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過去,謝思瑤竈上的火還燒的正旺,竈上的燉盅咕咕嚕嚕的響個不停,聲音如簫聲一般悠悠悵悵,在大廳裡迴旋環繞起來。謝思瑤紅撲撲的臉上依舊是汗涔涔的,做這道菜,花費了她不少的功夫,此時此刻,她目不轉睛的看着熱氣蒸騰的燉盅,青花瓷描釉的燉盅,表面上浮着一層薄薄的水珠,分外的晶瑩剔透,謝思瑤時而彎腰查看火候,時而仔細聽着燉盅裡的聲音,臉上全是嚴肅和鄭重。
而江泰清這邊已然接近尾聲,他慢慢熄了竈上的火,卻從爐火之中用鐵鉗勾出一個一直被烘烤的、密封的很緊鐵匣來,然後章廚衛用一個特製的鐵鉤把鐵匣上的暗釦挑開,繼而取了一把鐵爪一般的器物,深入到鐵匣中,迅速的抓住一個亮閃閃的東西來,竟然是一個八角圓口全透雲紋琉璃盅,古語云:美食不如美器,看來這江泰清不但要把這魚湯做的盡善盡美,還要力圖使用搭配的器具來讓菜餚的精髓發揮出來。趙子鑫和陸掌司兩人相互看了看對方,兩人眼神中不免有些詫異。原來江泰清將原本的砂鍋,換成了琉璃盅;這下子只怕會讓這道菜看上去更加出彩。
不等琉璃盅冷卻,只見江泰清端起竈上的燉盅,將到湯口對準琉璃盅,說時遲那時快,他的手速極快,還沒等看清楚,那燉盅已經空空如也,然而此刻周圍人的目光停在那個琉璃盅上:由於琉璃盅放在爐火中加熱許久,所以燉盅中的魚湯,以極快的速度落入琉璃盅之後,突然劇烈的沸騰起來,熱氣噴薄而出,如同仙境幻影一般,焰絲果真如同火焰一般,映紅了整個琉璃盅,一瞬間光影斑駁,而那斑駁中,恰似一匹白馬有如神助,騰雲駕霧,在空中逍遙起舞,甚是驚豔。看着江泰清已經完工,周遭衆人只好把目光轉向,她漸漸減小了火候,只等着再過半柱香的時間,這燉盅裡的湯,便可以起了。
衆人的目光被那烈焰天馬的奇異牢牢抓住,許多人何曾目睹過此情此景,莫不是伸長了脖子往前張望,間或看到那琉璃盅一眼,便驚得手足無搓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的看着那呈菜的婢女手中的托盤,那托盤上正有一匹驚世神馬,跳躍、奔騰、仿若活過來了一般。
衆人口裡無不是喃喃道:“神了!神了!”
江泰清的目光跟着那婢女的腳步,一直走到正席之前。
謝思瑤卻再也無心言它,因爲這最後的關頭,纔是這道菜最關鍵的時刻,成敗都在眉睫之間,她一點也不敢馬虎,只把整個心思都放到了燉盅上。
衆人的目光紛紛留在了正席上,走到離正席還有兩步的地方,婢女躬身低頭,高高的舉着托盤,對着席上的兩人說道:“請睿王、方莊主品鑑江廚令的這份菜餚。”
睿王輕聲道:“呈上來吧。”
於是婢女上前兩步,將托盤呈到几上,睿王身邊的一個隨從便從懷裡取出一個牛皮囊,從裡面拿出一根銀針來,在湯裡試了片刻,那銀針自然是完好無恙。然後目視睿王,卻見睿王搖了搖頭,於是那僕從見睿王不必試菜,便收了銀針,又退到睿王身後去了。
睿王看着面前的琉璃盞,眼裡也具是讚歎和驚訝。他側過頭來對身邊的方同慶說道:“小王知曉方莊主乃是一介美食名家,且又最喜這魚湯,如今呈上來的更是罕見珍品,所以小王還請方莊主先行品嚐。”
方同慶原本也在望着那琉璃盅,聽到這裡便擱下了手中的摺扇,緩緩道:“既然睿王這般禮讓,那老夫便不客氣了。”
他身後的小廝聽到此處,便立刻躬身取了方同慶面前的白玉碗,又取了湯匙,從那琉璃盅裡舀了半碗的魚湯出來,再利落的把白玉碗放在方同慶面前,快速的退到後面去了。
方同慶拿起白玉小勺,將它沒入碗裡,繼而舀出一勺晶瑩剔透的魚湯來,湊到嘴邊小嗅一下,便送入了口中,魚湯滑進口中的瞬間,方同慶臉色一邊,驚道:“真是絕妙!”說完吐出一口濁氣,笑着說道:“老夫品鑑美食幾十餘年來,所喝的魚湯也不下百種,可謂是百味俱嘗,卻從沒有哪一例魚湯能和此湯相媲美!菜餚如此精緻,口味如此神妙,可謂是色香味俱佳,乃是不可多得的絕世珍品!常言:菊花開後百花殺,今天江廚令這道菜之後,只怕那些做魚湯的人都要羞慚無地了。”越說越是滿意,又小喝了兩口,然後問道:“敢問江廚令,這道菜可是烈焰天馬?”
“不錯,正是!”江廚令鄭重的答道。
“長江後浪推前浪呀!這道菜真是技冠羣雄,絕世珍品!你師父的作品多年前我也曾求訪而吃過,卻不及今天你這道菜這樣這樣驚豔;而且味道上,也只怕不及你這道菜這樣……恩,新鮮。”方同慶得意之下,原本想說不及江廚令這道菜美味,只是想到江泰清師父魏廚司就在下面,一時改了口,便也失去了說話的興致。
睿王聽到這裡倍感驚奇,於是也取了面前的湯勺,舀了半勺送入口中,一瞬間也是讚不絕口:“本王素來喜歡尋訪美食,可是這樣美味的魚湯:造型精緻,口味悠長,喝完令人心曠神怡,彷彿吃的不是魚湯,而是什麼瓊漿玉露一般,真是妙不可言!本王也的確是第一回喝着如此精美的魚湯,真是大開眼界!”
方同慶聽到睿王也是這般讚美,彷彿找到知音一般,更是得意。又哈哈大笑兩聲,興致極高,大手一揮道:“好!我宣佈,今天的獲勝者便是這望江樓的江廚令了。”
西邊席上的魏正然和歐陽正德具眉眼綻開,歐陽正德捋了捋下巴,顯得十分得意,若有似無的拋給陸陵一個戲謔的眼神。而站在大廳裡的章廚衛更是喜上眉梢,恨不得立馬跪下來謝恩一般,江泰清波瀾不驚的看了一眼對面的謝思瑤,她的菜卻也剛好做好了。
趙子鑫立馬站出來說道:“方莊主,謝廚衛的菜還沒有品,這樣裁斷是否不太公平?”
方同慶笑了笑:“莫非這位小女娃還能做出比烈焰天馬更高一籌的菜來?我看品與不品,結果都是一樣的。”
趙子鑫還要說什麼,卻被陸掌司拉住。見趙子鑫不說話了,衆人都錯愕了一番,難道這比試竟就這樣完了?於是有人同情的看了一眼謝思瑤,見她正不緊不慢的取了一個青花蓮池鴛鴦紋碗放在案上,然後端起了竈上的燉盅,把燉盅裡的湯緩緩倒入碗中,怡人的香氣遍佈了整個大廳,衆人循着這香氣望去,只見謝思瑤衝正席輕輕低頭說道:“小廚謝思瑤,已經將第三道題目完成了,還請睿王和方莊主品鑑。”
不免有人小聲嘀咕起來:“這方同慶方纔已經宣佈了獲勝的人,怎麼這小丫頭反倒像是沒聽到一般的還要請人品鑑呢?這不是自取其辱麼。”
謝思瑤又何曾沒有聽到方同慶的那句話,只是她並不慌神,倘若她沒有做出來,那便無話可說,可是她既然做出了這湯,便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就此作罷了。
於是她就那樣直直的站着,微微低着頭讓人看不清她的面部是什麼表情,卻又把話重複了一遍:“小廚謝思瑤,已經將第三道題目完成了,還請睿王和方莊主品鑑。”
睿王淡淡看了一眼堂下比試的人,只見是一個嬌小的穿着廚師服裝的女子,這個女子長髮如墨,如瀑布般只用一條綢帶攬在腦後,額前的劉海齊齊的垂在眉上,那如煙眉不描而彎,然則此時此刻謝思瑤隱隱低着頭,他便看不清她的容貌,卻能見到她周身清麗脫俗的氣質,比起那些濃妝豔抹的女子來,添了不知道少清洗脫俗。睿王有些許的好奇,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方同慶本來心中大悅,還要再細細品嚐那烈焰天馬的玄妙口味,卻被這一聲“請求”打斷了,他微微挑眉看了看那個倔強的女孩,見她雖然低着頭,腰卻挺的十分直,不曾有半分的細微動作,整個人彷彿定格在那裡一般,他放下手中的湯勺,冷哼了一聲,似是有些不悅。
章廚衛冷冷的從鼻腔裡嗤了一聲,非常不屑的看着謝思瑤,大聲笑道:“真是不自量力!莫不是沒聽到方莊主的話麼?你已經輸了,還要抗拒什麼?”
片刻後,睿王不知道爲何,冷冷的看了看章廚衛,然後徐徐道:“那便呈上來吧。”
方同慶瞥了一眼睿王,沒有說什麼。於是那婢女又緩步走來,謝思瑤擡頭把碗擱在托盤上,然後如江泰清一般看這婢女把菜餚呈上去。眼神中竟然是有些不捨:彷彿最親愛的朋友,又彷彿自己最喜愛的孩子離開自己一般。
婢女走到席前,交給另外一人,給席上兩位裁判布了湯。
湯呈上來以後,睿王看了眼方同慶,見他絲毫沒有要品鑑的意思;再者,這本就是睿王提議將湯端上來,爲了緩解尷尬,他便客氣的道:“那本王就先嚐嘗這湯的味道如何。”方同慶並不理他,只是冷冷哼了一聲。
於是睿王仔細漱了兩回口,隨從又遞上來一個精緻的小瓷瓶,睿王把瓷瓶湊到鼻下輕輕嗅了嗅。這瓷瓶裡裝的乃是消味香,爲了不至於使上一道菜的味道影響到下一道菜的品嚐,品鑑美食的人,通常都會選擇用特殊的水漱口,清掉口中殘留;並且用消味香來驅散原來鼻中的味道。
如同前次一般的程序,等到一切準備妥當了,睿王菜輕取了湯勺,探入碗裡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湯汁滾落口中,他竟然不由自主的閉了眼……然後衆人便看到讓他們難忘終生的一幕:睿王的眼裡竟涌出不可名狀的淚來,而且淚流不止,傷心的不可名狀!立馬就有兩婢女急忙過來幫睿王揉胸推背,四位護衛一臉肅殺的奔到席前護住睿王爺,而又有四位護衛已經徑直朝謝思瑤奔去,看着架勢,正是要去捉拿她!周圍一片肅然,就在謝思瑤要被抓住的剎那,睿王停止流淚,帶有一絲迷茫的問道:“這道菜叫什麼?”
“光陰!”被幾位僕從擋着的謝思瑤輕聲回答道。
聽到這句話,睿王輕輕擺了擺手,那些僕從便退了下去。然後他便又問道:“爲何我吃了這道菜,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要流淚?”
謝思瑤定了定神,緩緩的答道:“稟告王爺,這道菜可以激發人心中最真實的想法,並且會將它放大。倘若欣喜之人品到此湯,只會更加欣喜,自然身心愉悅,全是一種享受;但倘若是心懷鬱結之人吃到了,只怕要黯然落淚,不過這尚且也算是一種排解。”說完微微躬身。
聽到這裡,睿王不知道爲何,突然面色一變,也不似先前那樣溫和,大聲反駁道:“真是荒唐!本王向來瀟灑隨意,這些年來過的更是稱心如意,怎麼可能心懷鬱結。你這道菜徒有噓頭,卻是大大的失敗!”說完不理會衆人,拂袖而起,就那樣直直的走了。
方同慶此刻卻大感好奇,因爲他雖然覺得睿王慫包了一些,可是這皇家威儀卻怎麼也不至於當衆落淚。怎的一口湯,就能把他喝的淚流不止?實在是大大的玄妙!方同慶便也不顧睿王離去周遭人議論紛紛,拾起湯勺來利落的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他還不及放下湯勺,便覺得一陣暖心,情不自禁的就閉上雙眼。衆人屏氣凝神看着方同慶,都在猜測他下一步是什麼反應,時間也像是停滯了一般。過了片刻,只見方同慶緩緩地,沉沉的睜開眼睛,彷彿做了一場大夢一般,輕輕向後,背靠在椅子上,就再也沒有說話了。
章廚衛見方同慶沒有什麼反應,心想這位方莊主氣度大,表面不與你計較,只怕心裡卻也將你看低到不行;於是笑盈盈的諂笑道:“方莊主,您看,這兩道菜都品了,是不是有個決斷了?這下該不會有人說不公平了?”說完還得意的瞪了瞪趙子鑫。
聽到這話,方同慶彷彿緩緩醒了過來,然後慢悠悠的說道:“是,這場比試有結果了……”
江泰清的臉上依然淡定,彷彿勝利和失敗都不在他考慮之中。只是心中卻也未免有些失落,他原本以爲對手乃是旗鼓相當之人,沒想到卻如此不堪一擊。他精心準備良久,卻這樣虎頭蛇尾的結束,想來未免自己太過謹慎了些。不過好在完成了師命,也算是有所交代。
而章廚衛更是興奮的彷彿要跳起來,得意洋洋的望着謝思瑤。就連魏正然和歐陽掌司也是一副滿意的樣子,不過他們爲人持重,卻沒有表現的太過明顯。相反,錦繡樓這邊,不免有些頹然。趙子鑫心中也大有遺憾,他出神的看了一眼立在中央的謝思瑤,心裡涌上一些莫名的想法來:或許是他看走了眼吧;原本後院點把火,促使衆人忙着救火,這比試便也就能不了了之,只是此刻事成定局,如何破解呢?便是點火也來不及了。
“比試的勝者乃是……”就在趙子鑫蹙眉苦思的時候,方同慶的話也落了下來:“謝廚衛!”
這句話一出口,直把那些已經離開座位,準備離開的圍觀衆人又驚了回去。而江泰清一直波瀾不驚的臉色,此刻也是狂變,一下子面若驚弓,再也不復方纔的淡定從容。而章廚衛等人,更是張開大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