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五官,臉上甚至還帶着她下葬時候的安詳笑容,卻因爲僵硬的面部肌肉和白茫茫的眼珠子而顯得特別的陰森詭異。
是我的姥姥沒錯,可眼前的這個明顯已經不是活人。
我曾經姥姥死而復生有多期待,現在就有多害怕,多恐懼。
母親的情況比起我來也好不了多少,單手拿着樹葉捂住口鼻,現在變成雙手,而且兩隻手都在劇烈顫抖,指節發白,顯然是用力抑制自己的情緒,兩隻含着淚水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尖叫出聲。
身後的草叢好在“嘩嘩”作響,越來越近,是什麼東西正在朝我們,或者說朝姥姥靠近。
姥姥上半截身體攀在墳包外,另外半截還在墓穴裡。
月光照在她渾濁的眼睛上,原本霧濛濛白茫茫充滿死氣的眼珠,竟然漸漸變成幽綠色,而且那種綠還在逐漸加深,知道變成深綠,就像被荒廢已久的死水池塘。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聲音發出的方向,黑臉色壽衣領子外皮膚鬆弛的脖子一動不動,喉嚨抽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身後樹枝和雜草被踩踏碰觸發出的“嘩啦”聲靜止了一兩秒鐘,然後速度加快。
即使用樹葉掩住了口鼻,我還是能聞到那股記憶深刻的腐臭味。
這一刻,我知道朝我和母親漸漸逼近的是什麼東西了。
“嘩啦啦嘩啦啦,噗噠!”
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我身邊飛快蹭過,跳出灌木叢,站在月光照耀下的一片光禿禿的山地上。
肋骨凸出的乾瘦身體,枯萎斑駁的皮毛,綠色的眼睛,永遠耷拉在嘴脣外的黑色舌頭,正是我前天晚上遭遇過的食屍狗,它的身體還帶着被“定山竿”抽打後留下的類似被灼燒過的痕跡。
和前晚比起來,更飢餓了,乾癟鬆弛的肚子隨着它撲出的動作晃悠了幾下,醜陋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口涎順着舌頭滴落在泥地上,腐臭難聞,猙獰又貪婪的綠色眼睛直勾勾盯着姥姥。
在食屍狗撲出樹叢那一刻,姥姥幾乎是同時用雙手撐着墳包往上竄,動作一反剛纔的僵硬機械,比狸貓猿猴還要敏捷,隱藏在墳包裡的下半截身體“嗖”地跳出來,整個人蹲在墳包上,雙手依舊撐着墳土,上半身微微前傾,喉嚨裡警告的“咕嚕聲”在此刻變成了“嘶嘶”威脅。
姥姥的樣子,讓我想到攻擊前的毒蛇。
食屍狗的後腿退後小半步,有些懼怕,但更多的是不肯放棄的貪婪。
它的前爪慢慢俯低,下肢拱起,就維持着這樣的姿勢,繞着墳包開始慢慢轉圈,整個過程中,眼睛一眨不眨的一直盯着姥姥,似乎在尋找最佳的攻擊角度和時機。
姥姥的情況也差不多,高高蹲在墳包上,雙手撐地,身體雖然不動,脖子卻隨着食屍狗的移動而轉動,面部始終和它對峙。
不得不說,即使眼前的這個人是我最敬愛的姥姥,可看到她的脖子這麼違反常理的360°……720°……轉了一圈又一圈,我還是起了一聲的雞皮疙瘩。
食屍狗就這麼轉了一圈,兩圈……
我不明白,姥姥生前那麼厲害的一個人,什麼鬼怪邪物她沒有降服過,現在只是區區一個食屍狗而已,居然讓她這麼如臨大敵,到底是爲什麼?
也不知道饒到第幾圈,我蹲得腿部發麻,終於食屍狗也不耐煩了,嘶吼一聲朝姥姥撲去。
也許是吸取了上一次被我狂抽的教訓,它這回變狡猾了,騰起的高度和前爪探出的角度都很刁鑽,正好是趁着姥姥的脖子180°轉到背面,身體正面朝前,四肢活動不方便的時候攻擊她看起來最脆弱,好像一折就斷的脖子。
接下來看到的一切,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姥姥掀開嘴巴“嘎嘎”笑了,那是一種陰謀得逞的笑容。
食屍狗反應出不對勁的時候,它的身體已經在半空中,就算想轉換策略或者是乾脆退去都來不及了。
只見姥姥瘦乾巴蘆柴棒一樣是雙腿像腳底裝了彈簧一樣躍起,連預備姿勢都沒有,突兀又迅速,在她躍起的之前,手往墓穴了探了一下,隨着身體離地,一根細長的東西也被她從墓穴裡抽出來。
黃中帶墨的顏色,第二節和第三節竹節間有一個像眼睛一樣的疤痕,不是那根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定山竿”,還能是什麼。
“嗚嗚”食屍狗哀嚎一聲,腰間硬生生一扭,想要退避了。
可哪裡還來得及。
“啪!”第一鞭抽在它最柔軟脆弱的腹部,鞭痕和我前天晚上給它抽的第一記完美重合。
姥姥的手勁和巧勁都比我要毒辣很多,這一下把食屍狗抽得直接從半空中掉落。
“嗷嗚……”想必一定是很痛了,食屍狗的叫聲中都帶着哀求和哭泣的音節。
“嘎嘎嘎……”姥姥的笑聲和尖刀刮玻璃的聲音纔不多,聽在耳朵裡不舒服到極點。
她一邊笑,手裡的“定山竿”一遍遍揮出。
那根細長的竹竿,在姥姥的手裡能發揮出巨大的威力,每一次揮出我都能聽到“嗖嗖”的破空聲,她的力度和巧勁都不是我能比擬的,每一竿揮出都不會落空,而且盡找食屍狗痛感最強烈的地方招呼。
我的十幾鞭只能把食屍狗趕走,而姥姥十幾鞭過後,食屍狗時候在地上翻滾哀嚎的份了,哪裡還有逃跑的力氣。而且每一鞭下去,食屍狗身上都黑霧翻騰,被抽打過的部位留下深深的被火鉗燎燒過一般的痕跡。
那黑霧……是屍毒?
我暗暗思忖。
食屍狗以食腐屍爲生,所以唾液也牙齒上都有屍毒,屍毒的深淺由它們變成食屍狗的時間和吃過的腐屍數量決定。
現在火葬推行,漸漸取代佔地比較多的土葬,所以食屍狗食物來源變得越來越匱乏,所以沒有腐屍的時候,牲畜家禽都能成爲他們攻擊的目標,但它們不會食用新鮮的血肉,捕到活食以後都是直接咬死,然後等待唾液和牙齒中的屍毒蔓延獵物全身,迅速腐敗,它們纔會大快朵頤。
眼前的這隻食屍狗屍毒居然蔓延全身,想來存活的年頭不會短,而且成爲它食物的腐屍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了。
這樣的怪物,如果繼續活下去,恐怕真的是禍害,別說被它咬一口,就是被抓傷一小層油皮,都有可能中屍毒。
姥姥一向仁慈,即使是冥頑不靈的厲鬼邪祟,她一般能教化都不會出手傷害它們。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天地讓它們存在,自然有天地的道理,她不到萬不得已,不敢以“替天行道”自居,而殺生害命。
我問過,厲鬼的都死了,還有命嗎?
“有!”姥姥說命魂不滅,天魂和地魂未如天道或是入輪迴之前,消失的只是依附肉身存在的氣魄。所以,中陰身和厲鬼都還是“一條命”!
即使現在,她已經死了,變得詭異又有些讓我害怕,可她還是我仁慈的姥姥。
這頭食屍狗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屍骨,甚至連死者最後未散的一點靈力也能吞噬,甚至攻擊過生人和活物,身上的沾了無數罪孽因果,可姥姥還是不忍心傷害它的性命。
用她的話說: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審批另一個人的得與失,那是天道和地府的事情,罪孽果報她也沒有權利去提前征討,入了輪迴,一切都會有定論。
所以,她現在也只是用“定山竿”把食屍狗身上的屍毒抽散,想讓它變成一條正常的狗,不再害人而已。
但這想來不容易辦到,以爲食屍狗生身上的黑霧實在是太濃重,抽打了那麼久,散去不少,還依舊翻騰不休。
“嗚嗚嗚……”食屍狗連滾地的力氣都沒有了,前肢伏在地上,醜陋的腦袋貼着前肢,翹起的尾巴不停搖啊搖。
雖然聽不懂狗話,但從它的姿勢能判斷出來,食屍狗是服輸求饒了。
姥姥停下手裡的抽打,用綠光閃爍的眼眸看了食屍狗好一會兒,喉嚨裡發出“吱吱嘎嘎,嘶嘶”的聲音。
食屍狗靜靜聽着,似乎在考慮在猶豫,最終還是點點頭,起身對姥姥躬了一下,跛着腳蹣跚着去了。
這隻食屍狗,居然能聽懂姥姥的話,連我都不知道她剛纔說的是什麼,用的什麼哪一國的語言,莫非成精成怪了?
隨着稀稀疏疏的聲音遠去,周圍好像又靜止下來。
姥姥警惕的朝四周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視線在我和母親藏身的地方似乎停留了一下。
難道姥姥發現我們了?
如果不能連我們都發現不了,她就不是我的姥姥了。我們這個藏身之處簡陋無比,沒有絲毫的技術含量,別說是姥姥了,就是個六感敏銳點的人都不難發現這裡藏着兩個大活人。
既然發現我們,爲什麼不點破。
只見姥姥抱着“定山竿”蹲在墓碑上,仰頭迎着月光,一動不動。
時間慢慢溜走,我偷偷看了下手錶,現在已經四點多差不多五點,在有不到半個小時,天就要大亮。
看向母親,用眼神詢問她,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現在不回去,天亮前一定到不了家,父親醒過來問起怎麼辦?難道要騙他?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毫無預兆想起。
“你們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說曹操,曹操到!父親居然找來了。
我和母親還沒來得及開口,父親就看到了蹲在墓碑上,猛地轉頭朝他看來的姥姥。他指着姥姥,乍着嘴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