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女越登越快,還有幾階就到梯子盡頭。這長梯雖然是以兩截長木梯捆紮而成,但依然夠不着四丈高的城牆,即便是再加上一個人的身長與臂展,也還差那麼半丈。而且這關城與活女所見過的所有南人的城牆都不一樣,沒有垛口,沒有女牆,只是光禿禿,滑溜溜的一片。更離譜的是,城頭還是呈圓頂狀,形成一個弧度不小的傾斜坡度,無論誰爬上去,都別想站穩。
儘管這關城古怪,活女卻還是有登城之法。當他在梯子盡頭站定之後,讓手下將早已準備妥當的帶鐵鉤的粗長繩索傳遞上來。這種五丈長的鉤索,活女在出發前備了三條,這一路翻山越嶺,大有用處。沒想到,攻打這奈何關,居然也能派上用場。
三條鉤索連在一起,長度達到十五丈,而活女的套馬之術,在金軍將領中也是一絕,有了這個底子,扔鉤索自然也不在話下。依着印象中的方位,反覆甩扔幾次後,終於鉤住了城頭上的那座孤零零的小門樓。試試牢固程度之後,活女皮靴一蹬,整個身體離開梯子支撐,雙手交替,攀援而上……
哨樓的鐵門很沉重,門栓也是生鐵打製,不下七、八十斤。朱婉婷、葉蝶兒、趙玉嬙及楊調兒四女,又是拔門栓,又是拉鐵門,大冷的天,一個個弄得香汗淋漓,總算打開了門戶。
鐵門一開,因爲角度的關係,城牆下的金兵看不到。如果這個時候羊馬牆那頭的金兵弓手還在雲梯上的話,卻可以看得清楚。偏偏那些弓手之前爲了掩護金兵衝陣,玩命地射箭,每個人都超負荷射出了差不多二十支箭。八斗至一石的強弓,連續不斷開合射擊二十次,除非是張榮張敵萬那樣的肌肉男,否則再是精壯,那胳膊都是擡不起來。
弓手拉不開弓,自然是廢了。因此金兵弓手們也不敢繼續呆在雲梯上當火槍靶子,寧願拿着刀斧。聚攏到城下準備登城。
奈何關守軍的火槍短銃,也因爲失去目標而乾着急。不過,很快地,守軍就找到了新的目標——金兵踩梯而上時,不管怎躲避,工字形的射擊孔,都決定了,他們總要經過一兩個射擊孔。儘管都是一晃而過,時間很短。但只要抓好時間差,總有斬獲。
隨着槍聲不斷響起。不時有一些倒黴蛋發出長長的慘叫,手舞足蹈地摔將下來。
這,也是目前守軍唯一能阻止敵人的方式。奈何關守軍,當真技止於此嗎?
鐵門打開,一股強勁的寒風撲面而來。朱婉婷下意識深吸一口冷氣,但覺渾身一陣清涼,擡起衣袖擦去汗漬,左右探看一陣,目光落到不遠處簌簌而動的鉤索之上。朱婉婷鳳目一眯。冷冷一笑,身體閃過一旁——露出身後的葉蝶兒,以及她抱在懷中的棉被狀的二十斤當量炸藥包。
趙玉嬙與楊調兒各自從葉蝶兒肩後探出頭來,看到外面陡坡一般的樓面,不由得輕啊了一聲:“這城頭怎麼是這般模樣?難怪不用派人守衛……”
葉蝶兒吃力地掂掂手中的炸藥包,詢問道:“是不是從這裡直接扔下去就好?”
“不成。”朱婉婷看了一眼從鐵門至城沿足足有五、六丈的距離,搖搖頭道:“從這裡扔的話。炸藥包不會正落到城牆根下,只會翻滾到護城壕那邊,甚至更遠……”
朱婉婷未必明白什麼拋物線原理,但作爲一種生活常識。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斜面角度越大,物體沿長軸滾動就越遠。所以,要讓炸藥包正好扔到城牆下敵羣的中央,必須走到城頭邊緣,垂直扔下方可。
可是如此傾斜的樓頂,別說直起身體走了,就算是爬,也未必能爬得穩當。而且天氣寒冷,滴水成冰,這樓面比任何時候都滑溜,一個弄不好,直接就上演空中飛人。
正當諸女面面相覷之際,朱婉婷目光落到那不斷蠕動的繩索之上,眼睛一亮:“快去找條粗繩來,須得四、五丈長。然後一人拴在腰間,三人拽繩,就可以過去將炸藥包扔下。”
三女齊聲叫好,立即行動。
這奈何關作爲一座關城,各種守城用具都是必備,自然不會缺繩索,而且長度也夠,很快就將所需繩索弄來。但在出擊的人選上,卻起了小小的爭執,爭執主要在女兵營的主官與副手之間發生。
“蝶兒妹妹,還是讓我去來吧?”
“不行!炸藥包是我弄來的,自然應該是我來。”
“蝶兒妹妹……”
“不行!”
“我是指揮使,我命令你……”朱婉婷板起臉,正要以主官身份壓人,但看到葉蝶兒眼中的求懇,心下一軟,柔聲道,“蝶兒妹妹,這活計不尋常,萬一有個閃失,我沒法向總教官交待……”
“姊姊若有閃失,我又如何向皇后娘娘交待?”葉蝶兒聲音很輕,語氣卻隱有鏗鏘之聲,“所以,我們誰都不要管誰的交待,只管將眼前這關城守住!”
朱婉婷怔了一怔,還待勸說。
葉蝶兒目光隱隱有淚:“周副都頭爲救我,死得那樣慘……這件事我若不做,日後將寢食難安……”
朱婉婷終於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將粗繩繞着葉蝶兒的細腰三匝,打上兩個死結,牢牢拴緊。然後將一根點燃的粗香燭塞到葉蝶兒手上:“小心,去吧。”
在三女鼓勵的目光中,葉蝶兒重重點頭,一手執香,一手拎着炸藥包,轉過身去,小心翼翼踏出鐵門外……三女緊張地拽着繩索,隨着葉蝶兒身體的移動,一點一點地往外放。
葉蝶兒還沒有兩步,或許是右手的炸藥包過重。令身體失衡,倏地腳底打滑,啊呀一聲摔倒,身體順着樓面滋溜滑下……幸好三女一直拽牢繩索,雖然猝然被拉扯出幾步,卻總算及時穩住身形,着實嚇得夠嗆。
“蝶兒,你沒事吧?”
“有沒有傷到哪裡?”
“我沒事!這樓面都結了霜,估計快下雪了。”葉蝶兒坐在樓面上,笑着回頭搖着手上的香燭示意——而她藏在身前另一隻攥緊炸藥包的手。因爲摔倒時不肯撒手,結果手背磕地,蹭脫了一大塊皮,血糊糊的,鑽心的疼。
“沒事就快些點火。”
葉蝶兒應了一聲,眼見距離邊緣還有兩丈,爲保險起見,乾脆坐在地上,扭動屁股蹭下去。一直挪到不足一丈之處。看看差不多了,用力吹了一口手上的香。將紅亮的香頭湊向炸藥包的引信……
就在這當口,不遠處的鉤索一陣劇顫,隨即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搭上城頭……
葉蝶兒嚇得手一抖,差點沒把香燭扔出去,瞪大着妙目,驚恐地盯着那隻手……還有慢慢露出的盔纓、鋥亮的頭盔,以及,鐵盔下那雙兇光畢露的眼睛……
屋內的三女,同樣也看到了這一幕。急得大喊:“還愣着幹什麼?快,快點火!”
葉蝶兒確實在發愣,準確的說,她是被那兇悍的眼神嚇僵住了。
一般戰場上的老兵悍卒,殺人多了,兩手血腥,身上總會有一股或濃或淡的殺氣。若是一名殺人如麻的百戰悍將。殺氣、煞氣加上猛將的威壓,全部從眼睛這個最能體現氣場的部位釋放出來,的確能夠懾人魂魄。若是那個被盯住的是心靈脆弱的女子,更是不堪……
活女。就是這樣一員血手悍將。
葉蝶兒,也正是一名心靈受創、有着心理陰影的女子。
遠距離開槍射擊,敵人面目模糊,倒還沒什麼。但這般近距離接觸,那女真樣式的盔甲、那兇狠的面目,彷彿又勾起曾經的恥辱與顫慄……
葉蝶兒僵住,而活女卻攥緊着繩索奮力攀爬。如果是那種常見的有垛牆的城頭,活女早就蹦上來了,偏偏這城頭是穹頂狀的,只能一點點往上爬,不敢撒手。他的目的地,就是諸女所在的哨樓。
朱婉婷眼見怎麼叫喚,葉蝶兒都沒反應,咬咬銀牙,將繩索纏繞在自己的腰間,對趙、楊二女道:“你倆攥緊些,能不能行?”
二女鄭重點頭。
朱婉婷騰出雙手,強忍腰肢被勒的痛苦,取出鷹嘴銃,再從彈囊中掏出一枚定量包裝好的彈藥紙包,用嘴咬破。倒藥、夯實、填彈、壓實,再將剩下的藥末倒入藥室,將槍口對準五丈之外、大半個身體已經露出來的活女……
嗒!居然啞火了。
這奇怪的聲響與戰場生死中歷練出的直覺,令活女一驚,擡頭看到一根烏亮的鐵管子對準自己。儘管不明白那是什麼,但直覺告訴他,很危險!
活女當機立斷,手一鬆,整個身體蹭地向後滑去,就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城頭上時。砰!一聲悶響,將活女鐵盔的纓絡擊得滿天飄紅……
這一聲槍響,令活女眼角抽搐,心頭直泛涼氣。只要反應再慢一丁點,那就不是纓絡飄紅,而是腦袋見紅了……
這一聲槍響,驚醒了葉蝶兒,她已經沒時間自責,只是咬着發白的嘴脣,狠狠將紅亮的香頭,捺到引信上……
槍聲過後,活女又露頭了,但這回小心許多,擡眼望去——只見哨樓裡那個冷豔的女子,正冷冷盯着他,雙手嫺熟地操作着那柄能發出巨響與彈丸的武器;而不遠處那名適才被他殺氣所震懾的女子,居然敢回瞪他!那女子懷中,正抱着一個枕頭大小的布包,上面插着一根短索,嗤嗤冒着火花……
活女的頭皮一陣陣發麻,每當有這樣的感覺出現,就預示着有極爲危險的事情發生。是什麼樣的危險?那柄可怕的火器還是眼前這個詭異的包裹?
“金狗!你們年年入侵中原,屢屢生靈塗炭,不就是爲了搶米糧、搶金銀、搶牲畜、搶女子麼?既然這麼喜歡搶東西,姑奶奶就送你一件天樞城的紀念品,也不算白來一遭。拿去吧!”葉蝶兒將燃燒到只剩一截手指頭長短引信的炸藥包,狠狠劈面扔向活女。
活女雖然聽不懂這女子說些什麼,但白送上門沒好貨,這是古今都懂的事,更別說是扔上門了。
活女慌不迭用肩膀一撞,將那包裹頂開。包裹在城頭彈跳一下,高高蹦起,然後,垂直掉落——
轟轟!火光沖天,巨爆如雷,整個奈何關城彷彿都顫抖了一下,兩側崖壁的泥土石塊什麼的簌簌滾下,濃濃的硝煙與塵霧,將若大一個奈何關籠罩得迷濛難辯。爆炸過後,之前城下還亂哄哄的吼叫聲與兵刃磕碰聲,在這一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有羣山不斷迴響,轟轟隆隆,綿綿不絕……
葉蝶兒矇頭掩耳,死死趴在穹頂上,也不知過了多久,被滲着腥氣的煙塵與濃烈的血腥味嗆得連連咳嗽,慢慢支起身子。
“蝶兒,你怎麼樣,沒事吧?”上面傳來三女緊張的詢問。
“我……沒事。”葉蝶兒擡頭四顧,眼前卻是白茫茫一片,遠山近景都是模模糊糊。不遠處那根粗大的鉤索還在,而那個有着兇狠眼神的金將,卻已不見蹤影。雖然看不到城下的死傷如何,但那如沸水一樣蒸騰而上血腥氣及爆炸之後的死寂,卻不難想像這炸藥包所造成的驚人戰果……
碉堡內,可以聽到女兵們與倖存的警備營戰士陣陣欣喜若狂地歡呼。
“我們,守住了嗎?”楊調兒喃喃地道。
“那還用說,守住了!而且,是我們天驕營守住的!”趙玉牆清亮的聲音中充滿着驕傲。
“別光顧着開心,快將蝶兒拉上來。”朱婉婷一聲提醒,二女才醒悟過來,差點把最大的功臣給忘了。
在三女齊心協力之下,葉蝶兒終於回到哨樓中。一把將葉蝶兒拉進屋中,四女情不自禁緊緊摟在一起——後世流行的人生四大鐵,“一起扛過槍”是最重要的一條。在男人之間是如此,放在女人身上也不會例外。在戰場中結下的友情,是生死之交,遠勝於人間種種無病呻吟之風花雪月。
生死搏殺結束後,每個人的心絃都是從極度繃緊變爲疲軟鬆馳。四女相互扶持着無力坐倒。趙玉嬙的屁股剛一着地,彷彿被火燒一樣跳起,失聲叫道:“你們聽,那是什麼聲音?”
三女一怔,側耳傾聽……遠山空谷,隱隱傳來熟悉的鳴槍之聲……
葉蝶兒一下蹦起來,舉目遠眺,適逢一股山風吹來,將已淡薄許多的煙霧盪滌一清——奈何關前,之字形的山道上,兩杆大旗迎風捲揚。一面是天樞城的標誌星芒旗,另一面,黑底白字,一個大大的“狄”字!
“他……我們的天誅軍,終於回來了……”
經歷了生死鏖戰卻沒有哭泣過的葉蝶兒,在這一刻,終於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