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瑾道:“家師與翼國王室的淵源,楊柳姑娘和楊絮姑娘都知道,她們想必也都告訴了您,我就不贅述了。家師逃離翼宮以後,我們師徒三人便隱居了起來,那段日子很平靜,卻很快樂,直到相思救回一個少年。我們的住處雖然隱秘,但一經被發現,就非常容易被找到。我們雖叮囑那個少年千萬不可泄露秘密,但少年人終究藏不住事。很快,翼宮的人就找到了我們。我們幾經奔波逃亡,家師在此期間因病命隕,我和相思受了傷,又恰逢旱災和瘟疫。最後一次,翼宮又派來三千人捉拿我們,我身負重傷,肺部被毒箭射透,危在旦夕。相思也左右支拙,眼看就要被他們捉住。幸得袁濜現身救了我們。我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轉,醒來時卻已不見了相思。袁濜告訴我,她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但若要見到她就要爲他效力七年。這就是我們的故事的全部。”
秦非望着他完美的側臉,幾乎要喊出:“覆影就是相思。”但他還是忍住了。
能殺死隋瑾的只有覆影,而隋瑾必須死。
隋瑾淡淡道:“重華公子是個難道的帝王之才,他的謀略、膽識、氣度以及胸懷都是袁濜和袁燧比不上的,但有一點他卻不如袁濜。”
秦非在聽着,洗耳恭聽。
隋瑾道:“他沒有袁濜愛自己的國家和子民。袁濜雖失於偏激和嚴苛,但他的確是最愛子民和國家的君主。爲了這份守護,他可以犧牲一切,哪怕自己墮入魔道也在所不惜。我不能奢望重華公子可以做到這些,只求他能善待百姓,哪怕只是爲了鞏固自己的統治。袁家除了袁柘以外已經無人可成氣候,他們的祖先總算爲這片大地上的生靈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宗廟也應該得到持續的供養。至於袁柘公子,以你們現在的實力是不可能殺了他的,但他也沒有能力去阻礙你們。”
秦非只覺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他實在不敢想隋瑾究竟知道多少,但有一件事他可以確定--隋瑾早就看穿了自己對他的殺心,也已經覺察到自己可能命不久亦。這番話,其實是他留給項重華的遺言。若是不擇手段,這個世上根本無人可以傷到隋瑾的半根汗毛,但那樣他也就不是隋瑾了。
他看透了一切,卻依然以身相殉。殉道豈非是墜落凡間的神靈必須經歷的洗禮,他又豈非是最耀眼的神靈?
隋瑾將楊柳平放在柳園小樓的塌上,便下了樓。秦非默默不語地跟着他,卻不敢看他。
隋瑾嘆了口氣,道:“我要走了。請替我轉告重華公子,秦柔是個好姑娘,請他一定要珍惜。”言畢身形一展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秦非久久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蹲下身子,仰望着滿園頂着白雪的柳枝。
冬去春來,這些柳枝遲早會從沉沉的冬眠裡甦醒,重新抽出新芽。但人一旦沉沉誰去,就再也無法醒過來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黯淡的陰影裡走來一個比陰影更暗的男子,他的步履慢得像個老人,鞋履先試位置,然後是腳掌,後到腳尖。見到秦非微微錯愕,立即加速追了上來,道:“你怎麼會在這裡,楊,楊柳她人呢?”
秦非嘆了口氣,道:“在樓上。”
袁濜目中閃過一絲狂喜,飛奔般上了樓,然後就再也沒有下來。
秦非依然沒有走開,只是擡頭仰望着小樓上那尊玉像投射出的淡淡的影子,感受着袁濜夜夜孤望的淒涼。
烏雲若暗潮般開始洶涌,天空又洋洋灑灑下起雪來,雪落在秦非的身上,冰冷的觸感卻驅散不了內心的荒涼。
朝陽終於升上天空,微弱的晨曦打在從樓上緩緩走下的袁濜身上,卻照不透他身上的陰影。
秦非望着他,終於動了動,雪花撲簌地自身上落下,宛如被從沉睡裡喚醒的石像。
袁濜淡淡道:“她說了什麼嗎?”
秦非掏出同心結遞給袁濜。
袁濜的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道:“我聽到了。柳兒,我全部聽到了。”
他忽然擡起頭,目中透着危險的殺意,淡淡道:“是誰刺下那一刀的?”
秦非垂下頭,聲音連自己也幾乎聽不到:“是隋瑾先生。”
袁濜冷笑道:“堂堂第一名士的親傳,那麼好的本事,那麼好的學問,卻連一個女人都不能救!這一刀刺得好啊,很好!”他忽然一個踉蹌,吐出一口鮮血。
秦非忍住千言萬語,忍住想要告訴他隋瑾曾多麼努力地救過楊柳的衝動,只低聲道:“臣無能,沒有攔得住楊王后,更沒有救下她。”
袁濜閉目擺手道:“她想做的事,向來沒有人攔得住。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他緩緩擡腳,走向那浮在青灰色蒼穹下恢弘而雄峻的正聽殿。厚重黑色的宮牆筆直地參入雲天,宮殿的屋檐下掛滿紅色宮燈,在漸漸明朗的晨曦中透出**的血色的正紅。晨鐘的餘音自遠方而來,沉重如同霧靄。
她二十多年的芳華,爲他而綻放,又是爲他而枯萎。
而他卻只能在她死後纔可以一述衷情。風從四面八方洶涌而至,灌滿他黑色的長袍,袍上還沾着她胸口流出的血。
他決心任性一回,就這樣子,帶着她的血去上朝。生時,她沒有來得及看到他的心意,死了,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如鮮血般熾熱而慘烈的感情。
借問堤上柳,青青爲誰春。
袁濜端坐在大殿上,神色嚴肅而**。他一如往常那樣果斷而高明地處理着每一個朝臣上報的奏本,胸口也一如往常一樣,掛着一塊浸着已經發黑的血漬錦緞。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這快錦緞,但沒有一個人敢表現出什麼。翼國律法苛刻,但每個人的心中,袁濜卻是法律中的法律。但關於這塊錦緞來歷的猜測還是悄無聲息地從翼宮各個角落涌起。許多人都不約而同地將它和柳園聯繫在了一起,因爲這段時間裡,袁濜都是公然在柳園裡過夜的。但無人猜得出柳園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住進了什麼人。
小行人(掌管接待使者的官員)持着玉笏上前道:“啓稟陛下,毓國王后失蹤月餘,特派使臣請求我國相助共尋王后。”
袁濜冷冷道:“回覆他們說不必多事了,楊柳就在寡人這裡,袁燧若有本事就自己來接。”
百官悚然,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後,紛紛低下了頭。
只聽“撲通”一聲,楊相國重重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袁濜淡淡道:“把相國扶下去,叫御醫好生照看。”
正聽殿上落針可聞,朝臣連大氣都不敢出,只能聽見侍衛把相國扶出去時,鞋履與地面的摩擦聲。
袁濜道:“逆賊袁柘可有消息?”
上將軍道:“袁柘一族已經被誅滅,但袁柘公子怎麼也找不到,他似乎逃出了翼國。”
袁濜冷笑道:“好一個狼子野心的賊子。寡人好心待他,他卻無中生有,誣陷寡人弒君殺父。”嚴峻的目光自衆多朝臣一路掃過,道:“可惜他的謊言太稚嫩,連孩子也騙不了。衆位卿家以爲呢?”
百官立即紛紛下跪,齊呼:“袁柘辱君欺衆,罪無可赦!”
袁濜道:“五日後,就是我翼國兵發毓都之日。在這期間,若是有誰不安分了,寡人會叫他全族都永遠安靜下來。”
他緩緩站起,道:“退朝!”
衆臣齊齊行禮,春寒料峭,但所有人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溼。
秦非將看完的信湊近燭火,一直看着它燃燒殆盡才道:“袁燧果然也是另有圖謀。”
項重華冷笑道:“這個小子確實很不簡單。一面跟我們圖謀瓜分翼國,一面在背地裡和劉羲緯勾結,企圖在雍國兵發翼國時,由祁國攻擊姜國,而他們趁雍國手忙腳亂時,把一切罪責推到我們身上,然後聯合毓國形成包抄之勢。毓國翼國平日再怎麼有敵意,也是兄弟之邦。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我們這些外人當然更容易成爲衆矢之的。而此時,袁濜已死,按照毓翼之盟,兩國都會歸在他袁燧手下,只要滅掉雍國,他還可以從雍國的國土裡分一杯羹,真是划算的生意!”
秦非道:“怪不得袁燧一直把事情的真相瞞着覆影。若非在毓國和袁燧的命數都岌岌可危的情況下,覆影怎麼可能下得了決心暗殺袁濜?論謀略,袁濜不如袁燧。但論癡情,袁燧的確不如袁濜。”
項重華道:“袁燧現在最在意的就是隋瑾。因爲這個世上唯一可以與覆影匹敵的人就是隋瑾。而且更要命的是,他怕覆影見到隋瑾後會會恢復記憶。所以在從我們口中得知,隋瑾已經被袁濜派去調查毓軍的軍情後,他就再無顧忌了。”
秦非道:“在他看來,袁濜已經是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