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的下着,天空像是一張灰黑色的狼皮,沉沉的罩在海濱,浪花不停的拍擊着已被海水浸透的海岸,厚重的轟鳴聲,掩蓋了細雨落下的音跡。
風暴已經在近海肆虐了一週,這樣的天氣就是在被稱作東部海邦的赫爾斯貝王國,也實屬少見。
泥濘的小路沿着海岸線蜿蜒開來,在溼氣形成的薄霧中淡淡的隱去。伴隨着充滿節奏的銅鈴聲,一輛馬車自霧靄中駛出,在車舷上的鈴鐺發出一串短促輕響後,馬車停下了。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從貨運馬車上跳下,他揹着沉重的竹製箱子,褪色的包裹斜跨在肩上。滴滴雨水順着露在胸前的灰白色鬍鬚落到地上的水渦中,與其他的雨滴一同激起無數漣漪,而後融爲一體不分彼此。
謝過馬車的車主,他環顧着四周:灰色的沙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海面微微的翻騰着。還有灰色的海濱小屋,一切都是毫無色彩。只有小屋窗口透出了暖暖的橘色燈光。
呼吸着夾雜着海腥味與泥土芬芳的清涼空氣,眺望着海天相接之處的一片混沌,在漸漸遠去的馬鈴聲中,他邁開沉穩的腳步向小屋走去。
【至親之淚,換來大陸的光明。】
老人知道,在不久的將來,即是像這樣悠閒的享受狂風暴雨,也會成爲一種奢侈。紛爭、苦難、血與火、愛與背叛……將會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冥冥之中一切早已註定,好好享受此時的寧靜吧。
海濱小屋中,一家三口圍坐在老舊不堪的圓桌前,每人的餐盤中只有一小塊鹹魚和半盤魚湯。
父親嘆了一口氣,起身拿起雨衣和漁具:“我去去就來。”
母親急忙拉住他:“肆虐的風暴會要了你的命。”
父親哀怨的望着餐桌上更像是殘羹冷炙的晚餐,他憂鬱的轉向依舊留在餐桌邊的兒子:“照顧好媽媽,等我回來。”
然而,在他披上雨衣拉開家門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他的門前。
一家三口嚇了一跳,直到那人微微的躬下身子撥開兜帽,一張蒼老的臉帶着些許的歉意出現在他們的眼中。
“很抱歉這麼晚打擾諸位,我是途經這裡的旅行商人,被風雨阻住了去路,請問我能借宿一晚麼?”
父親說:“我們這裡沒有多餘的食物容納外人了,不過光是住宿的話我們倒樂意幫忙。”
老者拍了拍身後說背箱:“我在上一個城鎮換得一些食物,希望能與你們一起分享並換得一個棲身之處。”
父親點點頭,把老人讓進家裡。
老者將竹箱放在門口,便自顧自的坐到圓桌邊,解下隨身的包裹放在桌上展開來,有乾酪、黑麪包和一些新鮮的水果。
4人坐在一起邊吃邊聊,漁民一家發現老人的知識非常淵博,而且瞭解一些他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除了他講到的前幾天發生在尼爾迪斯帝國邊陲的一次傷人事故——是一些壞人養的惡狗跑出來傷人。其他的故事倒還算靠譜,當然也很精彩。
在閒聊過程中,老者對那個孩子顯示出更濃厚的興趣。
“你叫什麼名字?”老者注視着男孩的眼睛,一雙天真的紫羅蘭色的眼睛裡倒映着他的身影。
“蘭瑟。”男孩狠狠咬了一口麪包說,把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食物上,咀嚼起來的時候,腮幫像猴子那樣一鼓一鼓。
孩子的父親說:“這段時間很奇怪,平靜的海面莫名其妙連刮一週的風暴,無論什麼樣的船都無法出海。難道這赫爾斯貝王國被詛咒了嗎?”
“艱難的日子總會過去。”老者微微一笑,湛藍的眼睛閃爍着年輕人的光彩,“看上去這海上的風暴還要持續下去,我的下一站貌似受阻了。”
母親問:“您要去哪?”
“我要去北方王國,”老人笑了笑:“我的貨物在那裡很受歡迎。”
“您是做什麼生意的?”
“我是個藥劑師。”起身從竹箱裡拿出幾個小玻璃瓶後回到餐桌,把他們一字排開:“各類藥劑,有治病的、有美容的、還有能除去污漬的。”
“這些東西走到哪裡都能賣個好價錢。”老者繼續說:“最便宜的是能夠去除污漬的,這個就是。”他指了指一個裝着白色粉末的瓶子,然後又說:“這個是療傷藥,價格稍微貴一些,但是他們都屬於日常生活用品,非常好買。”然後,老人看了看他們疑惑的表情,坐直了身體,繼續說:“我想在這裡呆到風暴結束。作爲交換,這裡的藥你們可以拿到3裡外的城鎮賣掉,然後換成食物,這樣就可以度過這段艱辛的日子,如何??”
父親看了看妻兒,他們的眼睛裡閃爍着希望。
“好吧,您給我們帶來了食物,但願也能爲我們帶來好運。不過房間有限,您只能睡地上了……”父親看了看他灰白色的鬍子,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可以在地上多鋪幾層稻草,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老人開心的答應下來,那神情就像是他被允許住在一座宮殿裡。
4人又簡單的小聊一會便各自睡下,海濱小屋裡一片寂靜,只有並不寬敞的客廳依舊閃爍着光明。
老人躺坐在稻草鋪上,在他手裡攤開的厚書看上去年代久遠,正散發着歲月的味道。老人蓋着的厚實旅行羊毛毯,與身上褪色的長袍渾然一體,讓他看上去活像一隻蘑菇。他的背箱躺在他的頭邊,成了便攜牀頭櫃,上面還擺放着一隻怪模怪樣的燈——這便是屋裡唯一的光源。
一陣瑟索。
老人擡起頭,發現屋裡的陰影中,一雙紫羅蘭色的眸子正好奇的盯着他。
他招招手,男孩來到他的身邊。
“您在看什麼?”男孩瞧着老人手中的書,好奇的問。
“鍊金知識。”老人笑了笑:“作爲一個藥劑師必須掌握的知識。”
“可是您看上去並不像一個賣藥的。”男孩說。然後又試探的一問:“對嗎?”
老人嘿嘿的笑着,一道智慧的光芒閃過他的雙眼:“很敏銳的觀察力,你愛聽故事嗎?”
“愛!”男孩說:“每晚媽媽都給我講故事,剛纔講的是魔法暴君被年輕法師施法封印的故事。”
“哦,如果我沒記錯,那位年輕的法師後來變成一隻貓逃離了崩壞的邪惡法師塔。”
“你也聽過這個故事。”男孩很激動,音調也提高了:“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
老人撓了撓太陽穴,說:“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
“從前,我們居住的奧楚大陸是一個和平安寧的國度。但是有一天,大地突然開裂,無數的惡魔與邪物從巖與火的裂隙來到我們的世界,脆不及防的地上生靈慘被屠戮,奧楚大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
邪惡軍團的領袖——帕伊葛雷坦,一名自稱來自地獄的領主,他要將整個大陸置於它的控制下,進而是整個世界。
地上生靈節節敗退,人民生活在痛苦與恐懼中,惶惶不得終日。最後,大陸的若干種族聯合起來。組成了一隻史無前例的強大聯盟,聯盟由人類國王伊雷利恩擔任領袖,聯軍司令爲御前首席大法師、尼爾迪斯王國宰相——索洛米爾瑟裡格,他和神聖教廷教皇拉斯圖威爾斯三世以過人的智慧、傑出的領導能力、強大的法力,將數個種族團結在一起,領導着聯軍節節勝利,終於和帕伊葛雷坦親自率領的大軍在黃昏平原——地獄的入口——正面展開交鋒。
這場戰役持續了七天七夜,戰況僵持不下。
地獄惡魔領主帕伊葛雷坦親自出馬。他揮舞魔劍,聯軍的前鋒部隊頃刻瓦解,戰況急轉直下。
就在這最危急的關頭,盟軍司令、首席法師索洛米爾瑟裡格與其帶領的魔法師團施展起強大的魔法,數百名最優秀的魔法師將自己的生命能量凝聚在他的手中。
天空被照亮,大地被震撼,邪惡之物無處藏匿。無與倫比的魔法力量直接擊中了帕伊葛雷坦,瞬間蒸發了他堅硬如鐵的肉體,連同剩餘的惡魔軍團一起,消失殆盡。”
老者停下講述,他微微的眯着眼,回味着自己的故事。而男孩則完全的融入到故事中。
“可是在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見過法師,他們都去哪了?”男孩問。
“哦,法師們在那一次戰役中元氣大傷,最終的魔法施展後,所有優秀的法師,包括宰相本人都失去了生命,衆法師失去了統一的領導,變得渙散、迷茫。隨着時間的流逝,很多法術漸漸失傳,可以說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法師寥寥無幾。”
“真遺憾,”男孩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老人的目光突然變得深不可測,那雙深藍色的眸子蕩起不知名的波瀾,就像是門外的大海。
“其實,法師並沒有真正離開歷史舞臺。”
老人豎起一根手指,立在男孩面前。突然,他的手指發出螢火蟲似的亮光,在他緩緩的抽回手指後,那團光就懸浮在男孩的面前。
蘭瑟瞪大了雙眼,紫羅蘭色的眼珠幾乎從眼眶掉出來。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老人又在男孩面前點出好幾個光點,這些亮點嘶嘶的低鳴着,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絮動。
“有一些人,擔負着振興魔法的責任,他們遊走於世界各地,爲了尋找天資過人的孩子,幫助他們參透魔法之玄妙。”老者的臉頰被光芒照亮,藍白色的光芒令他的面孔看上去年輕了不少。
“他們一生都在尋找,從不停歇,他們相信命運,並將之串聯。”老人的手指慢慢的伸進其中一個亮點中,然後輕柔的拉出一條細細的光線,並把他連到另一個相鄰的亮點上,反覆幾次,所有的光點都被連接起來,形成了像是星座的立體圖案。
“當命運之光閃耀之時,不及你做出選擇,命運就會選擇你。”老人說着,突然將手掌一握,所有的光點全部收斂在他的拳頭中。男孩以爲等拳頭再次張開的時候,裡面會有一個更大更亮的光團。
然而,並沒有什麼光團在裡面。
老者的斑駁、遍佈皺紋的拳頭緩緩張開,將一個藍色的六棱形晶狀物被遞到男孩面前。
“拿起他。”
男孩謹慎的接過晶狀物,生怕它不小心就會從指間滑落,他將這個漂亮的晶體舉到自己的眼前細細的觀察。然而,一件令他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個亮晶晶小東西在他手中慢慢的飄浮起來。
男孩緊張的指着手掌中的晶體幾乎大喊出來:“起……起來了……!”
“你體內擁有純潔的魔法力量。”老人呵呵的笑着:“非常的有潛質,不然他不會浮起來,不知道你對成爲一名法師有什麼想法。”
“成爲法師?就像索洛米爾瑟裡格?”男孩問,他激動地喘着氣,胸脯一起一伏就像一個風箱。
老者點點頭:“你的命運應當如此。”
這時候,漁民的妻子走進客廳,晶體陡然墜落。男孩急忙跑到母親的身邊:
“媽媽,老爺爺給我講了一個精彩的故事!”
“是嗎……”母親看着自己的孩子開心的樣子,然後向老人道歉,若有所思的將男孩送回了自己的房間。
老人聳聳肩,揮了揮衣袖,海濱小屋終於回到了黑暗中。然而在小屋的另外一邊,一個孩子徹夜未眠。
接下來的幾天,蘭瑟的父母發現自己的孩子和老者走得越來越近,兩人只要在一起,就始終有說不完的話題。然而有些話題好像還刻意的迴避他們夫妻。直到有一天,在目睹蘭瑟使用老人隨身攜帶的各類材料成功調製出療傷特效藥之後,妻子將丈夫悄悄的叫到了一邊。而這一切已經被老者看在眼裡,而蘭瑟則毫不知情繼續沉迷在他的“研究成果”中。
漁民夫妻低聲的交談着,表情有些悲傷,老人看見妻子抽泣着靠在丈夫寬闊的胸膛上,丈夫撫摸着妻子的秀髮,自己的雙眼卻已經通紅。
面對這一切,老人裝作視而不見,或者說,對他而言,這一幕他已經看過很多次了。
[至親之淚,換來大陸的光明。]這天殺的預言!
果然,一物換一物,等價交換,能量守恆……魔法領域的基本準則是不容更改的麼。
老人看着蘭瑟興奮的樣子,似乎隱約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真的是太久了,都要忘得一乾二淨了……在成爲魔法師之前的時光啊……
第三天,風暴依然肆虐在海上,灰濛濛的天空壓着一層緻密的雨雲,站在海邊時不時的能看到一道道閃電射出天穹,直擊海面。
老人帶來的藥劑已經所剩無幾,終於,他向蘭瑟的父母提出了僱傭男孩的請求。
條件非常簡單,只是作爲藥劑師學徒跟隨老者一同生活,一年之內爲試用期,沒有工資但管吃住,一年後爲學徒,有工資可賺,如果將來幹得好甚至有機會繼承他的鍊金鋪。
這是一個誘人的條件。
蘭瑟的父母艱難的同意了他的建議,一家三口揮淚而別。不過,老人看得出,蘭瑟很想和自己一起走上魔法修行之路,也正因爲如此,他才守住了老人的秘密。
只是,當老人重新背上竹製背箱的時候,感覺它又沉重了許多。
蘭瑟活潑的走在他的前面。離別時男孩並沒有哭泣,之前他們談過很久,蘭瑟貌似對豐富多彩的生活更有興趣。
“我帶他出來,也是如其所願,還有那該死的命運。”老人靜靜的望着男孩的背影,卻被心中沉沉的愧疚感壓得難受。這種感覺自他離開漁民之家,就緊緊的糾纏着他,心靈的重擔,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爲了讓自己好受一些,他對自己低吟着預言中那句 [至親之淚,換來大陸的光明]
只有這樣,世界纔不會淪陷,一切都是爲了未來。
然而,他的良心終究無法寬恕他的所作所爲。
他在一家三口的麪包裡釋放了迷惑心智的魔法,讓他們答應他住在家中、和他們一起生活,後來又使那對父母答應將蘭瑟交給他撫養。然而血濃於水的親情卻讓最後分別的過程異常艱難。有那麼一陣他甚至會懷疑漁夫一家會最終打破魔法的束縛。
老人望着孩子的背影,心想永遠的守着這樣的秘密,將是一件多麼讓他感到恐懼的事情。同時,他也從心底希望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狂風撥亂了他灰白色的發須,凌亂了他的心神。老者停下腳步,沉重的目光將整個灰色的海岸盡收眼底,他擡起右手輕輕一揮,籠罩在海面上的風暴眨眼之間煙消雲散,碧空萬里瞬間重回眼底,沙灘反射着刺眼的陽光將海岸變成一片耀眼的色彩。
當海濱的一切漸漸的恢復成它原本的面貌時,蘭瑟發現了這奇蹟般的變化,他轉向老人:“你帶走了風暴,爲什麼來的時候不這麼做?”
老人意味深長的回答:“帶走風暴的是你。”
然後,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我的名字是莫迪爾-風暴之語,從今以後,你便要稱呼我‘吾師’,由我來引導你學習、參悟深奧的魔法知識。你明白了嗎?”
起初男孩並未完全接受這種氛圍的轉變,然而,他在這名強大的法師眼中看到了責任和命運的重擔所帶來的濃濃的滄桑感。這種厚重的感覺對於男孩來說,像是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令他只能仰望。
“明白了,吾師莫迪爾。”男孩深深的了鞠一躬,恭敬的回答道。
老法師點點頭,面容舒緩了不少。他拿出一封已經寫好的信,對摺兩次後把紙團揉進手中,隨着手掌緩緩張開,一隻白色的小鴿子活靈活現的飛出他的掌心,轉眼之間就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之外。
隨後,老法師把手掌輕輕按在驚呆了的男孩的頭頂:
“時間緊迫,但是路途遙遠,我們得起程了。”
忽然之間,一老一少兩個身影憑空消失。
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