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道:“這倒是小事。 朝廷之事有許殊掌管,靖侯、程公壓陣,我們大可放心。況且,如今人心不穩的根源在於我軍的節節敗退和祁軍的不斷逼近。一味在宮裡死守,還不如冒上一把險。”
郭宇道:“秦先生明鑑。”
項重華道:“本太子打算明日動身,這一去可能不會太短。陣前還要依賴將軍多多勞心了。”
郭宇道:“屬下定不辱命。”
秦非跪拜道:“請儲君准許屬下同行。”
項重華道:“可你的身體”
秦非嘆了口氣,道:“屬下的病均由擔憂而來。若放儲君一人冒此大險,屬下又怎能好得起來”
項重華猶豫半餉後,方點頭道:“好吧。”
秦非道:“屬下謝儲君聖恩。”
項重華苦笑道:“你這一去,阿若和秦柔也少不了要跟着。這一路上,倒也不用擔心無聊。”
秦非不由脫口而出道:“即使屬下不去,秦柔也定會纏着要去的。”話一出口,便後悔不已。
項重華的臉色微微一變,但隨即岔開話題道:“劉羲緯心思縝密,我們此行必須萬分小心,若暴露了行蹤,可就有殺身之禍了。”
秦非道:“屬下遵命。”
項重華向郭宇道:“郭將軍軍務纏身,可要注意身體。”
郭宇行了一禮,道:“多謝儲君。”
項重華道:“你也累了,快下去休息吧。”
項重華待他出了書房後,走到秦非面前低聲道:“此行太過兇險。若可瞞得過秦柔,便瞞着她吧。我不想再讓她爲我冒險。”
秦非道:“屬下儘量而爲。”
項重華道:“先王下葬已滿一月。按照雍國的禮儀,先王的姬妾將會全部被送往王陵守靈三年。我會下旨讓秦非負責陪同前往。你配合我瞞住她。”
秦非道:“遵命。”
項重華默然半響,緩緩道:“出了雍宮。我便不是華儲君了,你也不必再自稱屬下。”
秦非不由擡頭望向項重華,但很快又垂下頭,道:“屬下明白。”
項重華嘆了口氣,道:“我知道我們永遠回不去了。但至少在出宮的這段時間裡,我希望你能向從前一樣對我,不要再把我當成儲君。”
秦非道:“是。”
項重華拍拍秦非的肩膀,道:“辛苦你了。”轉身大步出了書房。
秦非望着他愈發威嚴,卻也愈發孤獨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眼神裡卻一片黯然。
無論情願與否,他都不可能回到原來的那個項重華了。等到他成爲雍王,乃至天下之主之時,項重華這個名字,便會被徹底塵封成爲一個禁忌。君主是不需要名字的。君主要人們銘記的,永遠只有作爲一國之君的輝煌和尊榮,而作爲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一切情感和充斥着血腥的經歷,則永遠只能深藏在他們自己心中,悲喜自知,或以秘史、野史的名義,流轉於百年之後的書卷裡,任人評說。
項重華帶着秦非、荊草、孫哲先到了與萬樂城相距不遠的荔城。因爲未受戰亂影響,荔城的人口要比其他城池多出許多。是夜,烏雲滾滾,羣星沉落。街道上華燈次第燃起,熙熙攘攘的人羣依然在享受着這份亂世裡難得的平和。
項重華和秦非共同坐在一輛車子裡。孫哲與其他負責防衛的武士,着便裝,不遠不近地跟在車子四周,而負責駕車的,則是荊草。
時近深秋,煙迷霧鎖。秋雨淅淅瀝瀝地從雲中降落下來,和茫茫煙波混在一起,無邊無際。
項重華道:“上次我們來姜國時,似乎沒有經過這裡。”
秦非道:“荔城臨山傍水,官道並不是十分暢通,而且山賊猖狂。出使姜國的使臣一向不會經過這裡。”
項重華道:“魏起也是山賊出身。他究竟是如何成爲萬樂山城主的女婿的”
秦非道:“聽郭宇說,魏啓本來並不是姜國人,他的父親原本是祁國有名的馬賊,但有一次卻誤打誤撞地衝撞了當時的太子,親信下屬全被剿滅,只逃走了魏起一人。魏起到了姜國後,憑藉着驚人的天賦,很快組起了自己的隊伍,成了姜國最大的馬賊。他在一次狩獵中,恰好遇到了出城巡視的萬樂城主的女兒孟氏,對之一見鍾情,無法釋懷。魏起打聽到了對方的身份後,毅然決心搶親。不想這位孟姑娘也非弱女子,不但率領侍女把他的搶親隊伍打了個落花流水,還把魏起捉回了城裡,讓他做了上門女婿。”
項重華不禁失笑道:“好厲害的女人,也怪不得魏起要對他懼怕三分。我對這個孟氏可是越發好奇了,也不知道她和你家杜若相比,到底誰更厲害些。”
秦非笑道:“體力上,阿若絕對不是她的對手。但說到鬼點子,這天下絕對無人可以比得上阿若。兩人春蘭秋菊,各佔勝場。”
項重華道:“我總覺得魏起的身世似乎有些熟悉,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了。”
秦非道:“莫非是你年輕時,與哪個馬賊也有過交情”
項重華正要回答,忽地有輛馬車,在他們的馬車旁迅速劃過。窗簾被風颳起,一個側影只一閃便匆匆消失。項重華乍見,整個身子瞬間坐得筆直。
秦非斂起了笑容,道:“怎麼了”
項重華沒有說話,胸口卻在微微起伏,寬大的手也攥成了拳頭。猛然間,他用力敲了敲車壁,待車剛一停下,便跳下了馬車。孫哲和武士見到項重華驚慌地衝出了馬車,也立即跟了上去,但速度根本無法與之相比,還沒追上幾步,便不見了項重華的人影。
秦非面色沉重地跟荊草耳語了幾句。荊草發出一切照常的信號,繼續駕車前往客棧。
項重華追着那輛馬車,但礙於要隱藏身份,無法始終綴在其後。荔城岔路極多,不一會便不見了車子的蹤影。
項重華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沖刷着他的臉,神情疲倦。他忽然覺得自己傻的可以,爲了剛纔莫名其妙的一個悸動,竟然撂下同伴,冒雨追着一輛馬車,跑了這麼遠,簡直任性得像個少年,或者說,像當初的自己。
他伸手擦了擦臉上的水,露出一個複雜而嘲諷的笑容。太久,他都沒有這樣任性了,久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也曾是個血氣方剛的魯莽少年。
項重華轉身向剛纔走過的小橋走去,努力回想着剛纔經過的路線,試圖自己走回客棧。
天地間暗如水墨。從雨霧中看過去,依稀可以看到一棟精巧的屋子,褚紅色牆,暗灰色的屋頂,窗紙則是曖昧的粉紅。路上行人稀少了許多,但皆被這忽來的秋雨打亂了陣腳,行色匆匆。項重華反而走得很慢。在這樣的天氣,淋一場秋雨,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獨特的放鬆方式。
他走過小橋,轉過一條小巷,卻忽然停下了腳步。雖然忙於政事,但他從未鬆懈練武,尤其是內功心法。玄武潭獨特的內力使得他擁有比野獸還敏感的直覺,他可以明顯地感到,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正有兩個人在慢慢地跟着他,並不是刻意的跟蹤,也許只是想要試探。
荔城裡,果然也有劉羲緯的眼線。
項重華繼續向前行走,走得依然很慢,但渾身的真氣卻已在暗中運作,時刻準備出手。對方的人只有兩個,擒殺自然是易於反掌。但此兩人一死,定然會引起劉羲緯的警覺,這無疑會招致更多的麻煩。若是冒然加快速度,也一樣會引起懷疑。唯一的方法,似乎只有不留痕跡地甩掉二人。但他對荔城毫不熟悉,弄不好,反而會掉進對方的陷阱裡。
項重華的手心滲出了冷汗。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走到了剛纔那座小樓跟前。
樓前有一排垂柳,柳樹下站着一個帶着遮紗斗篷的,撐着傘的紫衣女子。項重華的心忽又快了起來,但他也着實分不清楚,是因爲細作的跟蹤,還是因爲這陌生的女子。
項重華不由地走向垂柳,似乎想要自那女子身邊走過。但兩人擦身的一剎那,女子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一個轉身,便用雨傘擋在兩人的身前。垂柳後的牆壁上竟然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門。項重華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女子拉進了小門裡。不久後,跟蹤的兩個男子也到了垂柳旁,左右環顧後,跟着前方的一個身材與衣着均和項重華有幾分相仿的男子追了過去。
項重華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進了這個小樓裡。牆裡有個小小的花圃,有幾簇花正盛開,卻看不出是月季,還是菊花。
女子牽着他的手,一直上了二樓。輕輕地推開一扇門,帶着他走來進去後,又輕輕地將門掩起。屋內沒有燈光,暗沉沉得只能隱約看出是個閨房。
項重華終於忍不住道:“在下被惡人所跟蹤,幸得姑娘所救。敢問姑娘”
女子忽然撲到了他的懷裡。
項重華一個錯愕,她的手指已經熟練地解開了他的衣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