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將門窗閉上,嘆了一口氣道:“太卜景原因爲柳姬之死恨太子入骨,早和郢陽君結成了同盟。景原先假意向太子投誠,謊稱郢陽君給柳姬送的補藥寫錯了劑量才害死了她,所以要殺郢陽君報仇。沒有左膀右臂的草包太子急病亂投醫,自然相信了他。太子自願禁足便是聽了景原的話,這無疑給劉羲緯的陷害奠定了基礎。”
項重華蹙眉道:“然後呢?”
秦非道:“然後太卜謊稱自己發現劉羲緯將在明晚亥時叛亂以挾持大王,並和劉羲綽約定以煙花爲信號,讓他將功補過爲祁王解圍,並一舉殲滅郢陽君府。太子一定會來。”
項重華吸了一口涼氣,道:“這計劃不會也是你想出的吧?”
秦非苦笑道:“是郢陽君自己的主意。他絕對是個難纏的對手。”
項重華道:“可他爲何不告訴我?莫非他對我起了懷疑?”
秦非的目光中充滿傷感之色道:“他應該不知道你的身份。不告訴你只是因爲怕你難過。”
項重華先是一愣,立即變色道:“莫非是景原他……”
秦非嘆了一口氣,道:“太卜景原將聲淚俱下地陳述自己被太子收買的罪行。包括他在田獵大典上誣陷郢陽君以及與其串通攻擊王宮的事情。”
項重華道:“那他豈不是要連累全族?”
秦非道:“郢陽君已向他承諾絕對會保住景家的榮華富貴。何況太卜在認罪後,將會自刎於君前。祁王畢竟是個重感情的人。”
項重華後退幾步,呆呆地道:“原來如此,劉羲緯是擔心我知道後,會感情用事壞了他的計劃。”
秦非肅然道:“不錯。但我卻拼着這個風險也要告訴你真相。重華,你若想登上頂點,就必須接受這種事。否則你遲早會輸得很慘。”
項重華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讓我怎麼接受!接受欺騙一個無辜的人,接受利用別人的感情嗎?”
秦非抓住他的手,雙目通紅地道:“我不妨告訴你,我們也是此事的幫兇。柳姬正是因爲那根簪子才被劉羲緯盯上的。她爲何‘忽然’死亡,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要種出最美的花,雙手怎麼可能不被泥土污染?達到權力巔峰的人的勝利無不是被無數的鮮血澆灌而成。你若現在去阻止景原只會讓他陷入極度的絕望與憤怒中,何不所幸成全了他,讓他在大仇得報的滿足中安然死去!”
他一把推開項重華,踹開大門,指着外邊道:“事情我也告訴你了,是要去找景原成全你那可憐的良心,從而害得你我從此失去郢陽君的信任,還是讓他含笑九泉,併爲你的大好前途寫上漂亮的一筆!你自己選,秦非甘願奉陪。”
項重華目眥欲裂地看着門外刺眼的陽光,青筋爆出的手指狠狠地抓着自己頭髮,用力揉搓。秦非冷冷地看着他,雙手也緊攥成拳。項重華向前跨出幾步,緊緊握住門邊,腳已經跨出大門。秦非嘆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只聽一聲暴喝,項重華一掌擊在自己的頭部,跌回了屋子裡。秦非幾步並一步跑過去,見他只是將自己擊暈並無大礙才鬆了一口氣,一面爲他擦拭鮮血,一面不禁哀嘆。
夕陽西下,劉羲緯正在細心爲馬匹刷毛,馬兒油亮烏黑的皮肉在暮色的照耀下閃爍着一種溫柔而沉實的光澤,愈發映襯着他一雙手白皙如玉。馬叔默默地擡起水桶,將污水傾倒在不遠處的一棵樹旁。他擡起滿是肌肉的手臂擦了擦臉上的汗珠,絲毫沒有注意穿過樹叢的秦非的沉重的腳步。
劉羲緯衝秦非一笑,接着埋頭將刷子蘸進新換的水裡。秦非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沒有想到君上還有此雅興。”
劉羲緯道:“本君覺得很多事情都需親力親爲才能領略箇中奧秘,許多時候這毫不起眼的一點便足以扭轉命運。就拿這次事情來說,若非有精通馬匹的趙毅,現在走投無路的恐怕就是本君自己。”
秦非嘆道:“君上真是令非自慚形穢。”
劉羲緯微微一笑,聲音忽然轉低道:“那封羊皮卷一定要藏好。”
秦非環視四周一圈,見只有馬叔在,才低聲回答道:“君上放心,羊皮卷藏在屬下的藥匣裡,縱然華重也不知道。”
劉羲緯點頭道:“按理說本君不該懷疑你的能力。但千仞雪的事情令本君十分不安。我們已經走到最後一步,千萬不可功虧一簣!”
馬叔提了一桶新水回來,檢查了一下馬匹的耳朵口齒,開始用小毛刷悉心擦拭。劉羲緯道:“羊皮卷裡記着我們的所有計劃和參與人員,若被人偷了後果不堪設想。”
秦非垂首道:“屬下明白。”
劉羲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但也沒必要太擔心。走,跟本君去逛逛御花園,南國的花即使在秋末也很美。本君的母親在活的時候便常去那裡賞花、彈琴。”把刷子擱在地上,起身整好衣服後便和秦非一前一後向西面走去。
馬叔默默地將器具收拾好,打掃乾淨後把馬匹牽回馬廄,彎身從高高疊起的草垛裡抽出一套侍衛的服裝,迅速換上,沿着小路摸到了秦非的房間。項重華震天響的鼾聲從屋裡傳出,馬叔目中寒光一閃,躲到窗下看到項重華頭扎繃帶憨然沉睡才放心,左右一掃迅速竄入屋裡,在秦非的塌旁找出藥箱,輕手輕腳地打開。只見一段極爲細小的絲緞輕飄飄地自藥箱合攏的夾縫裡飄出。
馬叔一把握住絲緞,冷冷笑道:“把這不起眼的絲帶夾在盒子裡,若是發現位置變了就能立即察覺有異。好一個精似鬼的秦非! ”
他小心翼翼翻找出羊皮卷往腰間一夾,把絲緞又夾在原先的位置後才躡手躡腳地溜回自己的房間,鎖好門窗,點亮一點油燈,自油燈下將羊皮卷緩緩展開。一股青煙猛地自卷裡噴出,馬叔慘叫着滾到了地上,捂着眼睛不住嚎啕。只聽大門向兩側洞開,馬叔本能擡起頭,雙眼卻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幾個扭曲的身影自門外走入。
劉羲緯冷漠的聲音響起,道:“派個人出去守着,把門關上。”
接着又是關門的聲音。略微亮了一些的房間又恢復了黑暗,重疊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冰涼的觸感抵在下巴,將馬叔的頭擡起。
這次是孫哲的聲音。
“聽說聾子的眼睛要比常人好的多,可要是聾子又變成了瞎子,這可怎麼辦呢?”
馬叔怒道:“你纔是瞎子。”反手一把暗器灑出,全釘在了牆上。
劉羲緯冷冷道:“你也許馬上會成爲瞎子,但絕不是聾子。看在你一把年紀的份兒上,本君給你一條明路,跟本君面見父王然後供出劉羲綽一切罪行,本君就治好你的眼睛還饒你不死。”
馬叔冷笑道:“自從老馬我踏進你府邸的大門,就沒想過能全屍出去。多謝君上好意。老馬雖不是什麼聖賢,但也知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太子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他出了個足以讓老馬把命賣掉的價錢。君上要殺要剮,老馬都毫無怨言,要恨也只恨當初遇到的不是君上而是太子。”
劉羲緯道:“很好。本君最欣賞說一不二的好漢子。反正劉羲綽也逃不掉了,本君就賜你個痛快。”
馬叔笑道:“多謝君上。不過請恕草民無禮。你們既然以爲魏千雪纔是細作,爲何又懷疑到了我頭上,我究竟是在哪裡露出了馬腳?”
劉羲緯道:“秦非,你就讓他做個明白鬼吧。不過呆在原地不要動,其他人提高戒備!”
秦非的聲音從較遠的一角傳來,道:“其實我也一度認爲魏千雪就是細作,直到前些天去看趙毅時,才讓我靈光一閃意識到一個致命的漏洞。那次趙毅死裡逃生全是因爲他的心臟比旁人生偏了幾寸,這一點魏千雪也知道。若她真的是細作,趙毅根本沒有機會生還。”
馬叔喟然長嘆道:“沒有想到這個世上真有人的心臟是偏的。”灑然一笑道:“這也正常,老天的心都是歪的,人的心長歪了又有什麼稀奇?但這隻能洗脫她的罪名,還不足以證明我就是真兇。”
秦非道:“說來慚愧,我對你的懷疑完全是事後英明。意識到魏千雪不是真兇後,我便順着君上的思路排查了所有有嫌疑的人,這才發現除了魏千雪之外,就只有你的嫌疑最大。但我又立即想到你是聾子,不可能偷聽到我們和趙毅的對話。吳不爲當初爲了試探你的那一劍也證明了這件事。但到這裡,我又意識到另一個疑點。”
馬叔道:“難道老馬當時有閃躲的跡象不成?”
秦非道:“你當時的表現足以羞煞許多英雄好漢。但破綻卻在你駕車送我們和趙毅到遇襲地尋查的時候。吳不爲那一劍刺得即深又準,常人即使用宮廷御藥也不可能在一個月內恢復正常。而那天你表現出的御車術卻完全不似有傷之人,即使是精通馬匹的趙毅也讚不絕口。所以我斷定你一定是內功高手,對你也就開始懷疑。但也只限於懷疑,畢竟在顧盼盼之死和暗殺山賊首領這兩件事情上,我還找不出半點漏洞。”
馬叔擊掌大笑道:“所以你才又設局讓我自行暴露!秦先生真乃萬里無一的智者謀士。死在你手裡,老馬也不枉!那兩人的確是被我殺的,殺人手法與先生猜測的完全一樣。”長嘆一聲道:“若是太子當日可以留下秦先生,今日怎會淪爲俎上魚肉!”
孫哲將劍尖從他的下巴移到喉頭。
劉羲緯道:“慢着。”緩緩走過來道:“無論成敗,馬壯士都算得上是忠義兩全、大智大勇的英雄。本君親自送馬壯士上路。”
馬叔笑道:“多謝。但願老馬來生可以早日得遇君上。”
劉羲緯目中殺機一掠而逝,秦非連看都沒有看清楚他的出手,馬叔就已經含笑倒地,眉心只有一點嫣紅。
劉羲緯嘆了口氣,將連血都幾乎未沾染的劍遞給孫哲,道:“此人可惜了。但本君無法信任爲敵手效忠過的人。沾染過污點的白布再洗多少次也不能回覆當初的潔淨。這是本君最敬重的長者告訴本君的道理。”轉身向門口走去道:“把馬叔厚葬了,別被其他人看到。”
孫哲應聲稱諾。
秦非心裡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所有沾染過污點的布都不能留下,那魏千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