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壽陽城南十里的平野之上,兩支大軍正遙遙對持。
春日的荒野阡陌上,經過一個嚴冬酷虐的雜草,在充足的雨水滋潤下,一個勁瘋長,長足沒膝。在一些低窪積水處,草長甚至與人齊胸。但這一切只是十日前的景象,自從天誅軍白馬旅兵臨壽陽城下,與韓慶和大軍連番交戰以來,這片原野就被百馬千軍踐踏得連草根都露出來,原本還帶着溼氣的鬆軟泥土,也被數千雙腳踩得堅實無比。經此一戰,相信過好幾年都長不出像樣的花草來。
兩軍的首戰發生在七日前,雙方的主將都是一副試探的姿態,各派出一營兵力小規模接戰。戰鬥時間不長,大約兩個時辰後,對峙多過交戰的雙方士兵,拖着筋疲力盡的身體,以及數十位死傷同伴,各自撤回本營。
三日後,兩軍開始正式大規模交戰,韓慶和的兩千戰兵中,除了近五百名騎兵沒有出動之外,一千五百步卒全部上陣。白馬旅這邊同樣也拿出全部家底,三大營一齊出陣。
白馬旅的實力,着實嚇了韓慶和一跳,前幾日見過的那隊列整齊的刀牌兵倒也罷了,那持着長達丈五(約四米)的制式鐵套長刃槍,身披堅固得能抵擋近距離刀劈斧砍、弓箭難透的步人甲所組成的重甲長槍兵,非但是騎兵的剋星,更是步卒的噩夢。在韓慶和的印象中,只有婁室、銀術可、拔離速及突合速幾位大將的合扎衛兵。纔有這樣精良的裝備。
在看到重甲長槍兵的一瞬間,韓慶和與手下軍兵的腦門就騰騰發熱起來。五百副重甲啊!如果能擊潰這支軍隊,將這些兵甲全部收繳,除大部分上繳之外,本軍至少可留下兩百副自用。韓慶和暗暗點頭,看來東路軍那邊傳來的消息至少有一點很正確,這支號稱“天誅軍”的太行悍匪,裝備的確很精良,看那軍甲與兵器的制式,多半是從宋軍手裡搶來的。能夠逼退自己的先鋒軍。並與本軍一個營隊對峙交手不落下風。有這樣的戰力,完全具備從宋軍身上扒鎧甲的實力。
或許是重甲長槍兵身上的裝備太誘人了,或許是韓慶和習慣性將“匪軍”的戰鬥力打上一個折扣,於是直接將一千五百名步卒全壓上去。韓慶和本意是想以正規軍的氣勢與戰鬥意志壓垮敵軍。沒料想兩軍尚未接戰。本軍就遭到一陣狂風暴雨的箭矢打擊。“匪軍”弓弩之強。又給了韓慶和一個不小的震憾。
雖然金軍也很快反擊,箭矢的密集度不在敵軍之下,但由於自家士兵的防護明顯比不上敵軍。結果傷亡倍於對手。堪堪接戰之後,這些悍匪非但未垮,反而以荊棘一般的長槍陣林,刺殺了本軍半個營。若非及時派出兩百騎兵從側翼威脅,迫使匪軍後退,傷亡更要慘重。
第二戰,韓慶和軍戰損三百,雖然最終以騎兵逼退敵軍,但略處下風。
儘管遭到不小的損失,韓慶和卻並未沮喪,他自覺是逼出了對手的底牌,而自己還有一張牌沒打出五百騎兵。無論何時,五百名騎兵,在一場中等規模的千人之戰中,都是一股舉足輕重、可以決定勝負天平的力量。
今日是第三番作戰,韓慶和自信滿滿,他決定今日要將手中的王牌打出去。
這個時代的戰鬥,沒有太多的花巧。在戰前,你可以運籌帷幄、可以玩各種策略、可以扯出一條又一條的兵法,而一旦上了戰場,還是得老老實實用實力說話,少犯錯誤,少出昏招。如果有騎兵有步兵,那就步兵正面迎敵,騎兵側翼尋機;如果只有步兵,那就得多備弓弩,爭取遠距離殺傷;如果全是騎兵,那沒得說,想揍人就揍人,想走人就走人……
早期金軍作戰,馬多人少,而到了現在幾十萬的規模,那就是人多馬少了。女真人與蒙古人不同,蒙古人是標準的遊牧民族,而女真人卻是漁獵民族,在馬匹的儲備量上,沒法與蒙古人相比。
韓慶和的契丹兵,在女真人眼裡,不過是二流部隊,當然不可能有太多馬匹,以至於他這個契丹萬人隊忒母孛堇,騎兵不過一千,戰兵不過五千,其餘多爲輔兵卒,真正戰鬥的主力,還是步卒。這也是韓慶和爲何如此眼熱那五百副步人甲的原因。
韓慶和三番戰的打法中規中矩,步卒正面牽制,先以箭矢消耗敵軍,然後以重牌手纏住重甲長槍手,最後將四百騎兵從兩翼插入。
韓慶和這個戰術很簡單,也很直白,但就這麼簡單直白,敵軍卻沒奈何。原因很也很簡單直白你沒實力,看明白了你也沒辦法。
在前幾日打二番戰的時候,韓慶和用的也是同樣的戰術,當時白馬旅因爲佔上風,及時收兵,避免了側翼之厄。但這一次韓慶和相信對方要收兵沒那麼容易了,因爲他一定會讓步卒死死咬住。
烈日之下,兩支軍隊殺聲震天地撞在一起,然後,濃濃的血腥味瀰漫了若大的原野……
韓慶和撫着頷下夾雜着幾根花白的長髯,一瞬不瞬地盯住遠處的戰場,默默計算着騎兵最佳出擊時機。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後,敏銳地感覺到戰鬥雙方節奏變慢的韓慶和,終於點了一下頭,向身邊的旗號手示意:騎兵出擊!
四百輕騎,左右兜轉,一持黃旗,一持青旗,捲起大股黃塵,猶如兩條土龍,潑刺刺地直奔白馬旅兩翼而去。
“韓慶和的騎兵總算動了。”
在白馬旅大營後方約五里外的一個山坡上,樑興興奮地捧着像盒子一樣的anpvs10日夜兩用光學望遠瞄準鏡,跑下瞭望點。將手中神奇的“千里鏡”,恭恭敬敬奉還給悠閒地坐在草坪上休息的狄烈。
狄烈隨手接過,看着身後早已整裝待發的獵兵,向樑興點點頭:“帶兩百騎出戰,只攻一側,只要擊敗任意一翼騎兵,另一翼必定氣沮而退。”
樑興伸拳重重向左胸叩了一下,飛快跑向十餘步外的戰馬,翻身而上,雙腿一夾。坐騎猛地向前標出。身後。二百獵兵緊隨其後,策馬衝下後山的斜坡,繞過山樑,向撕殺正酣的戰場奔殺而去。
這時。一直緊跟在狄烈身邊的趙梃忍不住開口道:“軍主。咱們還有兩百獵兵。爲何不一併派出,正好將另外一翼的金軍騎兵一塊收拾了。那韓慶和身邊只剩五十餘騎護衛,說不定還可以摟草打兔子……”少年相國公憑着五馬山之戰的出彩表現。終於獲准進入教導營學習。結業之後,在究竟是到補充師成爲一名隊正,還是到獵兵營成爲一名伍長的選擇中,少年相國公毅然選擇了後者。此後成爲狄烈的忠實追隨者。
狄烈嘿嘿一笑,很沒形象地兩臂枕在腦後,仰面躺倒在柔軟的草地上,懶洋洋道:“我要真想殲滅韓慶和這幾千人馬,就不會讓白馬旅打頭陣,更不會讓張銳帶走一半獵兵營人馬,遮蔽從壽陽至太原的通道。你是皇子,兵法韜略總讀過吧?三十六計裡有個‘順手牽羊’……”
趙梃本想學着狄烈躺下,聞言一下跳起來:“軍主想通過韓慶和,調動太原守軍?!”
以趙梃眼下的軍職,根本不夠格旁聽天誅軍的戰略佈署,但他只憑狄烈一句提點,加上眼前戰局變化,就猜出了太原戰役第一階段的目標,也算有幾分戰略頭腦了。
狄烈讚許地看了這個便宜小舅子一眼,笑道:“頭腦蠻靈光嘛,再打磨幾年,完全可以到參謀部任職。”
“我可不去參謀部,整日間不是記錄就是作圖,又累又沒意思,凌子游一直抱怨沒機會指揮打仗呢……”
“子游抱怨?我怎麼不知道?”狄烈大訝。
“婉婷姐說的……”趙梃突然意識到說漏了嘴,趕緊抓過狄烈腳邊的瞄準鏡,“咱們的獵兵好像與敵人接戰了,我去看看……”
看着趙梃匆匆跑開,狄烈搖頭笑笑:凌子游,朱婉婷,這兩人還真有點故事啊……
樑興率領的二百獵兵衝出山坳之後,根本沒做選擇,直奔距離最近的右翼敵騎而去。此時兩翼的敵騎正彎弓搭箭,準備先對白馬旅來一陣暴射打擊,待敵軍動搖後,再伺機穿插。獵兵騎隊的出現,令兩翼敵騎不約而同停下動作,警戒回防。
心腔快提到嗓子眼的傅選與王忠植,此時纔算鬆了口氣。儘管此前他們都知道軍主親自指揮獵兵營潛藏在附近,但是爲了迷惑敵軍,就連白馬旅上下都不清楚這支奇兵潛藏在哪裡,只知其飄忽若魅,忽東忽西。連自己人都摸不着行蹤,敵人就更不用說了。
也正是因此,突然殺出的這支騎軍,令韓慶和與他的左右翼騎兵隊吃了一嚇,不過在看清對方只有兩百騎之後,心下稍安。又觀察一陣,見到這支騎軍控馬策騎的表現之後,韓慶和終於把心放回肚子裡,曬然一笑,傳令擊鼓迎擊。
接到命令的右翼兩百敵騎,收起弓箭,拔刀執矛,抖腕提繮,排出緊密的騎陣,緩緩迎向獵兵騎隊。而左翼敵騎也暫時放棄側擊步兵,向右繞一個大圈子,準備從側後方威脅獵兵騎隊。在騎兵的眼裡,只有同樣的騎兵才最有搏殺價值,只要殲滅了這支突然冒出的騎兵隊,再回頭收拾步兵更不在話下。
不得不說,韓慶和眼睛挺毒,獵兵是天誅軍的精銳,卻不是騎兵精銳,就騎術、馬戰及騎兵陣戰之術而言,甚至還不如楊再興、楊折衝與方洪的三個由老牌騎後營擴編而成的騎兵團騎士。說白了,獵兵配雙馬只是爲了能機動高速作戰而已,他們本身的騎術在天誅軍中算不錯,但在韓慶和的職業騎兵面前,還不夠看。
對付這些只能在馬背上坐穩,堪堪能放開兩手揮動兵器的見習騎手,韓慶和與他的騎兵隊一樣充滿必勝信心。
樑興與他的獵兵們同樣信心滿滿。他們當然不是盲目自大,獵兵騎隊與真正騎兵的對決,在過去兩個月裡,他們最少演練了二十次,對手則是三大騎兵團。在反覆對練中,除了對上模擬金軍的柺子馬戰術還比較吃力,並會造成一定損失之外,一般的正面衝殺,贏面頗大。而現在,敵騎正是與己方對衝。
荒野之上。一邊是兩軍步卒撕殺。一邊是兩條土龍相撞,在即將碰撞的瞬間,似乎連步卒的撕殺都出現了短暫的停滯,數千雙眼睛不約而同聚焦到那越來越近的兩支騎軍。
五十步。這是騎弓的有效殺傷距離。金軍騎兵之所以棄弓用刀。那是因爲騎兵之間的對決,與騎兵壓制步兵不一樣。雙方都是高速接近,五十步。不過幾個呼吸的距離,在如此短暫的距離上,射出一箭後甚至來不及拔出兵刃,更別提調整騎姿,作好接刃戰的準備了。
因此金軍騎兵只得放棄中程打擊,意欲以高出對手不止一籌的騎戰術將對手挑下馬了。
只是,金軍沒有中程打擊手段,卻並不代表獵兵沒有……樑興探臂從馬鞍邊褡褳一掏,一根雞蛋粗的五尺標槍入手,幾乎同時,兩百獵兵手上也出現同樣制式的標槍,在春日的陽光下,槍尖十字星芒閃亮,宛若一片槍叢……
“該死!”韓慶和差點咬了舌頭,這夥騎兵居然配備標槍,真是失算了。以前他的騎兵隊也配有標槍的,但用罄之後就一直沒補發,加上長期沒有碰到宋國的騎兵,而對付步兵用弓箭足夠了,也就鬆懈了下來。沒想到今日碰上對手使用標槍……
兩隊騎兵衝近三十步後,隨着一聲唿哨,兩百支標槍破空擲出,彷彿下了一陣箭雨,金軍騎兵剎時人仰馬翻,有的被生生釘在馬背上,有的身上插着標槍不斷翻滾,槍桿折斷,血染黃土……
“好!這一傢伙,最少幹翻了五十騎!”正用瞄準鏡觀察的趙梃興奮地攥拳大叫。
躺在草坪上的狄烈彎腰坐起,衝着這個便宜小舅子的背影叫道:“不用看了,獵兵營反覆演練了那麼多次,不會出什麼岔子的,現在,該我們出場了。”
獵兵騎隊每匹馬鞍褡子裡至少備有三把標槍,但在三十步的距離內,也只有使用一次的機會。標槍出手,獵兵們同時擎出手中的兵刃,有騎槍有朴刀有連枷……同時他們還比對手多出一樣鷹嘴銃。
身爲副指揮使的樑興,有兩把鷹嘴銃。他手持雙槍衝在最前,當十步外那揮舞狼牙棒,衝殺在前的敵軍蒲輦洶洶而來之時。樑興雙腿控馬,左銃架在右小臂上,幾乎不用什麼瞄準,扣動板機
砰!橘色的火焰一閃,那金兵頭目的大毛臉頓時血肉模糊,粗壯的身體在馬背上晃啊晃,幅度越來越大,終於掉下馬來,被隨後紛至沓來的馬蹄碾成肉泥。
砰!第二槍打出,再度射殺一騎。樑興迅將雙槍插入褡褳,擎出七尺朴刀,準備接刃戰。
戰場上砰砰之聲不絕於耳,排山倒海一樣撲來的敵騎,多半還沒來得及衝殺到樑興面前,就被其後不斷涌現的獵兵槍殺。而每倒下一名敵騎,對其後的騎兵總會造成干擾,甚至將友軍絆倒。爆響、火光、刺鼻的硝煙,對未經訓練的金軍戰馬造成極大的刺激,許多戰馬不顧主人控緹,或止步或跑開,將本已混亂成一片的戰場,攪得亂上加亂,不可開交。
鷹嘴銃的有效射程不過二、三十步,而獵兵們幾乎是在十步距離上開的槍,命中率奇高,金軍右翼騎兵在短短一刻內,遭到沉重打擊,損失驚人。
獵兵騎隊的戰術,就好比兩個手持武士刀的武士對峙,然後同時發起衝擊。正準備接刃戰的時候,其中一方突然扔出一把飛刀,另一方只有大叫着“卑鄙”,然後不甘不願地倒下……
金軍騎兵已倒下一大片,但他們嘴裡喊的卻不是“卑鄙”,而是扯呼。兩百騎的右翼騎兵,先是一陣標槍,再到一陣亂槍,戰損高達六成,別說是二流部隊,就是一流部隊也要崩潰。
金軍右翼騎兵潰散,那剛繞行到半途的左翼兩百騎兵,頓時象撞在一堵無形的牆壁上,生生煞住去勢,躊躇不前。
“火槍!這就是三皇子(宗輔)所發戰報上,屢屢告誡要小心的火槍!”韓慶和倒吸一口涼氣,此物果然厲害,比手弩還強,至少他還沒見過能在近距離穿透堅甲的手弩。不過,倘若僅僅如此而已,倒也並非無法可破,至少太原府帥完顏突合速的合扎衛兵,用柺子馬戰術就可以在距離外殲滅之。
就在這時,一名遊騎什長遠遠飛馳而來,手臂斜指西南方,氣喘吁吁報告:“副都統,敵軍帥旗出現,隨行尚有百騎。”韓慶和此時掛着箇中都路(燕京)副都統的頭銜,故有此稱。
韓慶和手搭涼棚,死死盯住西南方。果然,遠方一處山坡後,轉出一支人馬,隨着人馬越來越近,那杆獵獵飛舞的“狄”字帥旗大纛清晰可見……
“原來是賊首的親衛隊,難怪如此精強。”韓慶和突然放聲大笑,“好,好,天樞城賊軍傾巢而出,老夫這一仗敗得不冤!傳令,收兵回城。掌書記立即草擬軍報,派出四騎快馬上報太原。都管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獵獵帥旗之下,趙梃興奮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戰場,側首望向狄烈,滿懷信心地道:“軍主,這一下,韓慶和這老匹夫總算咬餌了吧?”
狄烈聳聳肩:“我可是把自己都拿出來當餌了,但願韓慶和與那位龍虎大王不要讓我失望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