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將飛更做迴風舞,已落尤成半面妝。
四名黑衣勁裝的男子圍攏在屏風之側,看着那個小女子從半夜起來就無端端的反覆寫着這四句詩,直到日頭跳躍出林間,她堪堪放下酸澀的手臂,頹廢的坐到腳凳上,擡手按了按鬢間簪着的白色小花,那花因着日久,而失去鮮活的生命力,被她一動,撲簌簌的落了一地的碎片殘朵。
將飛更做迴風舞,已落尤成半面妝。
昨日傍晚時分開始,便稀稀落落的降雨,雨勢漸大,渾然有滔天瓢潑之勢,他們一行只好搶着在這處旅店歇下。這一夜,宋雲胡睡得極其不安穩,也許是風雨交加擾人清夢,也許是她的心中藏着太多的愁怨和過往,讓她不能安穩。
於是在夜半風雨正濃的時候,她翻身下牀,披衣而起,到樓下掌櫃處討了兩壇上好的梨花白,又拿了筆墨紙硯捧到樓上,鋪開宣紙,直抒胸臆。寫的是什麼,她自己也不記得,只記得自己含恨似的喝光了所有的梨花白,不得不說這家旅店的梨花白真的很地道,像極了自己家鄉的陳釀,那樣的綿軟醇厚,那樣的馨香馥郁,入口即化,只是……酒入愁腸,化作點點斑駁的相思之淚,灑在雪白如緞的宣紙上,平添幾多悲涼感傷。從來風雨時,總叫人憂思難忘。
以好雨入心,以好酒入喉,宋雲胡仿若置身雲端天上,腳底下面軟軟的,然而頭腦卻清晰無比,提起筆,沾了墨,刷刷點點一揮而就的,便是開始的那四句。
推窗往外看去,但見,白的梨花,紅的桃花,遭風雨摧殘,頹廢的零落滿地,明日或許用不到明日他們就會變成泥土,成爲一縷縷的芳魂幽鬼。早知如此,不如當初便不貪戀這美好的夏日濃蔭,只做個閒散的看客,觀雲捲雲舒,看花開花落,不也很好很愜意麼?何苦欲要離開,卻偏又不忍,到頭來,只能爲君畫上半面殘妝,聊慰君懷,也爲己懷。
做看客,做過客,是她一生的理想,而這個想法也是那個人的。只是……如今她只怕見不到明年的春光桃李了。
想及此,宋雲胡揉了揉宿醉發疼的額角,沉聲問道,一開口,才聽見自己的聲音也是那樣的虛弱無力,彷彿身體的某一部分被掏空了一般,作爲一個醫者,她下意識的探出手爲自己診脈,一摸,心裡便是一涼。
但隨即,有一種解脫的痛快。
“宋姑娘,你……”細心的守衛們看到她這個細小的動作,不由發問。宋雲胡搖了搖頭,“馬匹都備下了吧?我們出發吧。”臉上帶着平靜無波的表情,但她自己心裡清楚,昨夜的酒只怕已經像催化劑一樣,加速了穿心黑蓮的毒發作的時間。換句話說,她也沒有多久了。
小二提了洗臉的水和銅盆上來,她揮揮手,屏退衆人,自己對着晃動的水面發呆。
清澈的水裡倒影着一張清麗靈動的臉,只是那雙眸子因爲徹夜未眠而有些發紅呆滯,輕輕挽起袖口,左臂上一道紅線顯而易見,已經快要衝破曲池的位置,她心裡一涼,卻又無可奈何。窗外飄零的絳紅色的花瓣調皮的墜落進她的水盆裡,飄悠悠的打着轉兒,像一隻無槳的小舟,沒有方向的來回閒逛。
那樣閒適慵懶,那樣無可約束。
自己一輩子也達不到那樣的輕鬆了吧,她在心裡問自己。往臉上撲了些水,水中還帶着花瓣參雜的香氣。把帕子往盆裡一丟,宋雲胡查點了一番隨身的物品,最後確認那隻紫色的葫蘆無恙,這才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她可不願意讓那些人看到自己落寞的窘樣。
打開門,只見那些人已經在門外等候,見她出來,眼中是掩不住的擔憂。
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們,“怎麼了?”難道是剛剛的花瓣貼在臉上沒有洗淨麼?
領頭的隨行護衛搖了搖頭,嘆息,“宋姑娘,請愛惜自己的身體,不然屬下等很難向樓主覆命。”
宋雲胡抿起嘴角,笑了下,宛如一隻荷花綻放,清新淡雅,勝卻無數芳叢,“是在爲你們樓主求命吧?放心,我死不了,他也不會死掉。”
聽着她這樣狂妄帶着輕蔑的語氣,護衛頭領沒有一絲的暴怒,顯然已經習慣了她的特立獨行和敢想敢做。誰能知道這個一直面帶微笑的男人便是踏薇樓的四大護法之一的聽雨。
“快走吧,再發呆就不是他死我死的問題了。”宋雲胡率先下了樓,身後的幾個侍衛相視無語,正要跟上的空當,便聽見樓下一聲驚呼。
是宋雲胡的聲音!
聽雨臉色一變,翻身躍到樓下,便見到還在樓梯上的宋雲胡忽然彎下了腰,似乎不可抑制的承受着什麼痛楚,全身都緊縮似的痙攣了起來,一隻手緊緊把住樓梯扶手,手指的骨節處都泛出了青白色,聽雨上前說一聲得罪,一把按在她的脈門上,感到她的身體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驚愕了幾秒鐘,不見倉皇示意其餘的人將他們兩個圍在當中。“宋姑娘,你還好麼?”
宋雲胡此刻已經臉色蒼白,根本沒有一點的血色,她咬咬牙,抽回自己的手,“沒……沒事,看來,要趕快趕到……南部去。”
“恕在下直言,姑娘如此狀況,屬下不能從命。”
“不可以!”宋雲胡滿眼盛怒,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竟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我知道你有辦法,送我到南部去,不然……你知道我會怎麼做的……”
在威脅他麼?聽雨皺了皺眉,第一次犯了難。她一定會將滿腹的不滿全部藉由給樓主診治的由頭上發泄出來,這纔是他們最擔心的。
可是按照她的話去做,也難免不會被樓主訓斥。
“那,我求求你……好不好……”這個人,第一次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柔和羸弱,眼中的目光都是帶着乞求的含義,她在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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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都沒有求過別人,你……答應我好不好?”
對着這樣的一個女子提出的要求,誰還能拒絕呢?
聽雨一咬牙,點了點頭,雙手按在她的背心處,度進一段真氣,一邊低低的對她說,“若有不適,一定要告訴我。”
宋雲胡臉色似乎好了幾分,搖了搖頭,“大虛安心法,尊駕已經到了極致。”
好厲害的女子,一眼便識破了他的內功心法,聽雨越發覺得這個女子十分可怕,但此時的她依偎在他的懷裡,宛如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鳥,有再大的本事也飛不起來。
一陣度氣之後,宋雲胡顫巍巍的站了起來,朝他感激的一笑,聽雨多年不動的心,似乎有了那麼一點的軟化。
一行五人,繼續向南部快馬加鞭而去。
***
“穿心之毒已入心肺,外傷貫穿心脈,十幾載神思憂慮,勞心傷神,元神大損,哎,真不知道這樣的人她竟然也要救麼?”
他剛一見面,便說中要害,完顏印碩不可不對他多加小心了起來。
“你是誰?”
白衣男子妖嬈一笑,不見如何動作,手中便多了一枝紅豔豔的花朵,嬌憨萬狀,“我?你不知道有什麼關係呢?我嘛,只是來看看這個她心心念念要救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
“這會兒我見也見了,失望,真是失望。”白衣男子說着把手中的花枝一捻,丟在腳下,毫不憐惜的踏過去,竟是沒留下什麼其他的話。
完顏印碩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上前攔住他的去路,“閣下可是能治此病?”
“你關心她?”白衣男子挑起細長的眉毛打量他幾番,瞧完顏印碩滿眼的焦急,掩口笑道,“我知道啦,她是你的意中人是不是?哎,自古多情空餘恨,你這恨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完結呢?年輕人,還是早點醒過來好些。”
說着,他提起衣襬還要過去,完顏印碩依舊不依,“既然來了,多少盡些人事吧。”
“紅顏多薄命,她的毒已經步入膏肓,藥石罔效,我能有什麼辦法,你呀還是趕緊趁着青春年少,再尋個美人相伴吧。”
毫不在意他的調侃,完顏印碩一躬到底,“不管閣下是哪路的神仙,還請勞動尊駕,多少拖延一些時日,我們……要等一位友人前來。”
“不用等了,她來了,也沒辦法,她的技藝我還不清楚麼?”白衣男子紅豔的脣裡吐出這幾個字,便頭也不回的走開。
完顏印碩一下愣在當場,呢喃,“一半的毒性尚且如此,穿心黑蓮當真舉世無人能解麼?”
“一半的毒性?另一半呢?去哪裡了?”白衣男子忽然折了回來,訝異的問道,同時眼光不住的在林夕的身上打轉,“你是說她的毒被解掉了一半?還是怎地?哎,倒是說清楚哇。”男子忽然跺了跺腳,無限嬌嗔。
完顏印碩拉住他的袖子,往一旁退了幾步,防止被牀榻上的人聽見似的,低聲,“一位朋友以身拔毒,爲她分擔了一半的毒性,不然,夕兒怎能捱到此刻?”
“你說的那個人……可是鬼崖裡來的?”
“不錯。”
“她……叫做宋雲胡麼?”
完顏印碩眼中有絲狡黠的光亮閃動,點頭承認,“正是夕兒的至交好友,鬼崖主,宋雲胡。”
“什麼?那個妮子不要命了麼?穿心黑蓮的毒也敢染指!真真瘋了!”
白衣男子忽然轉身奔到穿榻前,捏起林夕的手,仔細搭在脈門上,神色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