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不爲肅然道:“百日毒宴是令人在百日之內遍嘗天下毒物的試煉。其間所食食物幾乎全部有毒,只靠毒物間的相剋使人不至於被毒死。”
項重華打了個寒戰道:“怪不得那些人對毒物這麼敏感。”
吳不爲搖頭道:“你錯了。真正使人對藥物敏感的,是師尊加在毒物裡叫做‘憶昔’的特製秘藥。這種藥雖是師尊自己獨創,卻不遜色於任何一種記載在《離經叛道》裡的毒物。‘憶昔’進入身體後,除非有師尊的解藥,否則很難排出。人體裡若是累積這種毒藥到了一定程度便會對藥物極爲敏感,甚至連藥都服不下。白虎門人可以感應出劇毒,自然不容易被毒死。”
秦非道:“可你們的門人不也有很多是被自己人毒死的嗎?”
吳不爲笑道:“這就是’憶昔’的第二個厲害之處。過多的憶昔可以讓人對藥物敏感,但若是將它用蜜酒調稀加到藥物裡,則可使人暫時感覺不到藥物的刺激。白虎門有一條門規便是門人的毒藥、解藥只可以取材於白虎門自己的藥園。這個藥園的用水中便加入了用蜜酒調過的‘憶昔’。若是誰違反門規私自配藥,自然會被同門輕鬆分辨出毒藥,進而殺死。當然,因爲忌憚師尊,這種現象幾乎不會有。即使偶然有,被殺的與殺人的也猜不出是怎麼回事。”
秦非嘆道:“如此一來,縱然門徒衆多,慈無先生也可以掌控自如。”
吳不爲道:“師尊讓門人在不知不覺中服用此藥的目的卻不止如此。‘憶昔’雖然對辨識藥物很有幫助,本身也是一種慢性劇毒。平時雖然不會對身體有多大的影響,但必須用藥物定期控制,否則便會逐漸毒發身亡。每年到了師尊的生辰,大家飲的慶壽酒裡便加入了暫時抑制‘憶昔’的解藥。那些對師尊有異心、甚至背叛師門的人自然只有死路一條。”
秦非擦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道:“位高權重的弟子也不能倖免嗎?”
吳不爲道:“不錯。”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遞給項重華道:“這個藥粉無色無味,即使是白虎門人也絕對分辨不出。無論是皮膚接觸還是口服,只要沾上一點,就可使體內的‘憶昔’復活。最妙的是,此藥對其他人沒有半點危害。你們一定要慎重使用。”
項重華道:“那你怎麼辦?”
吳不爲笑道:“我一向喜歡冒險,留得這東西也只是出於對師尊的感激。要讓我用這種辦法對付他們,我寧可被他們宰了!”
秦非一面將藥瓶硬塞到項重華懷裡,一面插話道:“慈無先生對吳兄這麼好也太叫人妒忌。”
吳不爲笑道:“他老人家說,我是第一個肯挖心給他的人,所以把這瓶藥作爲獎勵,當然也是對心和無心的一種牽制。他們兩人一個和師尊頗有淵源,一個身份特殊,若是真的有異心,他老人家也不便自己動手。你也不用羨慕我,我雖然沒有服用任何毒藥,反而最受制於人。”
項重華道:“爲什麼?你這樣灑脫,難道還有什麼把柄被他拿住?”
吳不爲道:“他不讓我受百日毒宴其實也是迫不得已。我因爲當日逞強挖心使得心脈遭受重創,爲了救我小命,師尊使用了極重的手法與藥劑扶肝抑肺。但‘憶昔’主要攻擊的恰是人體的肺脈和衛氣,我只要沾上一點都小命休矣。”
項重華奇道:“你明明受了重傷,他爲什麼還要抑損你的肺脈?”
秦非肅然起敬道:“因爲人的五臟六腑並不是一團和氣,而是在相生相剋之中維持一個平衡。肺屬金,心屬火,火克金。此太弱必會引起彼過強。心若大損,對肺的抑制驟減,會引起一連串的平衡失控。而抑制肺,則相當於對心的扶持。天地萬物的正常運作,不過平衡二字。人人都知自然之道不能更改只可順應。但能像慈無先生般遊刃有餘地將之以爲己用的又有幾人?慈無先生真是曠世奇才!”
吳不爲嘆道:“你又何嘗不是聰明絕頂?”然後加了一句:“就是藥做得差了一點。”見秦非的小臉由紅轉黑,笑道:“我雖撿回一條小命,但已是外強中乾。韓文見我有時心悸氣短,還以爲是身體抱恙,請了許多大夫。可那些只會騙人的庸醫能有什麼本事?若是沒有師尊用獨門內功替我續命,我可能兩年也活不下去。”
項重華道:“不如你去求求莊夢先生。他醫術冠絕天下,定有辦法的。”
吳不爲淡淡道:“先不論莊夢先生是否有此通天徹地的本事。縱然他能醫好我,我也不會去求他。人生長壽也不過百年。在永恆的時間面前,百年和十幾年又有多少差別?人比禽獸的最大優勢便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決定如何度過一生。與其爲了生命的長度而屈心抑志,不如痛快自在一場,這纔不枉費生世爲人。”
項重華急道:“又沒叫你改拜在他門下,求他老人家怎麼是屈心抑志?你若拉不下臉,我幫你去求他!”
秦非道:“吳兄自然有自己的原因,你又何必強求?”站起身向吳不爲道:“二十餘年來,白虎門與玄武潭表面互不侵犯,其實勢如水火。吳兄對慈無先生敬如天人,但從未言說莊夢先生是非,非不勝感激。”
項重華道:“我知道慈無先生對你還不錯,但他行事的殘酷無情也是天下皆知。你又何必……”
吳不爲冷冷道:“白虎門人雖擅長暗殺毒藥,但同樣是殺人,借刀殺人、一箭穿心和毒殺有什麼分別?有點頭腦的人都應該知道,害人、殺人最多的莫若貴族國家之間的鬥爭。除了銷聲匿跡的朱雀谷外,白虎門反而與政治最爲疏遠,死在我們門人手下的人比那些死在攻城奇械和陰謀權鬥下的冤魂不知要少多少。白虎門的手段雖然可怕,但針對的均是出得起高價的高官富商的對頭,且不會來者不拒,十分慎重。最可笑的是,那些謾罵慈無先生和白虎門的人有幾個是受害者?他們將道聽途說來的傳言與心底的恐懼雜糅起來自己嚇唬自己,卻對那些輕視他們、殘害他們的王公貴族推崇膜拜。如果世人能少上三分的盲目,欺世盜名的奸徒和含冤受屈的可憐人至少可以減半。不過立場和利益不一致,看法自然不同。我無權左右你們的想法,只能請你們莫要在我面前辱沒我最尊重的人。”
項重華歉然道:“無意間冒犯了慈無先生很抱歉,我只是覺得他對自己的門人豈非太……”
秦非面容嚴肅地打斷他道:“白虎弟子入門年紀雖小,但普遍也有十二、三歲,我相信慈無先生也會在他們入門前告訴他們會經歷怎樣的事情。既然選擇加入,就要對自己的行徑負責。這就如同你既然選擇沙場,就再沒有資格抱怨戰爭的殘忍一樣。”他頓了頓,接着道:“我以前總以爲只有權術兵法纔是天下間最了不起、最正當的東西,現在卻忽然覺得世間許多所謂的正邪之分,其實不過是對大衆利益和習慣的順從。人們無論做什麼,爲的也不過是利益二字。偉大些的,是爲了集體的利益。自私些的,則是爲了個人的利益。但縱然是爲集體利益,爲的又何嘗不是自己的集體?正與邪的界,從來都不分明。”
吳不爲嘆道:“即使是所謂的道德又何嘗不是對主宰者利益和習慣的迎合?如果一個女人因爲厭倦了丈夫而改投高枝便會被所有人唾棄,但一個男子若是喜新厭舊則被認爲理所應當。如果幾千年後,男人的主宰權不再神聖不可侵犯,相應的道德也必定會有很大改變。”
他的嘴角忽然揚起一個嘲諷的笑容,道:“你們猜猜,我娘是爲什麼離開我爹的?就是因爲她爲了給路邊一個受傷的小孩子包紮傷口,而扯破了王后賜給她的衣裙,犯了大不敬。在我那個懦弱的爹和他勢利的爹的眼裡,一百個平民的生命也比不上王族賜給的一塊破布!這就是他們有所爲的道德!而我,卻偏偏撿天下不可爲之事而爲之。”
項重華向吳不爲行了一禮,道:“請允許我爲此前那些幼稚的話道歉。”
吳不爲擺手道:“你們能夠耐下性子聽完這些瘋話,我已經很開心了,怎麼可能怪你們?我本以爲,天下只有師尊和我兩人能理解這些想法……”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酒壺,仰頭飲了一口遞給項重華,項重華想都沒有想便接過喝了一大口。秦非略微猶豫了一會兒,向項重華要過酒壺,也抿了一小口。吳不爲雙目微微泛紅,道:“多謝你們。師尊若是知道,一定也會很開心。他,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