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一片黑暗,只看到一張張模糊的臉及粗濁壓抑的呼吸。
狄烈扔下手裡的重兵器,啪地打亮防風打火機,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他那棱角鮮明的面龐。
人羣中紛紛驚呼:“咦,竟是狄小哥?恁地一會不見,就披掛了這身好鎧甲?”
狄烈從人羣中看到阿吉那張驚喜的小臉,頷首示意,從肩上取下裝着食物的包裹,遠遠朝他扔了過去:“我說過會帶給你吃的——接着!”
阿吉歪歪斜斜接包裹,打開一看,喜出望外:“是……是肉食,好香……好多啊!”擡頭歡喜道謝,但笑容還未從臉上褪去,便驟然凝固,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目露驚恐之色,脫口大叫:“狄大哥,小心……”
在警告聲響起的同時,狄烈也聽到了身後凌厲的勁風。
狄烈冷笑,他是故意暴露身影的,爲的就是誘使敵人出手。雖然這樣做有點冒險,但總比黑燈瞎火地亂鬥而傷及無辜要好。當然,這身堅固的鎧甲也是他敢於冒險的倚仗。
狄烈錯步閃身,勁風從其肩上掠過,划起一溜火星。狄烈根本不理會地上的鐵蒺藜骨朵,而是倒持匕首,揉身貼近敵人右側,先是一刀挑斷敵右腋部鎧甲接合處的絛條,繫帶一斷,前、後鐵製胸甲立即散開,露出皮製內甲。不等敵人反應過來,狄烈便已迅捷無倫地在對手腋下、右肋、側背等部位連續捅刺了五、六刀,隨即飛快後退。
吭地一聲大響,敵人的一根生鐵棘棒重重打在狄烈先前所在的位置上,整個殘破的房屋都爲之一震,四壁灰土簌簌而下。
狄烈站在五步之外,靜靜地看着這名生命力極爲頑強的對手,一言不發。
這名金兵看守頭目是一名十人長,在軍中素以勇力著稱。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偷襲不成,反在一個照面就被對手重創。他瞪着一雙牛眼,死死盯住狄烈,右半身各處創口血如泉涌,止都止不住。隨着大量血液的流失,那張本是泛着油光的大臉盤漸漸變蠟黃,甚至都有些萎縮了。終於雙膝一屈,粗壯的身體轟然栽倒。
狄烈搖搖頭,轉身對工匠們大聲道:“相信你們也聽到了外面的異常響動。我可以告訴你們,現在整個金軍營寨一片混亂。金營發生了營嘯,到處都在自相殘殺,這也是你們逃跑的最佳機會……”
房屋一下沸騰了,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工匠們激動的臉孔。
狄烈用力揮手,示意大家安靜,道:“但是我有言在先,想逃出這個虎狼窩,就要冒着穿越一個混亂戰場的風險。我不能保證你們每個人都能安全逃生,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只要你們努力了,就有機會回家!”
狄烈話音剛落,第一個站起來響應的居然是魯老二。但見他揮着粗壯的臂膊,大聲應合道:“與其被金狗餓死、虐殺,不若死中求活,闖出一條生路,俺魯大慶跟狄小哥闖營!”
周老漢也在侄孫阿吉的扶持下起身,深吸口氣道:“老漢這把老骨頭,寧可扔在故土,也決不棄於異國!”
“生死有命,闖出去了就可以回家,半道喪命也怨不得旁人。”
“好!就是這話。狄小哥,你就帶大夥闖營吧!”
狄烈沒有再說話,只是重重一點頭,這一刻,他才感覺到肩上擔子之重。
幾百人逃亡的大動靜,當然與靜悄悄摸進來時不同,怎麼也不可能再瞞得過守衛村子的金兵。狄烈索性也不再掩飾行蹤,揮舞着鐵蒺藜骨朵,領着七、八名如魯老二一般孔武有力的精壯,手持奪自金兵守衛的武器甲盾,組成一個鋒矢狀錐形陣,當先開路。
狄烈的強悍自不待言,完全稱得上是擋者披糜。令他頗感意外的是,那些工匠們的身手居然也不差。其實細想也不奇怪,這些工匠們大多都來自京師兵器製作坊,均是這一個行當中的佼佼者。能打造這個時代最精良兵器的大匠,必定非常熟悉各種兵器的性能,更不乏能嫺熟使用者,他們與金人相比,大抵只是缺少一種沙場血戰的殺氣。
哐地一聲震響,一名持旁牌(盾牌)的工匠用力磕開一名籤軍士卒的刀鋒,魯老二趁勢揮舞着棘棒,重重地擊碎對方的腦袋。然後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大吼一聲:“痛快!”
在他們身後,各個關押點的匠人及被俘青壯都趁亂紛紛涌出屋子,奪路而逃。更多的人跟在他們這一羣明顯有組織的逃亡者後面,以至隊伍象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如雪崩般衝破村口的關卡……
剛殺出村口,就見西北方火光沖天,映紅了半個天空,可見火勢之大,整個金軍營寨已是沸反盈天。
此時便見遠處的金軍中軍大營火光點點,匯聚成一條火龍,人影幢幢,蹄聲如雷。哪裡的撕殺聲最激烈,這條“火龍”便出現在哪裡,之後就是一連串的慘叫。金軍大營上空,響起了數百人整齊而有規律的吶喊:“右先鋒官勃魯將軍有令,諸軍立刻還歸各自營帳,棄械息兵,但聽各部將官號令。以一柱香爲限,逾時不歸者,殺無赦!”
可能是考慮到騷亂遍及全寨的緣故,這些叫喊聲分別以女真語、契丹語、高麗語及宋語通通叫喚一遍,確保每個人都能聽懂。
看來金軍主將終於反應過來,並採取了相對正確而嚴厲措施——不管是否敵襲,首先便是要將營嘯鎮壓下去,否則不用敵人動手,自己就崩潰了。
侯方鏡與葉蝶兒一直緊緊跟在狄烈身後,別看後面人多且少與敵接觸,在二人心目中,卻只有狄烈的後背是最安全的。侯方鏡此刻正抹着一臉灰土與汗漬,兩撇鼠須歪斜着,氣喘吁吁:“狄英雄,金人開始鎮壓騷亂了,早晚會發現到咱們這麼一大羣人,屆時數百精騎列陣衝來,只怕……只怕不妙……”
“我也知道那樣很不妙,不過咱們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狄烈目光閃動,向百步之外那奔騰而過的驚馬羣一指,“我們就跟在馬羣后面,讓它們開路!”
如果從空中向下俯視,可以看到金軍營寨共有五個,呈梅花陣型,周圍四個子寨,拱衛着中心的中軍大寨。中軍營寨分有四門,分別連通四寨,而四個子寨各有前後兩個寨門。每個寨門都立着粗大的柵欄,門前安放着鹿砦,並豎着高達四丈的刁斗。刁斗有三層,每層都有數名持旗士卒嚴密守望。
這還只是金軍臨時宿營所建的簡單營寨,如果是長期駐紮,各寨外圍還要掘深壕、布鐵籤、安吊橋、設壁壘等等嚴密設施。
但即便是這樣的簡化版營寨,對被困於金軍中軍大寨的狄烈等人而言,想要在強敵環伺的情況下,連破數門而出,也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除非動用炸藥爆破。
狄烈原本也是打着這樣的主意,不過他發現自己今晚的好運氣還沒用完,那一顆破甲燃燒彈的後遺症持續影響事態的發展。被熊熊大火與劇烈爆炸所驚擾的馬羣匯聚成一股破壞力極其強大的洪流,象一列失控地動車,橫衝直撞,將整個金軍大營攪成一鍋亂粥。即便是那一支規模不小的金兵精騎部隊,也不敢遏其狂飆之勢。
由於夜間視物不良,瘋狂的馬羣不管不顧地一頭撞向尖利的鹿砦、堅硬的柵欄,所有的障礙物在這股強大的動能面前無不四散紛飛。與這些堅固器物一起粉碎的,還有數不清的戰馬血肉……
刁斗上的守衛發瘋般地用燈籠打着各種訊號,同時拚命地將箭矢射向馬羣,卻無濟於事。
驚馬羣連續衝破各寨寨牆,一路上不知將多少亂兵踐踏成泥,在馬羣狂朝的道路兩側數十丈範圍內,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哪怕是最有膽色的人,也不敢踏入這個死亡圈子裡——但偏偏就有這麼一股人潮,冒險尾隨其後,馬羣衝到哪裡,人潮就跟到哪裡。這麼一路追逐下來,居然藉着亂馬奔騰之勢,奇蹟般衝出了金軍營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