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行人漸漸少了, 夜色一點點的低垂下來,天幕暗淡如同灰白的魚目,讓人心裡慌慌的。偶爾一陣鴉鳴從頭頂掠過, 更讓人心神不寧。
鬱華騎着馬從西華門出來, 心事重重的反覆想着從宮裡得到的消息, 他父皇上了年紀, 就越發的牴觸身體的衰老, 實際上才過半百的年紀而已,他卻越來越神神在在的,想他皇父早年是多麼精明的一個人, 到如今竟然也開始信那些神鬼之說,着實讓人覺得心憂。他母妃是個不問世事的, 提到他皇父也是一副不相干的模樣, 鬱華知道這些年的深宮瑣事, 將她的心力耗盡了,也懶得再去爭搶什麼, 就連說起皇帝求仙問藥的事情,她竟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鬱華想到自己多年來讀史的心得,也悟出了些味道,可御座上的人畢竟是他皇父,即便昏聵了又如何呢?他無非是上前寬慰幾句罷了。再回望一眼烏雲籠罩的宮城, 那低沉的濃雲, 壓得人心頭生悶。眼見着是風雨欲來之勢了, 他快馬揚鞭, 往天香樓飛馳而去, 今日忙了一整天,他還沒來得及去看謝思瑤。
剛走到大道口, 一個侍衛騎馬飛奔而來,鬱華認出他正是自己安排在天香樓暗中看護謝思瑤的侍衛,如今看到他慌張趕來,鬱華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難不成是謝思瑤出了事?想到這他猛地扯住繮繩,□□的馬揚起前蹄,硬生生的站住了,那侍衛打馬來到跟前,低頭抱拳道:“小的辦事不利,沒能護住謝姑娘,情急之下只好來請三爺救人。”
鬱華的心彷彿在冰水裡浸過了一般,一陣涼徹骨的寒意襲來,他睜着眼睛大聲喝到:“你說什麼?她現在人在哪?”
侍衛指着城西方向道:“小的知道謝姑娘今日要回家,便暗中跟着,怕被謝姑娘覺察就沒跟的那麼緊,誰知道載着姑娘的馬車駛進了菱花衚衕,在臨慶侯府的後門停了,小的着急忙慌的跟上去,可是謝姑娘已經被臨慶侯府的大少爺綁進府裡去了,小的不敢貿然行動,只好來找三爺。”侍衛倒豆子一般的交代完,鬱華的心完完全全的揪了起來,再聽到是陳嘉佑綁走了謝思瑤,他頓時氣血上涌,那陳嘉佑是個什麼東西!竟敢把他的髒手伸向謝思瑤!
鋪天蓋地的恨意將他淹沒了,他的眸子裡充斥着陰鷙,揚鞭絕塵朝着臨慶侯府而去,侍衛看着他一副怒火驟然的模樣,又驚又駭,也緊緊跟上前去。
馬蹄聲彷彿鐵錘聲,錚錚作響,震得人耳膜發漲,路上的行人紛紛驚恐躲閃。鬱華俯身疾馳,周身充滿了戾氣,可是心中柔軟的一處,又牽腸掛肚的讓他幾欲斷腸,她會不會有事?倘若她真的出了什麼事,她一個人該怎麼面對?而他也會自責的死掉!
馬蹄停在臨慶侯府的大門,他從馬上躍下,不管不顧的就上去踹門,兩丈高的紅漆門被踹的咣咣作響,突然大門嚯的打開了,門裡探出來一個橫眉冷目的人,他挺胸叉腰就要開罵,誰知道話剛到嘴邊硬生生又給嚇了出去,他膝頭軟的站不住,扶着門框哈着腰哼哼哈哈的道:“三皇子駕到,有失遠迎,快請裡邊請裡邊請。”說完他連忙打開府門,又對着身後一個小廝使眼色,小廝會意登時一溜煙跑了。
鬱華面上結了一層冰,一掌就把管家撅出大老遠,跨着步子進了院子。他身後已然跟來了十來個護衛,也全都氣勢凜凜的進了門。
臨慶侯正在花庭裡逗小兒子,粉雕玉琢的小傢伙,在他懷裡咯咯的笑,一雙小手在他臉上蹭來蹭去,臨慶侯樂的不得了,對着身邊一個妙齡少婦道:“湘琴,我家慈兒真是越來越懂事了,你看這小臉多耐人。”名喚湘琴的少婦正是臨慶侯的續絃夫人,她眼含秋波,滿眼愛憐的看着臨慶侯懷裡的孩子,伸手捏了捏孩子的臉蛋。這一處正溫馨和諧的着呢,一個小廝咚咚咚就跑來了,在花廳門口弓着身子喊道:“侯爺,大事不好了,三皇子氣沖沖的進院了。”
臨慶侯在興頭上,也沒聽清楚小廝稟告的什麼,等聽到了三皇子的名號,他打了一個激靈,心說這小霸王怎麼突然到他府上來了,還氣沖沖的?他可沒做什麼招惹這小霸王的事吧。心思週轉間他忙把孩子遞給夫人,起身道:“怎麼回事,”話音剛畢,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大兒子來,那個不成氣候的,老是給他惹事,該不會這次惹上了三皇子吧?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利了,於是他連忙問身邊隨從:“冒安,嘉佑那混小子去哪了。”
冒安自然知道陳嘉佑幹了些什麼缺德事,不過他也沒那個閒心往侯爺那稟報,不就是個民女麼,他家大少爺那個性子,整出來這樣的事也不稀奇,所以他也沒往心裡去,這會他也着急了,只怕是粘連上三皇子了,這才支支吾吾的把事情說了一遍。臨慶侯一聽,氣的眼睛都圓了,他一甩袖子對冒安道:“真是糊塗!他糊塗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也跟着捂着掖着?他做這種敗壞門風的事,真是不怕給他老子丟臉,我當了大半輩子清官,名聲全砸他手裡了,去,把他給我揪出來,給三皇子賠罪!”
臨慶侯在氣頭上,所以都沒來的及考慮什麼,可是他夫人好歹有點多了個心眼,連忙阻攔道:“老爺這麼做可是把大少爺往火坑裡推呢,依着三皇子的脾氣,還不把大少爺給整壞了,您捨得麼?依我看,這會得先穩住三皇子,我去嘉佑那邊看看,要是沒什麼大婁子,勸勸興許就沒事了,要是真壞了事,咱們再想法子吧。”她這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畢竟陳嘉佑的性子他們都瞭解,要是人家姑娘真被他給糟蹋了,也是沒辦法的事了。
臨慶侯也泄了氣,好不容易養大的兒子,他自然心疼的慌,即便他犯了什麼錯,他也捨不得真就不管他的死活了,於是他衝着夫人點了點頭道:“只能這麼辦了。”
三月裡的天,暖閣裡還燒着地龍,所以顯得格外的熱,銅籠子裡的香繚繞着,讓人心頭髮噁心。陳嘉佑吃多了酒,本來身子就躁的慌,這會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的翻涌,他腳下不聽使喚的走到圈椅上坐下,隔着珠簾看着已經被安置在牀上的謝思瑤,他傻乎乎的笑起來,越笑越覺得嘴裡發苦,心頭髮緊,他捂住胸口,抓起桌上的茶壺就往喉嚨裡倒,剛喝了兩口,他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胃中翻涌了好一陣,他才止住了噁心。吐完之後覺得整個人回了神,清明瞭好多。
屋子裡的人早就被他支了出去,這會子滿地的穢物也沒人幫着清理了,他用力拍了拍腦袋,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扶着牀板看着牀上的人,心裡又是驚又是喜,他看着謝思瑤沉靜的面龐喃喃道:“我真希望這個夢永遠都不要醒。”可是他話音剛落,謝思瑤就緩緩擡起手臂開始揉眼睛,揉着揉着,她就猛地睜開眼,陳嘉佑的臉近在咫尺,她呼哨一聲把陳嘉佑嚇得一個趔趄,直直的坐在了地上,到這個時候他方纔一直渙散的目光才慢慢的聚焦起來,等到看清楚一切之後,他整個人都如墜冰窟,他到底辦了什麼事!怎麼把人給綁到牀上來了,可是這會他什麼頭緒都理不清了,看着謝思瑤羞憤的眼神,他的頭都要大了,他平時是渾了點,可是也從沒有做過什麼強搶民女霸王硬上弓的事情啊!他是個花枕頭,表面上是個不着調的,實際上比誰都膽小,比誰都沒主見。
他慘白着臉半蹲在地上,囁嚅着道:“謝,謝姑娘,我真是喝大了,這真是意外,是誤會,我從來沒想過要幹什麼,可是我今天真是糊塗了……”他不停的解釋,連篇累牘的說了一大圈直說的上氣不接下氣,最後竟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嗚咽着道:“謝姑娘,我陳嘉佑是成心喜歡你,可是我有賊心沒賊膽,今天做出來這檔子事全都是因爲喝酒誤事,可是你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別怪我好不好……”
謝思瑤的嘴脣顫抖着,她紅着眼睛指着陳嘉佑,半晌才從牙關裡擠出一句話來:“別說了!快點放我走!”
陳嘉佑看着謝思瑤一副惱恨到要發瘋的模樣,嚇得兩腿都軟了,他連連稱是,可是又怕謝思瑤氣出毛病來,來不及多想,他就從牀頭的大箱子裡扒出一個盒子來,咣噹把盒子打開,抓着裡面的珠寶首飾對着謝思瑤道:“這些這些,都是我存着存着的好看的寶貝,都給你,求你別生氣了,別恨我好不好,你都拿着,這些都給你。”
他一股腦的把東西往謝思瑤手上塞,謝思瑤哪裡肯要,一把就把盒子給推了回去,到這個份上了,她也明白陳嘉佑確實沒有惡意了,他這會呆蠢的模樣,真是和他平時的行徑大相徑庭,看來這個陳嘉佑是個沒頭腦的主,心眼卻是不壞的,謝思瑤從先前的慌張漸漸的平復過來,現在她最需要的,是儘快離開是非之地,省的陳嘉佑真的起了壞心,她就真沒法脫身了。
於是她語氣緩下來道:“我可以不恨你,只要你現在立馬放我和我弟弟走。就當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別再來糾纏我就好。你明白了嗎?”
陳嘉佑呆滯着一張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現在就好似當年那個打壞了父親最喜愛的鼻菸壺的孩子,滿心滿眼的都是驚慌失措,可是他有捨不得從此放開謝思瑤,躊躇着挪不動腳。
謝思瑤看着他猶豫的樣子,恐再生變,於是心下一橫,抱起一隻梅瓶就要往地上擲,“你若是再不放我走,那我們兩個就都會想這個梅瓶,粉身碎骨!”說完她狠狠的把梅瓶摜在了地上,細頸的梅瓶頃刻間摔得粉碎,陳嘉佑傻了眼,三兩步走到門口,咣噹一聲打開了門,衝着門口一樣被嚇呆的人喊道:“把人都給我放了!放了!送謝姑娘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