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了職就候在廚房做菜,做完了便送到前頭交給灑掃的夥計胡令,一回生二回熟,來往了幾次,謝思瑤就和前頭的人熟絡了,現在回回去送菜,不單胡令一個人巴巴兒的等在那裡,進了大廳西北角的小偏房,就能看見一個大方桌邊上已經圍坐着好幾個夥計。興許是底下有人傳開了,每回去的時候都見着多了幾個生臉,先是三五個,到後來成了八九個,再後來,整個偏房都擠滿了人,去得早的能撈着一個座位,去的晚的就算是站着也要等着謝思瑤過去。
頭一回見到這陣勢的時候,謝思瑤還嚇了一大跳,現在已然習慣成自然,輕車熟路的端了湯碗去大廳,撩開了偏房門口的大布簾,就瞧見屋裡堆滿了人,饒是見的多了,對着這麼多眼巴巴的男子漢,她還是有些窘迫,攥了攥身上的袍子,往裡走進去,人羣的注意力都在她手上的湯碗上,腳上卻挪動開了,紛紛讓了一條道出來,胡令正對門坐着,看見她進來連忙站起來迎過來,面上似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接過謝思瑤手裡的大盤,掃了一眼湯碗裡的菜就樂不可支的喲了一聲,其他看不着的人伸長了脖梗往前湊着看,單聞着撲鼻的香味,饞蟲都要被勾勒出來。
“謝廚司,勞您受累了,今兒做的這是什麼花樣?我瞧着像是家裡喝的胡辣湯。”胡令一邊把手裡的碗擱在桌上,一邊跟謝思瑤打招呼,“您每回的菜都不一樣,可是哪一樣味道都好,咱們底下人從沒吃過這麼好的菜,喝過這麼得味的湯,全是仰仗着您纔能有這口福,謝廚司您真是大好人!”
這話一般是恭維,一般也算是心裡話,這些下頭的雜役,比不得在廚房謀生的人,乾的是最髒最累的活,領的月錢也少,家裡都是地道的苦人家,所以到底是沒機會嚐到這些新鮮的菜,可不是麼,這些菜照例是給達官貴人們做的,可是礙着是新菜,也不好冷不丁的就端給客人吃,先前好歹要有人嚐嚐口味,這試菜並不是要試試菜裡有沒有毒,而是想看看合不合人意,本來這些人吃多了粗糧,能嚐到這樣式的菜,左不過只有好吃二字,倘若真是這樣,找這些人試菜根本沒什麼成效,可是這些人裡偏有些‘奇才’,舌頭靈,一口下去真能說出來些門道,衝着這個謝思瑤愣是堅持着找這些人來試,次數多了也就真物色了幾個奇才,她上心留意着這些人,這一次也不例外,和胡令客套了幾句她便笑問道:“李準和樑小風今天來沒來?”這兩個人就是謝思瑤發現的奇才了。
話音剛落,從牆角里擠出來一個文文弱弱的半大的孩子,細胳膊細腿,煞白的一張小臉好似營養不良似的,灰黑色的麻布粗衣套在身上,像個面袋子裡裝了一個細長的白蘿蔔,白蘿蔔帶着一個小帽,三兩步擠到了桌前,他咬着嘴脣頗有些膽怯的低頭甕聲道:“謝廚司。”
謝思瑤打量了一下他,心裡隱隱有些同情,這孩子弱不禁風的像個紙糊的風箏,看上去也只有十來歲的樣子,卻要幹着壯年人才乾的活,搬桌子抗酒罈子,他每天撒着兩條細腿跑來跑去,也着實悽慘了些。謝思瑤留意他,不單是因爲覺得他可憐,這孩子雖生在苦人家,卻長了一張富人家的嘴,這話都是父母說道挑食兒的頑童的,可是用在樑小風身上,卻一點也不稀奇,他吃菜忒有譜,咂一咂嘴準能說出來點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來,謝思瑤料想着這就叫做天賦異稟了。
樑小風是到了,可李準今天不知道去哪了,謝思瑤也不急着找他,橫豎有個樑小風也就大差不差了,於是她格外關乎的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道:“你來嚐嚐這湯好喝不。”
樑小風擡頭覷了一眼謝思瑤,很快的又垂下頭去,他一直就很膽小,總是形單影隻的,別人瞧不上他羸弱的樣子,也都不怎麼搭理他。前些日子聽人說起了試菜的事,他怯怯的跑去湊熱鬧,本來只想要混口菜吃,沒想到因爲說了幾句對菜的看法,就得到了廚司的賞識,這下子大家看他的眼神都變了,他也就回回過來,每次都能說些眉目,他也不是胡謅,以前吃糠咽菜,他也沒覺得哪裡不對,現在一吃到這些大菜,他的味蕾就好像着了魔怔似的,簡直也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每回來送菜的廚司,是個心善的大姐姐,他覺得自己沒法報答她,就在試菜上多下些心思,也算是盡了自己的一些能力。
他抹了抹有些髒兮兮的手指頭,頗有些尷尬的拿起湯勺舀了一口,周圍的人眼巴巴的看着他咕嚕喝下一口湯,頓時咽口水的聲音四起,礙着謝思瑤再跟前,他們只好一再按耐住自己已經咕咕亂叫的腸胃。
謝思瑤目光灼灼的看着樑小風,把他看的更加靦腆了,他舔了舔嘴角說道:“這湯好喝。”
這不是廢話嘛,周圍的人頗有些捶胸頓足的意味在裡頭,這小子再賣關子,他們可就是饞死啦,於是紛紛嚷道:“謝廚司做的菜哪一回不好吃的!”
謝思瑤哭笑不得的擺擺手,知道樑小風的話還有下文。衆人見狀只好擰起了眉頭,眼睛發直的看着桌上的湯,盤算着馬上能搶到幾口。
“湯裡的八角提味,香、味道厚實,我估摸着應該還有菜籽油,那油以前見人往包子餡裡兌過,擱在這湯裡頭有點糊嗓子,不潤和,蛋絲打的有的晚,有腥氣。”樑小風沉吟着慢慢說道,然後又補充道:“糊嗓子裡有點辣辣的麻麻的,好像是胡椒粉撒得太多了。”
謝思瑤點了點頭,這小子說的一點也不假,至少這些佐料都說的齊全,不過被他這麼一挑,又覺得有些尷尬了,照着菜譜做的湯,還是有這麼些不足,也虧得找人試了試,不然被客人吃了,那才真叫慚愧的無地自容了。
“你嘗的好,我這頭記着了。”謝思瑤捋了捋袍袖,看着樑小風深深低着的頭,突然萌生了要把他提到廚房去做事的念頭,可是這天香樓畢竟也不是她做主,且留着這個念頭跟莫掌櫃商量下再說吧,於是她壓下了心裡的念頭,只是和煦的笑了笑對着胡令說道:“既然這麼樣,我就先走了,你們慢慢用剩下的湯,等到用完了把盤子拾掇了送到錦繡樓那邊去。”
胡令早就等的急了,得了謝思瑤的這句話,立馬笑着應下了,他算是個領頭的,幾回下來早就料理的得心應手,謝思瑤也不多耽擱,臨走多看了樑小風一眼,小小的人兒湊在一邊,她垂下眼瞼快步出了偏房。
她一走裡頭可就熱鬧開了,許多人早就摸清了門道,腰裡早就彆着一副大勺子,這下子就看誰的勺一下舀的多了,三五勺下去,湯就少了一半,站在後面的乾着急,上趕着往前擠,一派鬧哄哄搶食的樣子,好比是餓了幾天的雀在搶着啄米,你一口我一口,好歹也算是人人都有份,叮噹一陣功夫,碗就空了,大夥不過癮,紛紛怨念的看着空碗,有人帶了半塊饅頭,拿着饅頭把碗齊整擦了一遍才罷休。
胡令舀了三大勺,還覺得不足夠。掃了一眼同樣是一臉遺憾的其他人,嘴上頗有些挖苦的道:“德性!”
湯是沒了,碗照例是要送回去,胡令看着外頭黑不溜秋的天,咂了咂嘴把碗往樑小風懷裡一塞道:“喏,今天你去送碗。”
樑小風也不說話,怯怯的捧着碗就去了錦繡樓,顛顛的到了樓下,恰看見兩個人正站着說話,他有點遲蹬,看着其中一人像是謝廚司,另一人是個華服的公子,兩個人有說有笑的,他瑟縮在原地不敢上前。
謝思瑤這邊正和鬱華聊着一道宮廷菜餚的由來,被鬱華不着調的笑話逗樂了,捂嘴笑的間隙,眼睛一瞥就看到一個細長的小身影站在甬道一邊的燈龕下,她咦了一聲,也引得鬱華順着她的眼神看。
想是被人看見了,樑小風蹭着腿往前走了好幾步,立着謝思瑤丈把遠的地方道:“謝廚司,我來送碗。”
謝思瑤想到了這一層,於是頷首衝着他道:“不礙事,給我吧。”鬱華也知道他讓底下人試菜的事,方纔謝思瑤還同他說起一個奇才,看這身量,想必確是這個小人兒了。
小人兒也不敢怠慢,顛顛急跑了幾步,低着頭把碗舉到謝思瑤跟前,謝思瑤伸手要去接碗,鬱華卻在他前頭接了碗然後背手遞給了身後的侍衛,她睨着眼笑了笑,心想堂堂一個皇子幹起來瑣碎活還挺像樣的。
樑小風交了碗就要轉身走了,謝思瑤噯了一聲,他遲疑的住了腳,等着謝思瑤吩咐。
“你以後可願意到我廚房來麼?”謝思瑤試探着問道,因着她升了廚司的身份,也不再與趙子鑫同在一個廚房,她從藏珍閣搬到了對面的毓秀閣。
對面的小人弓着身子,謝思瑤看不真切他的臉,只聽他小聲恭敬的說道:“承蒙謝廚司擡愛,小的但憑您的吩咐。”
這就算是應了,謝思瑤覺得暢快,雖然一早覺得他沒理由會拒絕,但是聽他這樣乖巧的應了,反倒心裡樂起來,樑小風是個人才,她得好好拿回去培養起來。她點了點頭道:“沒有什麼吩咐不吩咐的,你既然沒有異議,我就好跟掌櫃的打個招呼。今天晚了,我不耽擱你時間,等明天我着人去前頭找你,到時候就有準信了。”
樑小風心裡自然是高興的,他瘦弱的身板,扛不住每天勞神費力的做體力活,謝思瑤擡舉他去廚房,不是他沒想過的事情,只是沒想到這下子真的美夢成了真。他有他的苦衷,想到以前收到的種種累,他突然想哭,卻又不得不忍住,只是一雙小手抓住鬆垮垮的褲腿,軟了膝頭就要去給謝思瑤叩謝。
謝思瑤忙不跌的走上去把他拎起來道:“這是做什麼!男兒膝下有黃金,這麼容易就給人跪下了太沒臉面了,不要老是一副受氣包的樣子,要挺直身板,有個男子漢的樣子來。”
樑小風噙着嘴角低低嗯了一聲,然後站直了身子,只是依舊低着頭,謝思瑤看了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鬱華已經踱到了跟前,不知是不是多年來人堆裡打拼攢下的直覺,他不由得盯着樑小風看了幾眼,這孩子那麼小,又是那麼瘦弱,卻有一股令人熟悉的感覺,他腦子裡冒出來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閃而過,他嘟噥了一句:“不能吧。”
謝思瑤沒聽到他的自說自話,忙着跟樑小風說話,送走了人,鬱華纔開口問道:“這孩子你摸得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