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重華道:“可是你,你……”
嬌茗嘆了口氣道:“對我而言,活着並不一定比死更舒服。程乾雖不是我所殺,卻是爲我而死。而許殊的哥哥則是被我親手毒殺。他們都是愛我的人,我卻無以爲報,只能以死謝罪。”她的臉上忽然起了一陣劇烈的痙攣,身體也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一個痙攣,復又撲倒在地。
項重華立即上前抱住了她,同時指如閃電,點住了嬌茗周身十幾處穴位,卻仍然抑制不住梨花千仞雪的爆發。
強烈的痛苦洶涌地襲來,幾乎要把這個一向倔強的女子撕碎。項重華望着她痛苦的表情,也幾乎要被這痛苦撕成碎片。終於,他拔出重劍,刺向了她的胸口。
一股滾熱的血噴出了胸腔,嬌茗的喘息漸漸平穩下來,但生命的氣息也不可抑制地,一點一滴地流逝而去。
項重華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企圖用內力維持着她殘喘的最後一絲生命。
嬌茗艱難地笑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說,你救得了我一次,不一定每一次都能救我,更不一定每一次都會救我。但我每一次要死時,你卻總是忍不住衝出來把我救了。好在這一次,你終於救不了我了。”
項重華咬牙道:“我偏要救!”
嬌茗笑道:“你不想救我的時候,每次都鬼使神差地把我救了。但想救我的時候,卻救不了我。可見王侯將相也不過如此。”
項重華黯然道:“何止是不過如此?我們這些人簡直是一羣廢物。除了不斷地給別人帶來災難、帶來傷心,其他的什麼也做不了。我,對不起你。”
嬌茗幽幽道:“但是,我卻有那麼一絲慶幸能遇到你。因爲你給了我去保護他人的機會。”
項重華苦笑道:“但是,保護完我之後,你卻也要離開我了。爲什麼,爲什麼被保護的人總會失去所有保護自己的人?”
嬌茗望着他道:“到了那個世界,我會請姐姐原諒你的。而我,其實也早就不恨你了。不過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項重華咬牙道:“我會留息麗華一條命的。”
嬌茗欣慰地點點頭,道:“這樣一來,我就徹底不欠她的了。”板起臉道:“你喜不喜歡我?”
項重華立即答道:“不喜歡。”
嬌茗復又笑了,道:“若是因爲有着和別人類似的風韻而被你喜歡,我死也不會安心的。你果然很會說話。”
項重華哽咽道:“我只是實話實說。”
嬌茗目中忽然佈滿了悽哀,柔聲道:“但是如果,如果你在遇到息雅之前就認識我的話,你會不會喜歡我呢?”
項重華微微一愣,緩緩地點了點頭。
嬌茗燦然一笑,道:“這已足矣。”她把手按在他的手上,道:“你爲我輸送再多的內力也於事無補了。除非你想要一輩子就這麼守在我的身邊。但我知道,你還有更多的事情要辦,還有其他的女人要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就到此爲止吧。”
項重華咬牙道:“可是……”
嬌茗不等他說話,已經將嘴脣湊了上去。
滾燙的嘴脣,冰冷的淚水。
她的雙手緊緊扣在他的脖頸上,彷彿一條尋找着附身之處的藤蔓。
項重華的雙手被她劇烈的動作擠得移開了她的身體。她的心跳透過彼此糾纏的身體,一點一點穿到了他的胸膛中。他清晰地感受到這份跳動,卻抑制不了它越來越慢的頻率。正如他能看透她的想法,卻始終無法左右她。
她的嘴脣一點一點冰冷下去,直到冷如她的淚水。
挽斷情絲留不住。
暮然回首,依然只剩下一地殘紅。
院子裡疏疏落落地種滿牡丹。西風襲來,將爲數不多的葉子又吹落幾片,顯得愈發憔悴。
息麗華倚在塌邊,華麗的妝容依然無懈可擊,但眼裡卻再也掩不住疲倦之意。
無可奈何花落去。
縱然是再囂張的盛景,也終究有落幕的一日。反而是那些野草般低賤的生命,可以存活得更久一些。
息麗華的嘴角不由揚起一個驕傲的笑容。從一個最弱小的王室裡受盡欺凌的庶女,到北國第一大國中最有權勢的女人,她雖不能擁有常人的祥和安穩,卻享受過世人無法想象的輝煌和尊榮。即使生命可以重新選擇,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條血光和珠光,殺氣與寶氣交相輝映的荊棘路。
即使粉身碎骨一千次,她也要得到那一瞬間的、常人無法企及的輝煌。這輝煌雖然短暫,卻也足矣讓她昂首挺胸地恥笑那些像螻蟻般被淹沒在歷史長河裡的生命,足矣她證明自己活過、存在過。
無論輸贏,她都讓世人永遠地記住了她。無論愛恨,誰也無法否認她卓越的才華與手腕,無法否認天下局勢因爲這樣一個豔如桃李,狠如蛇蠍的女人而震盪、改變。
傾國傾城,不過如此。
睡夢中的項重憶微微翻了一個身,俊秀的小臉上露出一個只屬於孩童的,最純真的笑顏。他的面容既不像息麗華,也不像雍王,但綜合了兩人的優點,小小年紀,便已非常英俊。
息麗華輕輕握起他的小手,放入柔軟的錦被裡。她很羨慕他,甚至是嫉妒。她不僅嫉妒他自出生以來便受盡恩寵,更嫉妒他擁有着獨一無二的面容。
她不喜歡相似,總是固執地認爲,再美好的東西如果不是獨特的,也不值得稀罕。
一雙大手悄悄地攬住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接着她便感到了噴在臉上的,夾雜着酒氣的溫熱的氣息。
息麗華的臉上不禁露出了厭惡的表情。她立即熄滅了蠟燭,走出了項重憶的寢室。江萬里腆着臉跟在她的身後,不時動手動腳。息麗華剛走進自己的臥房,江萬里便關上了門,向她迫來。
息麗華一把推開他,不悅道:“你不去陪你的新歡,來這裡幹什麼!”
江萬里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那些小姑娘哪裡能和你比?”
息麗華冷笑道:“說這話的人一定是家道中落的落魄子。哪隻貓不喜歡腥氣,哪個男人不喜歡新鮮?只有那些陡然困窘的男人才會想起故人的好。縱然如此,只要他們一旦翻身,還是會立即另找新歡的。”
江萬里眯起醉眼道:“你怎麼總是這麼瞭解男人?”
息麗華淡淡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跟你們這些臭男人鬥,當然得先了解你們的秉性。”
江萬里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也是臭男人?”
息麗華雙手環胸道:“你自己說呢?”
江萬里擺手道:“好好好!我是臭男人,行不行?”
息麗華蹙眉道:“你今晚來,又是要我殺嬌茗的嗎?嬌茗雖然毒死了姓許的,但還不是因爲怕嫁給那個病秧子?何況你縱然把她殺了,也難以挽回許殊的信任。嬌茗也有多日未嘗入宮來見我了,以她的聰慧,估計也已經料到你會對她動殺機,早就逃掉了。”
江萬里瞪大雙目道:“不是你要我來找你的嗎?”
息麗華猛然一愣,道:“我何時說過要你今夜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