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離養心殿不算遠, 出了宣德門,再往東走,就能看到坤寧宮高高的屋檐角了, 宮門口的太監遠遠的看見太子走過來, 連忙上前接着, 小安子貓着腰道:“太子爺, 皇后娘娘這些天總是念叨着您, 她昨個得了一盆天香,非要差人給您送去呢。”
太子看一眼小安子,腳下也沒停, 等進了坤寧宮,一溜的宮女太監都上前請安, 太子敷衍着看了看他們。問一個眼熟的小宮女:“母后在宮裡麼。”
小宮女名叫翠微, 是個機靈的人, 她連忙含笑蹲了一福道:“娘娘去了靈犀宮,這會子該要回來了。”
話音剛落, 門口便傳來一陣響動,身穿團花彩蝶雲紋錦袍的皇后被許多宮女簇擁着走來,她綰着巍峨的髮髻,金色的華勝插在發間。她保養的很好,施着精緻的粉黛, 所以四十多歲的人也並不顯得老, 而是多了雍容之美。她看到院內的太子, 臉上的欣喜不言自明。
“我兒怎麼來了, 真叫母后驚喜, ”皇后一邊說着話一邊把由身旁的宮女攙着往殿內走,“你進宮也見了你父皇了吧, 他身子好像不大好了。”
皇后言畢側頭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太子,然後又把頭扭回去道:“你做兒臣的,要多關心下父皇,他年紀大了,總比不上從前了。前朝的事情多,你能分擔的也可以分擔些了,這後宮的事情,我也操持着儘量不給他添麻煩。”
太子嗯了一聲,走到殿門前的臺階時他上前扶住了皇后,她便順勢把手按在了他胳膊上,長長的護甲在太子的袖口動了動,然後輕聲嘆息道:你也明白母后的不易,後宮裡是非多,那些個妃嬪,貴人,可沒一個叫人省心的。
皇后的意思,太子自然是一清二楚的,這些不讓人省心的妃嬪,首當其衝的便是陽貴妃了,想到這,太子腦海裡又浮現出三皇子那副不羈的面孔,他內心冷笑一聲,嘴上緩緩道:“兒子知道母后累,兒子心疼母后,日後一定好好待母后。”
皇后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太子,她的兒子,她太清楚不過了。他的心思和他的野心,她看的通透,不過她也默許了他的行爲。從一定程度上,她也是個幫兇。她對皇帝的那些感情,早就在他一次次的換新歡裡磨滅殆盡了,她愛的男人,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給她最專一的愛,可是她卻恨他總是那麼喜新厭舊,總是對她那麼冷漠。他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自找的,皇后這樣想着,內心便再也沒有一絲的猶豫,太子是她唯一的念想,無論如何,也都是要站在太子這裡的。
兩個人懷着心事走到了殿內,太子扶着皇后坐倒在榻上,然後回身坐在一側的圈椅上,奉茶宮女端着茶盤走過來,擱下兩個粉彩的蓋杯。
皇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道:“彥兒可是有什麼事來找母后?”
皇后總是開門見山,不過畢竟是母子倆,直來直去的也正常。太子便也不遲疑,擡眼看了看皇后身側的幾個宮女,皇后會意,太子這是要和她合計些事情了。於是皇后吩咐身後的宮女道:去叫廚房裡備着午膳,今兒我要留太子在宮裡用膳。幾個宮女應聲出去了。太子才擱下手裡的茶杯道:“母后可知道酒樓大會的事麼?”
皇后點了點頭道:“酒樓大會有好些年頭了,不是三年一次麼,算起來今年就要辦了,這事我也沒上過心,那些廚子的事情,以前不都是御膳房那邊操持的麼,怎麼,你問起這些是有什麼打算?”
太子抿嘴笑了笑道:“我們高陽重廚藝酒樓大會自然要辦的有排場,這算是廚界盛事,以往辦的雖好,可總歸是不入流的,今年可就大不同了。”
皇后一聽,稍微有些疑惑,按說一個廚藝比拼也沒什麼說頭的,但是太子顯然是很在意的,看來他要在這酒樓大會上做文章了,不知道太子抱着什麼想法呢?她雖然放心太子,卻不太清楚他的真正用意,於是問到:“今年爲何不同了?那些廚師做菜的事,你也上心麼?”
太子目光深邃的看着銅爐上的青煙,徐徐道:“往年的酒樓大會,哪一次不是御膳房謀財的好時候?不過他們那些小打小鬧都折騰不起來,今年不同了,酒樓大會是個提人的好機會,手底下那些人沒什麼功績,平時他們沒法顯山露水,父皇也不會給他們什麼好差事,酒樓大會管的是做菜的事,父皇不會怎麼想,不過這裡頭活動的空間就大了。我已經有了詳實的計劃,這會子就已經着手去辦了。”
太子絮絮叨叨的說完,皇后心裡也知道了個大概,往年的酒樓大會,雖然是朝廷辦的,可畢竟是圖個熱鬧,沒摻雜什麼政治,可是仔細一想來,這酒樓大會可涉及到京城十大酒樓,這些酒樓背後都有一定的勢力,代表着許多官場的勢力,倘若通過酒樓大會拉攏起來一些人,或者提拔一些人,那對太子而言,是有極大的好處的。
皇后想明白了這一層,心裡也早就打好了計劃,她微微點頭算是應下了,酒樓大會本也不算什麼盛事,太子想要操持一番,也是無可厚非的。看來太子前來,爲的並不是酒樓大會的事情,皇后看着太子幽深的眼神,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問道:“恐怕彥兒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和母后商議的。”
太子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叩打了幾下,然後輕聲道:“今日我面見父皇,聽到了陝西糧道上賑災糧草被截的事情,心裡倒是疑惑重重。不過更多的則是隱憂,國庫那邊……”
皇后的臉色微微變了,不過片刻她就恢復了平靜,所有所思的點點頭道:“這一點我會關照着,現在先不要輕舉妄動便是了。”
太子默聲不語了,兩人便轉開了話題,聊到了新進的菜品上去。皇后原本一直對其中的一個菜品耿耿於懷,所以語氣也怏怏的,太子看出了端倪,便問道:“母后說的那道乳鶴湯有什麼與衆不同麼?”
皇后本來心裡厭的慌,聽到太子這樣問,心裡也忙打了一個遲蹬,不知道該不該說實情,畢竟作爲一個母親,不該和兒子說那些事情,於是她輕咳了一聲道:“沒什麼,做菜的廚子怕是徽州一帶過來的,口味忒重了些,我吃着太鹹,嗓子也不大舒服。”太子擰了擰眉頭,顯然知道皇后沒有說事情,他不好執拗的問,只好心不在焉的道:“既然如此,我便讓趙炎把那廚子處置了就是了,這樣母后就不用心煩了。”
皇后瞥了太子一眼,搖搖頭道:“你父皇現在疑心病重極,說風就是雨的,也怪的他早年作孽太多,這會開始後怕了,你還是少和趙炎走動了,讓你父皇知道了,定然不高興。”
太子頓了一下,只好應允了,趙炎是他安插在御膳房的心腹,他一點點的籌謀,把趙炎推到了首席御廚的地位,爲的就是他能夠成爲皇帝信任的人,飲食是最好下手也是最難下手的一關,一般人沒法在皇帝的飲食裡動手腳,可趙炎卻可以,他不僅廚藝高超,用毒的功夫,那也是爐火純青的,想到這,太子冷冷的笑了一聲,即便皇帝知道了又如何?那也回天乏術了。
皇后雖然知道太子的心思,卻沒理清楚他的行動,此刻看到他陰沉沉的笑意,不知怎的,她心裡覺得壓抑的很,她早就不心疼皇帝了,可是不代表沒有恐慌,皇帝的那種威懾力,早就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了,她無力反抗皇帝,也擋不住自己的兒子,她淡淡的苦笑了一下,只希圖安寧的生活早點到來。
傳膳的太監站在門廊上小聲扣了三聲小聲問道:“主子,午膳已經備齊了,主子什麼時候用膳?”
皇后也乏味了,於是看了看太子,似乎徵詢的說道:“彥兒,用膳吧。”
太子看到皇后木然的表情,心中涌起一陣悲涼,可這悲涼也就持續了一瞬間,便立刻被恨意取代了,都是皇帝,毀了他的母后,毀了他心頭之愛。
他恨得牙根癢起來,臉上卻依舊含着笑意:“兒臣侍奉母后。”
皇后總算露出點笑意,笑着傳了膳進來,膳桌擺開來,傳膳的太監一邊報着菜名,一邊往桌上擺着各式的菜餚,御膳房得知太子在坤寧宮,所以加了好些菜,三十幾道菜滿滿當當的擱了一桌子,皇后和太子身後都跪着一個試菜的太監,佈菜宮女每布一道菜,都要先由兩人試吃,這樣來回吃了五六道菜,皇后便慵懶的擱了筷子道:“上了年紀胃口不好,今的菜做的多了,本宮真是一點也吃不下了。”
太子也不多吃,順從的擱下碗筷,恭敬道:“兒臣也吃的大飽了。兒臣知道母后有午休的習慣,兒臣這就先回府了。”說完他便由宮女伺候漱了口,皇后也不留他,畢竟在宮裡處的太久也會讓皇帝不高興,他們母子相聚的時間,也只能是這一頓飯的功夫了,她有些失落的擡擡手,太子便起身扶着她回到了榻上。
“彥兒,母后不能久留你,過幾日你再來進宮看母后,省的母后成天的想你。”皇后語氣暗淡的說完,眼神淡淡的出了神。
太子看得出她心裡的難受,可是隻當看不穿,於是平靜的請了安就離了坤寧宮。
他踏出高門外,回望着殿門口上高懸的匾額,心頭一陣陣的發苦,他屈起袖子裡的拳頭,毅然決然的出了宮門。
韓茗一直等在真順門外,看到他的身影便迎了上來。
“少主,剛纔趙炎命人給了我這個。”韓茗和太子湊得很近,從袖口不着痕跡的掏出一個紙封,迅速的插到了太子手中,太子不作聲,彷彿什麼都沒有覺察到一般的徑自上了步攆,隨行的太監高唱一聲起駕,步攆便擡着太子徐徐往外走,太子悄然抽出紙封,只見上面寫着“順遂”二字。
他淡淡一笑,迅速把紙封又塞進了袖子裡,心情從陰霾中擺脫出來。他果然沒有看錯趙炎,他目前的每一步都進行的順利,這無疑對‘大計’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趙炎憑藉着超凡的廚藝得到了皇帝的傾心,他又精通藥膳,皇帝不喜吃藥,所以對藥膳情有獨鍾,所以趙炎一點點的取得了皇帝的信任,甚至皇帝已經早離不開他,把他召進了內宮常伴,按理說一個御廚是不能處在內宮,甚至和皇帝這般親近的,可是這既然是皇帝的安排,其他人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一個小小的御廚哪有那麼大本事得到皇帝這樣的寵愛,還不是太子一手操控的麼,皇帝的身體時好時壞,可是他卻從沒想過那個美其名曰的神廚,竟然是送他赴死的罪魁禍首,而令他更沒有想到的,操控這一切的,是他最看重的太子。
皇帝從養心殿裡出來時,已經是戌時,他感覺隱隱的頭昏,不由自主的踉蹌了好幾步,大總管白順德連忙上去攙了一把,心疼的嚷道:“皇上,您這太累了,不成,御膳房那邊已經備了晚膳,奴才扶您回過去。”
皇帝本不想讓白順德扶着,可是料着自己實在是腿腳發虛,他便含混的應了一聲,半倚在白順德肩頭上,慢吞吞的走到了甘露殿,傳膳的太監早就侯在了門廊上,看到皇帝過來,連忙上前行禮請安道:“皇上,今個趙御廚給您備的是全素宴,您好些日子覺得胃裡燒得慌,不能吃葷腥,趙御廚就想了這個法子。”
皇帝嗯了一聲,自言自語道:“趙炎深得朕心,朕要賞他。把朕的那套玉食具賞給他。”
門口的小太監聽了應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