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旭藏在袖子裡的手掌一翻,鷹嘴銃驟然亮出。但就在這一瞬間,斜刺裡彈出一支大鐵槍,錚地一聲架住腰刀。然後槍桿微震,將腰刀彈得脫手出飛數丈遠,斜斜插在黃土地上。
這邊驟然生變,那些正搶吃的宋兵慌里慌張將粟米使勁嚥下,顧不得乾澀嗆咳,抓起手中的刀槍就要動手……
“都住手!無令,不得擅自攻擊,違令者,斬!”岳飛及時出手,用大鐵槍震飛吉倩的腰刀之後,狠狠瞪他一眼,呵止了士卒的異動。看着手下那羣像餓鬼投胎一樣,飢不擇食的士卒,岳飛鼻子一酸,咬咬牙,扭頭對龍旭道:“我等是朝廷的軍兵,不是強盜,絕不會幹出那等強行擄掠的勾當……我軍中還有些軍資,大概有十七、八貫左右,你看能賣得多少米糧……”
龍旭飛快將鷹嘴銃又藏回袖中,面無表情道:“稍待,我要與家將們商量一下。”
張榮、孟威與龍旭三人低聲商議了一下,眼下情形很明顯,這些宋兵都是餓瘋了的,不給糧的話就只有打。打!三人不怕,在這樣近的距離之下,突然襲擊,基本上可以一槍一個,轉眼間就能解決戰鬥。但是……
“這些軍兵都是實打實與金虜浴血奮戰的好漢子,俺下不了手……”孟威老老實實道。
“既然如此……”張榮與龍旭點點頭,達成了共識。
張榮掮着鐵杵施施然上前道:“這位……嶽統制是吧,你是條好漢,手下這些軍兵也都是好漢。俺們敬重的就是敢殺金虜的好漢子。所以,俺們可以送你們十車米糧,每車五石。共五十石,足夠這你們這百來號人吃上一個月的……”
岳飛大喜過望。將大槍往得勝鉤上一掛,雙手抱拳:“多謝……”
“且慢謝!俺還有一個條件。”
“哦,壯士請講。力所能及之處,本將無不應允。”
“俺是跑江湖的,錢財米糧什麼的倒是好說,要的就是個面子。但是,將軍手下的這位吉統領……”張榮單手執鐵杵向臉色鐵青的吉倩一指,“他實在是太傷兄弟面子了!就這麼樣將米糧交給你們,俺以後還怎麼在東家那裡混飯吃?怎麼在兄弟們面前擡頭……”
“少說廢話,你這廝想要如何?”吉倩惱怒地打斷張榮的話。
“很簡單——接俺一杵!接得下。十車米糧歸你;接不下。東西照樣給你!再奉送三貫湯藥費!”張榮將鐵杵重重往地上一頓,杵尾入地半尺,整個地皮爲之一顫。
“你這廝……”吉倩臉色脹成豬肝色,他也是綠林出身,當然知道面子的重要。他也很想拔刀與這大漢大戰一場。將對方斬於刀下。只是……吉倩好歹也曾是幾百賊寇的頭目,頭腦與眼光還是有一點的。這大漢身手怎麼樣且不說,光是那手上粗大沉重的鐵傢伙,就不是自家手中七、八斤重的手刀所能頂得住的。所謂一力降十會,真打起來,只怕一個照面就能連人帶刀把自己打飛嘍!
岳飛是何等樣人,一眼就看出這使鐵杵的大漢絕不是吉倩所能對付得了的。真要動手的話,對方許諾的三貫錢根本不必買湯藥,直接買棺材得了。
岳飛想到此。從得勝勾上摘下大鐵槍,驅馬上前,攔在二人中間,緊盯張榮道:“吉統領乃嶽某下屬兼兄弟,兄弟有難,俺這個當大哥的不能不出頭。就讓嶽某替兄弟接下好漢這一杵。如何?”
張榮看看岳飛,再看看他那柄份量與自個的鐵仟有得一拼的丈二大鐵槍,不禁興起躍躍欲試之意。在天樞城,能夠當他的對手的,只有楊再興與何元慶,董先也勉強算得上一個,此外基本沒對手——呃,軍主嘛……那是個妖孽般的存在,不用計算在內……難得碰到一個有可能與自己放對的人,也好,反正本意只是敲打一下對方,讓對方明白,自己這批人,不是當真怕了他們,而是敬重他們的殺敵行爲。換人也好,免得失手打死那個什麼統領,節外生枝。
張榮拔起鐵杵,喝道:“好!你來!”
岳飛卻偏身下馬,將戰馬趕過一邊:“俺若是騎在馬上,藉着馬勢衝擊,那是佔好漢的便宜。還是以步戰對步戰公平。”由於是以私人身份與張榮單挑,岳飛不再自稱“本將”,以示此戰不涉及軍伍之事,無論勝敗都不會追究張榮等人的責任。
張榮倒沒想得那麼細,但對岳飛舍騎就步,不肯佔半點便宜,心下也甚爲感佩。當然,個人感觀是一回事,真動起手來,他也不會有半點留情。
雙方相距十步,張榮渾身肌肉怒賁,鐵杵斜舉向後,晃動不定,隨時可砸可掃;岳飛單手執槍前三分之一處,槍桿傾斜,槍鐏柱地,身體微躬,猶如一張繃緊的大弓,而隱於身後的大槍,則似一支隨時可離弦疾射的利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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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這麼一交手,宋卒也顧不得搶食,手持刀槍將二人圍在中心。而天波營的士兵卻不爲所動,或者說,他們對張榮有信心。戰士們在孟威的示意下,不動聲色退到車陣後,架好火槍,分配好各自的目標。
天波營戰士的異動,也被吉倩與部分宋兵看在眼裡,不過沒人會認爲這些手持古怪短棒的傢伙,會有什麼威脅,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投注在圈子中心的兩名對峙者身上,等待着一場龍爭虎鬥。
張榮一直在蓄勢,呼吸不斷加深加重,每吞吐一口氣,渾身的氣場都在暴漲。當這股氣勢漲到極致時,張榮動了,十步距離,飛踏而過——鐵杵挾着一股強烈的勁風,以泰山壓頂之勢,直擊岳飛天靈蓋。
這一式上段擊看似簡單,卻帶着一股一往無前的威烈之氣。凌厲無匹。鐵杵未至,那強大的勁氣便激得岳飛鐵盔頂上的纓絡獵獵而動。如同被五級大風勁吹一般。
在戰圈外觀戰的吉倩,這一瞬間臉色都白了。倒不是完全爲岳飛擔心,而是由此人這一擊之威,聯想到適才若非嶽大哥替自己出頭,場上的對手換做是自己的話,決計是個被爆頭的下場……那麼,嶽大哥又如何呢?
岳飛根本沒有傻站在那裡硬接對手一擊的意思,無論是單打獨鬥,還是大軍對壘,岳飛崇尚的。總是進攻、進攻、再進攻!
因此。當張榮氣勢蓄足,揮杵而擊時,岳飛的繃勁也在同時漲到頂點——可以說,這時如果張榮不出擊,岳飛也一樣會出先出手。
身繃如弓。臂張如弦,大槍如箭,去勢如風。
錚!火星四濺,金鐵撞擊之聲,如巨錘擊鐘,震盪鼓膜,憾人氣血。
圍觀的宋卒,大半駭然色變,兵器失手墜地。慌不迭去捂耳朵……
岳飛沉身扎馬,單臂外展,槍桿如蛇般從掌心滑動標射而出,原本執槍前端三分之一處,變成握住槍桿尾端,槍尖正刺中張榮兩手間鐵杵中段。
如果說張榮其勢如暴熊出擊。岳飛這一槍,則正好戳在“熊”最柔軟的鼻子上;如果說張榮七尺巨杵鞭砸之勢如大蟒盤纏,則岳飛這一刺,正好紮在“蟒”的七寸之處。
巨杵倏震斜砸,從岳飛鼻尖前三寸處掃掠而過。嘭!砸在其腳旁半尺處,久旱堅硬的地面被硬生生砸出一個陷坑來……
洹水之畔,除了河面獵獵秋風呼嘯,以及騾馬噴鼻之聲,數百人的場面,竟然悄無聲息。
張榮沉着臉,緩緩收回手中鐵杵,低頭看了一眼鐵杵中段——竟然出現一個明顯的凹陷。
岳飛的大槍也已收縮,依然保持手執槍桿前端三分之一處的姿勢,目光朝槍尖一落——那棱形的尖銳,已被撞成一截平頭……
“你贏了!”張榮鐵杵上肩,面色恢復正常,大手一揮:“給軍爺們十車糧,再加上十頭騾馬。”
“多謝!”岳飛握槍抱拳,“請教好漢高姓大名?”
“梁山張榮!”
岳飛怔了怔,若有所思:“據聞京東西有位張大郎,名號響亮,素有勇力,聚嘯梁山,莫不是……”
“俺就是張大郎。”
岳飛大喜過望,再次鄭重見禮。看看壯如雄獅般的張榮,再瞧瞧他車陣後那井然有序的隊伍,誠摯地道:“如今兩河崩壞,京畿危怡,官家有明旨,但有抗金衛國、拒匪保家者,朝廷不吝封賞。壯士勇武過人,手下又有精壯兒郎,何苦做些保鏢護院的小氣勾當?不如隨本將前往汴京,投向宗帥。用一身本事,博取個富貴功名,封妻廕子,豈不好過嘯聚山林,英雄終老而無用武之地?”
張榮咧了咧嘴,城主還真是有先見之名,這還沒到地頭呢,建炎朝的將官就來拉攏了。想也不奇怪,自己有人有武器,還有大量物資。一旦收編,直接就形成戰鬥力,連兵甲糧餉都省了,到哪找那麼好的事?現在撞到眼前,誰會放過?這也就是嚴以律己的岳飛了,若是換成別的宋將,只怕非得硬幹,人貨全搶不可。當然,若真有人想這麼幹,除了留下屍體,不會得到別的。
說實在的,張榮與岳飛一場交手下來,頗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若是沒有碰上狄烈,又加入引以爲豪的天誅軍,張榮或許還真會意動。只是如今……自己所發的誓言猶在耳,又豈會爲他人區區幾句言語所動?當下只道自己一幫兄弟自在慣了,受不得官府約束,委婉相拒。
岳飛惋惜之餘,只得再三叮囑,他日若改變心意,可來聯繫他云云。
岳飛這一趟相州之行,雖然過家門而不入,卻不算白來,收穫了五十石米糧及十匹騾馬,足夠他們這百餘人的隊伍吃上旬月了。
吉倩眼饞饞地看着剩下的八十餘車堆得高高的物資,心下不捨。只是這幫人確實不好惹,而且自家大哥一向軍令嚴明,若再有異動的話,只怕自己要倒黴,權衡再三,只得悻悻離去。
看着喜動顏色的士卒,吉倩卻是怎樣都高興不起來,悶悶不樂地問岳飛:“嶽大哥,如今咱們雖然解決了糧餉問題,可是,下一步該怎麼辦?朝廷剛剛下旨,已撤去河北招撫司張公之職,咱們這一下可就成了無主之軍了……”
岳飛沉重地嘆息着,悒然不樂。
吉倩憤憤道:“這趙官家也真是,河北招撫司剛成立多久,就給撤銷了;那班朝中的奸臣,連張公這般人物都容不下……”
“慎言!”岳飛狠狠瞪吉倩一眼,“不得妄議朝政,更不可忤逆非君!否則,休怪哥哥俺不容情!”
吉倩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最後憤憤然道:“那如今咱們該怎麼辦?再殺回共城西山,與王都統制合兵一處麼?”
“不可!”岳飛不假思索否決了,目光眺望東南,眼睛漸漸發亮,“咱們去東京!”
“東京?”
“對,投奔東京留守宗老大人,與東京留守司的數萬兄弟們合兵一處,就在這黃河兩岸,與金虜決一死戰!”
主意已定,岳飛心胸豁然開朗,長嘯一聲,快馬加鞭奔東南而去。在他的身後,是一支絕處逢生後,勃勃生機的隊伍……
張榮站在土坡上,目送這一支百戰殘軍遠去後,回頭朝諸人一揮手:“趕緊作好準備,套好車馬上路。免得等會又跑來一支抗金官兵,索要物資。他孃的,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
黃昏時分,天波營全部從洹水上游一座新修木橋上渡過河。行出不到三裡,就碰到了賈虎、燕七郎率領的先遣隊中的一名聯絡隊員。
那名聯絡隊員向張榮行了個軍禮,喜形於色道:“報告指揮使,賈副指揮使命令伍長王鎧回報,已聯繫好八條輕舟,足夠將全部物資人員全部裝船啓運。”
“好!賈老虎的手腳就是快當,幹得不壞!”張榮放聲大笑,回頭對一衆梁山兄弟、天波營士兵及衆工匠欣然道,“兄弟們,加快腳步。咱們,就要上船回家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