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懶必定活不過今日?他真是這麼說的!”
當高亮用最快速度跑回城北的藏身處時,天色已擦黑。當他用跟阿術着不多的喘息語氣轉達了狄烈的迴應時,已經在兩天前入住此處的關忠勇與劉二平都禁不住異口同聲叫喚起來。聲音之大,連他們自己都沒感覺到。
這消息太令人震憾了,這還沒怎麼着呢,他憑什麼就敢宣判一個金軍的千夫長級別的將領死訊?這個在他口中將死的人,纔剛剛把太行山近十萬義軍殺得血流成河,膽顫心驚啊!這個人究竟是自大?自信?還是自滿過頭了?
還沒等二人將這一波震憾壓下去,另一波更令人震驚的事又發生了——
“誰說阿懶活不過今日?是誰要殺阿懶?”一個令屋內衆人魂飛魄散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高亮雖然疲憊不堪,但反應卻是最快。一下撲到牆根處,從一堆破雜什物中撈出一把宋軍制式的馬黃弩來。然後腳踩弩身前端的鐵環,用盡全身力氣上了弦。又伸手在雜物堆裡一陣亂摸,抓出三支筆直鋒銳的弩矢來。高亮迅速將一支弩矢安放於箭槽中,對準門口。
在高亮完成這一系列動作時,關忠勇與劉二平及屋內的天平寨衆,也紛紛拔出隨身利刃。有幾個沒法帶兵器入城的,也撈起桌腳條凳之類的,齊齊指向門口。
殘破的木門吱呀一下被人推開,一人出現在門前。
關忠勇與劉二平等人正要一擁而上,突然生生頓住,一個個眼睛瞪大如銅鈴,失聲驚呼:“孟寨主,怎麼是你?”
門前站着的人身材不高,但體格粗壯,坦胸露腹,那滾圓鼓漲的大肚,很有幾分鄭屠的模樣。一張粗黑的大圓臉盤,環目蒜鼻,一口繞腮虯髯,根根如針,形象甚是威猛。
此人正是自太行十九寨聯軍潰敗後,失陷城中,多日杳無音訊的車轅嶺寨的寨主孟德。
“怎麼,你們就這樣歡迎本寨主?”孟德環目四顧,呵呵一笑,晃着粗壯的身軀擠進門來。目光掃到高亮手中的馬黃弩時微微一凝,“弩不錯!看不出,你們天平寨還是有些真傢伙的。”
劉二平急忙揮手,天平寨衆訕訕將兵刃收起。
關忠勇甚是驚訝道:“孟寨主如何到得此間?”
孟德向門外招招手:“老八,進來,給天平寨各位兄弟過過眼。”
門外人影一閃,一個面目普通的乾瘦中年出現在衆人眼前。
“胡掌櫃,原來是你……”一見此人,那天平寨嚮導脫口驚呼。
隨着這嚮導的解釋,衆人才明白,這開雜貨鋪的胡掌櫃,原來是住在隔壁的鄰居,沒想到這人竟是車轅嶺寨子的人。而孟德也向衆人說了,自己因爲負傷而躲藏在隔壁的地窖裡。等到風頭過後,傷也將養得差不多了,便出來露露頭。本想擇機離開,卻無意間發現關忠勇等人竟住在隔壁,每晝伏夜出,似有所圖。於是孟德便多加留意。
前幾日關忠勇、劉二平等人都是小心探查,低聲商討,因此孟德也沒能聽到什麼。直到剛纔二人被狄烈那句駭人之言雷得不輕,失聲大叫,這才驚動了隔壁一直留心動靜的孟德。
孟德三言兩語將事情交待清楚,便迫不及待地發問:“是哪位好漢要殺阿懶?甚至斷言其活不過今日。”
關忠勇與劉二平互望一眼,遲疑了一下,道:“這位好漢是咱們天平寨新入夥的一個兄弟……他想納一個投名狀,要以阿懶之血來祭奠劉寨主在天之靈。只不過,他是自行其事,咱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高亮兄弟,殿……那位狄兄弟真有如此把握?”
高亮老老實實地搖頭:“俺也不知。不過,俺覺得他絕不是說大話的人……”
“不錯,他可是能輕易擊敗數十名金虜精銳的奇士,手中更有神兵利器……呵呵,真是期待啊……”關忠勇自言自語着,眼神越來越亮。
事實上,當天平寨衆議論紛紛,疑慮重重之時,事情早已塵埃落定。
沙漏倒轉回半個時辰之前,夕陽最後一抹餘暈尚未褪色。
在狄烈的瞄準鏡頭裡,如長蛇般的甬道中段,幾桿長幡不疾不徐地移動着,漸行漸近,即將到達第一個狙擊點(第一個豁口)。
狄烈以標準地臥姿射擊姿勢,趴在以皮氈鋪墊的塔面青石板上,呼吸如常,右肩鬆緊適中地貼靠着空心槍托,右手輕輕拉動槍機,將子彈推壓上膛。
由於要狙殺特定目標,而且距離較遠,狄烈這次選用了原裝標準彈。巴雷特M82A1反器材狙擊步槍配上原裝標彈,理論射程可達六千八百米——當然,這樣變態的射程除了在修建靶場時具有參考價值,沒有任何實戰意義。
巴雷特M82A1反器材狙擊步槍的正常狙擊距離,大約就在一千五百米左右。越出這個距離,狙殺成功率與之成反比。
狄烈所在的潛伏點與三個狙擊點的距離,在一千三百八十米左右,正好處在大狙的最佳狙擊距離。
在這樣合適的距離、開闊晴朗的視野、柔和的風速及適宜的溼度下。以狄烈既往的狙擊戰績而言,失手的概率極小。
長幡被金兵擎旗手斜執着,徐徐經過第一狙擊點,然後是一具具被夕陽餘暉映照得燦然發亮的鐵盔。一個、兩個、三個……當第六個頭盔出現時,儘管只是一閃而逝。狄烈依然以一名狙擊手獨特的快速辨識記憶能力,迅速在腦海裡還原剛剛那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所看到的影象。
那是一個非常獨特的,被漆成紅色的八面鎏金盔,還有金盔帽檐的陰影之下,那陰沉沉的生硬麪孔——沒錯,這正是阿術所說的,那頂據說是得自遼國宮中的八面鎏金盔。但凡征戰,阿懶都要帶上這頂金盔,讓他屬下所有的士兵,都能看到這金盔下的身影永遠衝鋒在前。而那張陰沉沉的生硬麪孔,更是得到阿術的肯定指認。沒錯,那就是阿懶!
狄烈將槍口迅速轉向第二個狙擊點,心裡默默計數。當他數到十八時,那個赤紅的八面鎏金盔再次出現在豁口,依然是電光石火般一閃而沒。
狄烈飛快將槍口指向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狙擊點。同時利用剛纔所獲得的數據,在腦海裡飛速計算從第二個狙擊點到第三個狙擊點所需的時間。
在狄烈身後不遠處的阿術,眼見他頻頻轉動槍口,卻始終懸而不發,心裡那個急啊……卻不敢有半點動作,生怕干擾到狄烈。不覺之間,阿術的拳頭指節都捏得發白,汗珠順着鼻尖流淌滴下……
狄烈以狙擊手的一貫冷靜,平穩地在心裡默數: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對,就是現在!
幾乎與此同時,第三個狙擊點豁口邊緣,露出了一丁點的赤紅……
打移動靶不比固定靶,提前量非常重要。尤其對於一名狙擊手來說,提前量的時機掌握,直接決定了狙殺的成功率。
當阿懶經過那個只有臉盆大小的豁口時,僅僅只暴露零點幾秒的時間,如果等看清了再扣動板機,連根毛都碰不到。所以,必須預判射擊。算準阿懶的騎行速度,再計算好他最有可能出現在第三狙擊點的瞬間。就在那點赤紅將現未現的剎那,狄烈果斷地扣動了板機。
瞄準鏡中,那頂赤紅的八面鎏金盔毫無徵兆地像西瓜一樣炸裂,紅白之物如瓜瓤四濺……
狄烈立即收槍翻滾,從塔基上滾落到亂石堆下,迅速打開槍盒,宛如變魔術一樣將狙擊步槍分解成一個個構件。然後嘭地合上盒蓋,只對阿術說了一個字:“走!”
阿術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終於忍不住問出聲:“阿懶怎麼樣了?”
狄烈沒有理會他,只是越走越快,漸行漸遠……
此時夕陽最後一線餘暉剛剛消逝。
“金將阿懶死了!”那殘破的木門再一次被人暴力推開,搖搖欲墜。報告這個驚人消息的,是天平寨一名混入新附軍中的探子。
劉二平折騰了幾天,根本拿不出像樣的刺殺計劃,唯一的成果,就是在新附軍里布下了一顆幾乎沒什麼用的棋子。但是,現在這顆棋子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好消息。
出乎意料,第一個跳起來的人,竟然是車轅嶺寨的寨主孟德。他一把揪住那名探子,聲音都在顫抖:“你說什麼?阿懶這個沾滿俺太行義軍鮮血的劊子手死了?此話當真?你若敢騙俺,信不信俺生撕了你!”
那天平寨探子結結巴巴道:“小的……小的不敢欺瞞孟大寨主,有新附軍的弟兄親眼……親眼看見,金狗阿懶的親衛,失魂落魄地將馬背上阿懶的屍體擡下來……那阿懶的腦袋與他那頂標誌性的金盔一樣,全都碎裂了……”
“哈哈哈……痛快,痛快!”孟德雙手大張,仰首向天大笑。眼眶裡,卻溢出兩行熱淚。
天平寨衆亦是亦悲亦喜,劉二平更是號啕大哭:“兄弟啊!你英靈不遠,可曾看到仇人已經授首了哇……”
孟德猛然回首,蒲扇一樣的巴掌一拍關忠勇雙肩,一迭聲叫道:“關兄弟,快說說,幹下此等壯舉的貴寨好漢是那一位?叫什麼?俺老孟要好生結識一番,還要替死去的諸多弟兄給他磕幾個響頭。”
關忠勇先是看了劉二平一眼,然後對孟德微微一笑:“他就是俺們天平寨的新寨主——狄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