聽過。罷了,想不起來了,或許是我記岔了吧。”城主偏了偏頭,將目光轉向阿竹,“姑娘,還記得我們在洞室裡說的話麼?”
一直在吃瓜,突然被點名的阿竹一慌。
“你也有父親,我對小女的愛和憐惜,同他對於你是一樣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就當是對我這卑微的瀕死之人的一點同情,求你……帶她去白神山吧。”
阿竹微微溼了眼眶,又想起她阿爹,也算是明白了這城主。兇狠猙獰也好,低聲下氣也罷,都不過是爲了他女兒。雖說有些不擇手段,但那份濃濃的愛意與悔恨也確實令人動容。阿竹心中動搖,拿眼瞟了瞟月影,見他沒說話,也拿不定主意。
“我……對不起……我……”
“還是不願意嗎?”城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裡充滿無限的疲憊與絕望,“說了這麼多,還是不行嗎?”
阿竹低了頭,她有些不忍。
“既如此——”突然話鋒一轉,雙眼放出紅光,“那就一起去死吧!”
轟!!!!!
“啊——”
“阿竹!”
一陣強烈的衝擊波以城主爲中心猛地向四周炸開,衝出一股熾熱的波浪,伴隨着驚天動地的巨響,滾滾煙塵鋪天蓋地騰空而起。祠堂的門窗直接被掀飛了,木刻精雕的祖先牌位和蠟燭香火掉落一地,轉眼便呼啦啦地燃起猩紅色的熊熊烈火。影壁被削掉了一半,黑紗飄落,八卦銅鏡啪地摔碎在地上,裂成幾塊,再照不出人影。兩側的矮牆轟然倒塌,各式靈器盡數化爲碎片,石塊飛濺。
火光,彷彿衝破天幕。祠堂,搖搖欲墜。
在爆炸發生的那一刻,月影便轉身撲向阿竹,一手護住後腦勺,一手護住後腰,將她整個人籠在身下,靈力涌動,喚出一圈銀藍的鬼火結界,擋下了飛石碎瓦。
良久,周圍的一切終於平靜下來。
月影抖開身上的粉沙石礫,撐起半個身子,看着滿面灰土的阿竹:“阿竹?阿竹!”
“咳咳咳……”阿竹一陣猛咳,艱難地吐出口鼻中的煙塵沙土,像是被嚇壞了一樣,嘴脣發抖,緊緊抓着月影的衣襟,“月、月影,怎麼回事兒?”
“怨氣凝結自爆,真夠狠的。”月影撥開身邊的斷壁殘垣,拉着阿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哪裡傷到了嗎?”
阿竹動動四肢手腳,搖了搖頭。眼前已是一片廢墟,祠堂化作一汪火海,之前城主躺着的地方是一片焦黑。而在那猙獰的黑中,居然還有一絲青光,無助地飄在焦土之上。
阿竹眼眸一亮:“月影,看,城主小姐的魂魄還在。”
“終究沒捨得帶走自己女兒嗎?”月影語氣淡淡的,手一伸,招來那縷殘魂,“不過,怨氣陰邪過重,不被惡鬼吞食,也會下地獄吧。”
“這麼慘。”阿竹心中不忍,這小姐也夠命苦,剛出生便沒了娘,被自己的爹吸走魂魄,到頭來爹魂飛魄散,自己的殘魂也不得善終。這麼說來,她奪走了人家寄以希望的靈識,好像也有那麼一點點責任。
月影嘆了一口氣,從懷中摸出一支斷箭的尾羽,交給阿竹。
阿竹雙手託着,有點不明所以:“這是什麼?”
“白靈的箭。和你走散之後,在地底某處找到的。之前封印青鬼骨冢怨氣的,應該是白靈。”
“那……”
“你不是想救她嗎?”月影將那縷青光放到阿竹手上,斷箭泛出一層淡淡的華暈,光團的青色逐漸褪去,越來越淺,越來越淺,那青色和斷箭一起消散,只留下一團白光。
“這是……”
“淨化。白靈最擅長幹這種事了。”月影見怪不怪,“箭上還有一絲殘存的靈力,是壓制那怨氣的,借你身上的靈力引出,便消了那怨氣。”
那縷白光慢慢從阿竹手上飄起來,如流螢一般悠悠地來回飛了兩下,便徑直向那祠堂飛去,消失在火光之中。
阿竹向跑過去抓住它,卻讓月影拽住了胳膊:“月影?”
“殘魂沒有意識,只有本能。她既想留在這兒,便隨了她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