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正中的桌子旁,一個相貌清癯的老者正在看書。桌上放着的一個鼎爐放出淡淡的青煙,背後的牆壁上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畫。看着好象是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顯出此間主人是個淡泊名利,意境高遠的人。
見過陽端坐了下來。陽端點頭說:“你很不錯,年輕人在長輩面前既不顯得慌亂無禮,又能保持平和的心態。很久沒見到這麼有禮貌的年輕人了,世道一亂,人們向學之心也就淡了,禮節也早被放在腦後。”顯然對此深惡痛絕,很是痛心。趙憶叢道:“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才能知榮辱。現在大多數人明天是否有命都不知道,哪還有心思去注意這些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淪落到那個地步的時候還能否像現在這樣。”
陽端點頭道:“你說的很對,我也不過是發些感慨而已。”
趙憶叢微笑道:“我明白的。”
放下書本,陽端道:“我聽城兒說起了你,他從沒這樣推崇一個人,簡直是五體投地了。”趙憶叢側身道:“我不過是個讀了幾本書便胡言亂語的人而已。自古以來書生只會空談誤國,又能改變什麼呢?”
陽端搖頭道:“聽你的那些話已經初顯崢嶸,早晚會有展露頭角之時。城兒能遇見你這樣的朋友也算是他一生的幸運。”趙憶叢忙道:“伯父這樣說讓我甚爲惶恐,有點無地自容了。”
“我雖無喬公識曹操於未遇的功夫。但平時閱人也不少了,不會看錯,你也不必過謙。”陽端自信的一笑又很隨意的問道:“聽說你從長安來,家裡怎麼會放心你獨自出來呢?”早已想到會被問起這些,趙憶叢道:“古人云: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我不想做一個皓首窮經,埋首於青燈古卷中的書蟲。一個人只有親身去經歷,纔會真正認識這個世界的複雜與殘酷。所以我想不應只讀萬卷書,還應行萬里路纔對。”
陽端不住點頭道:“想的好,做的也好。只是這個年紀就出來獨自面對江湖風險,確實是需要一些勇氣呀!”不想在這個問題糾纏下去,趙憶叢岔開話題道:“聽說伯父一家也是近年才搬來的,不知道以前在京中是做什麼官員的呢?”
聽他這麼一問,陽端顯然來了興趣,笑着問道:“何以知之我從前是當官的呢?莫非是城兒告訴你的。”趙憶叢道:“那倒不是,只我我見尊府的奴僕顯得知書答理,受過特別的訓練,不是書香門第是培養不出這種氣質的,所以才這樣猜想。”
陽端情不自禁的點點頭,也有些驚訝於趙憶叢敏銳的觀察力。
原來他確實曾在朝中擔任諫議大夫之職。只因爲人耿介,經常直言進薦,不得皇上歡心又得罪了不少朝中重臣,後面就被罷黜京了。陽端在朝的時候自己還是總角小兒,沒聽說過他也不奇怪,趙憶叢平靜的說道:“現在朝中奸臣當道,鵲巢鳩佔。賢人受到排擠,只能隱於山野。朝中完全成了那幫跳樑小醜的舞臺,可算是羣魔亂舞。伯父的遭遇還不算最糟糕的,真是受苦的是那些活在黑暗中,卻仍舊寄希望於皇上能幫他們擺脫苦難的百姓。”
陽端嘆了口氣道:“大唐確實如你所說是不可救藥了,天下正需要一個有識之士取而代之。我認爲不管是誰,能讓天下太平,人民安樂的就是最好。你們這些少年人要把握這個機會,以天下興亡爲己任。”
能說出這樣的話確實讓人刮目相看,趙憶叢讚賞道:“伯父果然開明,不似有些迂腐的人,不管皇帝如何昏庸無道,仍是一門心思的盡忠。”
“自秦統一天下以來,朝代更迭屢見不鮮。試問豈有萬古長存之朝代,每個朝代的興衰就象人一樣,年輕時不管多麼健康有力,可是仍舊會老、會死。天子之位,惟有德者居之,不是某一家的專利。孔子說:上代之利,三世而竭。如果自身不夠資格,終究是無法長久。”雖然這麼說,但陽端的神色還是有些黯然。雖然理智上是這樣,但情感上完全拋棄大唐卻無法做到。
只是一會兒,陽端又展開了眉頭問道:“你看這裡的百姓和外地的有什麼不同嗎?”趙憶叢不假思索道:“這裡人煙稠密,百姓個個臉色紅潤而沒有亂世常見的菜色,顯然比別的地方安定富庶了許多。”
陽端點點頭說道:“是這樣的,中國自古以來都是以農爲本,歷史上凡是傑出的帝王沒有不重視農業的。滿足了老百姓吃飯穿衣這一需求就有了穩固的統治基礎,才能得民心。張全義剛到這裡時,白骨遍地,荒草滿目,居民剩餘不到一百戶,四周的田野根本沒人耕種。於是他在部下挑選了才能器識可勝任的人,每人只給一面旗幟和一章榜文,去四處招撫流散的百姓,勸勉他們回家種植耕作,不但不收任何租稅,還給予幫助。幾年之後各地店鋪遍佈街巷,逐漸恢復了從前的規模。各縣的住戶大都回來了,桑麻穀物生長茂盛,田野中再也沒有空曠的地方了。這時大縣人口上萬,小縣也有幾千人。幽州更是達到了幾十萬以上,甚至超過了盛唐的時候。又開始招募士兵,整飭防務,訓練軍隊,勢力更始逐漸強大,人們也就更加安心生活在這裡了。張全義這人不好歌舞,不喜爭鬥,沒表現出什麼野心,只喜歡佳田良繭。在他治下,沒有不忠心擁戴的人,可以說是極爲得人心。”
似有深意的直視着趙憶叢又道:“我認爲只要學習張全義的民本思想,廣收民心以爲自己所用,就會立於不敗之地。再具備良好的德行和才能,事情就大有可爲,你認爲呢?”趙憶叢忙道:“伯父言重了,逢此亂世,我只希望能夠保全自己,至於其他可不敢想了。天下能人又豈是小子可比的。”
“我真是老了,連自己說什麼都不知道了,天下真是你們的了。”陽端哈哈一笑起身走了。
在陽氏父子的一再挽留下,趙憶叢決定住上一段日子。離開長安以後一直是顛沛流離的生活,很多事情都沒有去想,自己到底要如何開始,要去向哪裡?
徐無山的秋日風光竟是如此美好。楓葉紅了,萬山紅遍,層林盡染。遊於其中只覺天高地闊,心境自然就高遠起來。與陽城暢遊于山水之間,縱論於花叢之下,美酒不知喝了多少。對於往昔漸漸看得淡了,但是渴望外面世界的心卻更加的強烈起來。那裡纔是自己的天地,自己將要去挑戰一切的規則,打碎它,重新建立。
轉眼就是月餘。這一天,陽城隨父親出去辦事,覺得無聊就獨自到山裡閒走。四野遍佈熟透的稻穀,到處忙着收割的人們,看見他都熱情的打着招呼。山裡人本就好客,對於陽家的客人就更是要尊重一些。
在這裡陽家是最大戶的人家,何況陽端的學識與與修養更是讓他們尊敬。越是無知的人對於學識這種他們所不瞭解的東西越感到敬重。
向他問好的正是前幾天認識的一個農人李貴。趙憶叢笑着說:“大叔的收成不錯吧,辛勞了一年也該休息了。”
李貴笑着說:“我們哪有那個福氣呀,糧食是有了。可是還得去山裡打獵換點油鹽錢。總得有點積蓄才行,否則趕上不好的年頭兒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風了。人什麼樣的命就得做什麼樣的事,我們不能和公子你相比,就是忙碌的命。”趙憶叢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其實我還不如你們呢,可算是一文不名,除了這身衣服,連個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李貴憨厚的笑道:“我們怎麼敢和公子比,陽家的客人怎麼會是一般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有學問的人。將來一定能出將入相,封妻廕子。”趙憶叢搖頭,無奈的笑了笑。
就象自己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真正有多麼辛苦一樣,他們也不會知道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其實不管離的有多近,地位上都已經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不過有句話很對:什麼樣的命就應該做什麼樣的事情,自己安閒的日子過的應該夠了。
晚間,吃過飯後,趙憶叢提出了要離開的想法。陽城感到非常突然,一下子竟怔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大哥怎麼突然要走呢,莫非是覺得我們照顧的不好,還是有人說什麼閒話了?”陽端也說道:“現在外面很亂,我也打算讓城兒和你多學習一下。我陽家頗有資財,你還怕吃窮了我們麼?”
趙憶叢道:“梁園雖好,但也不是長住之所。男兒志在四方,終究不能沉浸在安穩的生活中不能自拔。我想只要我不死,他日定會再和陽城再見的,我也很不想離開這個好朋友。”
陽端無奈的說道:“你既然這樣說我也不能勉強你,出去歷練也好,但亂闖是不行的,你可有具體的去向嗎?”趙憶叢道:“我在路上聽說武寧節度使李朔正在大肆招攬人才。他是出名的愛才、惜才,每個人都能盡其所用,我想去那裡碰碰運氣。看看自己到底怎麼樣,除了空談之外是否能做些實際的事情。”
靜靜的聽他說完,陽端思索了一會兒道:“這樣也好,他那裡確實是個不錯的去處。恰好我和他有些交情,可以幫你修書一封。”趙憶叢連忙道謝,正愁見人家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呢。
回房的路上陽城情緒低落,神情黯然。趙憶叢心中不忍,勸道:“朋友相交,貴在知心。只要你我珍惜這份情誼,縱使天涯海角也不會淡忘,你又何必如此難過。”
陽城道:“我當然也知道很難有盡如人意的事情。可是儘管如此,你突然要走,我就像失去了一半自己一樣,恐怕要很久才能平復過來了。一旦安定下來,你記得要給我捎個信,也好讓我安心。”
趙憶叢點頭答應,看了看天空的明月說道:“如此美景良辰不能浪費,我們痛飲一場如何?”
二人逸興飛揚,把酒當歌。觥籌交錯,酒醉如狂,喋喋不休起來。慢慢醉入夢鄉,依稀間可見陽城眼角的淚花。
(第一卷終,請看下卷黑白世界。我只是想寫一部值得看兩遍以上的書,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