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開始並不是太擔心,因爲她的四個孩子都未成年,還沒有到服兵役的年齡。但很快她便得知,這一次,她最大的孩子,就是小張阿才,卻不會倖免。
張阿纔在楊木匠那裡當學徒,年紀雖小卻已能粗通木工活,已經能賺些錢補貼家用,可他要是給徵了兵去,家裡的三個孩子卻要怎麼辦?
而爲了逃避兵役,母親想出的,卻只有一個法子……
這個村子的戶甲,平時既沒有操練,也不配兵甲,無非是個虛銜,村裡的青年人們,倒有大半都是同樣的練軍身份。可這次保長說,練軍們必須一併轉爲現役,還要離鄉背井,到別處去打仗。至於要去哪裡,卻沒有明說。
丈夫早逝,只剩了母子幾個相依爲命,最大的兒子纔剛十歲出頭。村裡每家都因這事而毫不安寧,母親昨晚悶聲不響地抱膝坐了半夜,只在發愁一件事情,孩子們的歸宿要怎麼解決?
終於,母親還是硬起了心腸,拉着小張阿才的手,向在村裡隱居的李阿公的廟所在的方向走去。
李阿公是一位退休的老太監,出了宮之後便回了故鄉,蓋了間小廟隱居,因爲他有宮裡的路子,又熱心腸,是以常幫同鄉進宮謀差事,村裡得了他的好處的人家不少。
n⊥,..淨身入宮當太監,是村裡年輕人迫不得已的選擇,但入宮的話還是有不少的好處的,而免服兵役,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從那一天起。張阿生便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而他的名字。也變成了張德敏……
對於母親當年的選擇。他並不痛恨,因爲他也明白,這是讓自己不死在異鄉戰場的最好辦法。
而自己在宮中混得好了,還可以接濟家裡,幫助母親撫養三個弟弟。
他後來回過幾次家鄉,每一次看到母親和弟弟們,他都由衷的感到欣慰。
自己的付出,終究是值得的。
弟弟們很快長大。比自己當年還要強壯,也都很孝順,能幫母親幹活,賺錢補貼家用。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徵兵令接二連三的下來了,三個弟弟,都給徵兵從軍去了。
自己的家人,終究還是沒能躲開徵兵的命運。
讓他感到慶幸的是,三個弟弟所在的,是李紹泉李大人的淮軍。這支隊伍由洋人訓練,使用很是厲害的洋槍。輕易不會同敵人近戰,在戰場上活下來的機會更多,待遇也比其他的隊伍好,弟弟們甚至有餘力把軍餉省下來寄給母親。
蒼天似乎又一次眷顧了他們這個小家。
但是一切,都因爲那爲“名滿天下”的左大帥而結束了……
到現在爲止,張德敏都想不明白,爲什麼左季皋要將三個弟弟所在的劉超佩戴宗騫所部淮軍隊伍,殺得乾乾淨淨。
兵變的事兒,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可也用不着將所有的人都殺死啊!
幾千條人命,在左季皋的奏摺裡,只不過是寥寥數語,可對這些人的家人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張德敏至今仍然忘不了,悲痛過度的母親握着自己的手去世時,那不瞑的雙目!
“左季皋!你這老賊!”張德敏在心裡大叫了一聲,醒了過來。
醒來的張德敏赫然發現,自己的臉上竟然有了淚痕。
他急忙取出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並取出了一個小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檢查有無異常。
這麼多年的宮中生活,已經讓他習慣了隱藏自己的心理活動和麪部表情,不讓他人看出端倪。
這也是他爲什麼向師傅李錦泰討了這份外派的差使,卻沒有讓師傅和原本要出這趟差的好兄弟王德環知道是爲什麼的原因。
這一次,哪怕不能報仇,他也要當衆出一口胸中惡氣!
“張公公,找到了。”一名船政局派來的偵騎快馬來到了馬車邊,將頭探到了馬車窗邊,低聲說道,“就在前面的悅來客棧。”
“幾位兄弟辛苦了。”張德敏說着,從衣袖當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黃色錢袋,遞到了偵騎面前,“幾個小錢,不成敬意,幾位兄弟拿去喝杯果飲吧!”
“謝張公公!”偵騎很是高興,接過錢袋,抱拳行禮,然後便招呼另外幾個回馬去了。
張德敏看着幾名偵騎遠去,目光轉向了裝有聖旨的紫檀龍紋木盒上,冷笑了一聲。
行不多久,前方大路旁一座華美的客棧隱隱可見。
悅來客棧裡,此刻正在進行着例行的“包子劉”待客表演。
說是表演給大夥兒看的,其實是爲一位貴客準備的。
“我包子劉的包子鋪說是鋪子,其實很簡陋,只有一個大蒸屜和一個小籠。”
“大夥兒都知道那大的蒸屜裡面是包子,豬肉餡牛肉餡青菜餡蘿蔔餡豆沙餡水果餡土豆餡猴子餡兒,可以說無奇不有,我還說有裡頭有駱駝餡兒,不過你們大夥兒誰信呢?呵呵。”
“沒有人知道我這精緻的小籠裡面是什麼,因爲我包子劉從來不當衆打開,也不許人打開。”
“曾經有人哪乘我包子劉不注意的時候兒,打開過那籠子,只聞得撲面來的香氣,倒轉着天地萬物,那人便在鋪天蓋地的香氣中睡過去了,再醒來就是我包子劉包子似的臉,笑着對他說:‘說了叫你們不要偷看,來,聞一次一個金瓜子兒!”
聽到這裡,客人們都開懷大笑起來。
“據說這悅來客棧的人啊,都知道我那籠子的秘密,因爲傳聞我包子劉初來的那天,在這悅來客棧足足磨了一下午,再出來時就租下了客棧旁邊一塊空地做起買賣,且分文未付。有人就好問了。憑什麼啊?說法就是。我包子劉打開了自己那個從不打開的小籠子。便拿下了那塊門面兒!”
“這事兒呢,經人一傳哪,總是越傳越玄乎,越玄乎越勾人好奇心,越是勾人好奇心,這當事的人,卻越是不願意說了。”
坐在堂前的左季皋,看着這個肥頭大臉短粗胖的長得象個包子似的名叫“包子劉”的包子鋪老闆的滑稽表演。一時間心懷大暢,暫時忘記了那個摺子帶來的煩惱。
“其實那天哪,我包子劉挑着擔子走進悅來客棧,上到老闆下到跑堂,一致都說:‘不能把店面租給長得這麼難看的人!會影響這客棧的臉面,把客人都嚇跑了的!”
“我包子劉一聽,立刻連擺着手:‘我……不是要租……我沒有錢,只是想要塊地方,賣包子。”
這時,一個打扮成客棧老闆的演員上了場。
“老闆”伸手摸了摸包子劉的額頭。似乎是看他是不是發燒,給燒傻了。摸了好半天,他才擠出一絲笑容問:“這位客官,真是會說笑,呵呵。”
包子劉打着哈哈:“我是挺會講笑話的,老闆連這個都知道,真是有緣啊不知我可以在哪裡賣包子?”
“老闆”眼角抖了抖,青筋跳了跳,終於還是平靜地問:“請問你爲什麼覺得我們會免費給你一個地方讓你賣包子?”
包子劉笑得很欠打地說:“因爲我的包子,你們做不出來。”
這時“大廚”上場了,平靜地問“老闆”:“我可以把他打出去麼?”
“老闆”不怒反笑:“好一句我們做不出來,也忒瞧不起我們這客棧了吧?”
包子劉擺擺手:“我絕對沒有這意思,這客棧一塵不染,仿若仙境,沒半點紅塵俗氣世間渣滓。”客棧衆人聽得正受用,包子劉話鋒一轉,“但卻正是這紅塵不侵,讓這裡失了做好包子的時候兒。”
“別管什麼時候兒!有能耐現在就做一個給我們瞧瞧!”
“那你們等着!我現在就給你們露一手!”
擔子一放,蒸屜架好,手點火過處,蒸氣立現,形貌猥瑣的包子劉忽然多了點神采,他轉手間捏好一屜包子,竟當場做起包子來。
只見他手掌翻飛,動作嫺熟,嘴上卻也沒有停住:“包子不比山海珍饈,不勝在精緻,不顯於華麗。它賣就賣的那紅塵世俗氣,車馬過處,喧鬧之中,一團面幾盞餡,映着斜陽清風,就着人世煙火,蒸出凡人味道,自裡到外都是生活氣味,不高雅不脫俗,吃的也就是那市井味兒!”
話語落下,蒸籠打開,油氣四溢,竟生生壓過客棧大廳的莊嚴氣。好似古剎裡一鍋狗肉湯,明知是褻瀆了高雅,卻又耐不住那味兒,香出俗世,你若一日還在紅塵中,便一日避不開它。
大廚嘆道:“好道理,好手藝。可惜還是偏執了,我們客棧不沾世俗紅塵,卻並非做不出這世俗小點。你說這包子做時,要沾塵土味,但這一屜,不也沒沾什麼。道理便是一個人心,心有紅塵,便做得出你手裡的東西!我們這裡的人也都不是假清高之徒,不至於用高雅誤了紅塵!”
包子劉點點頭:“好一句‘不至於用高雅誤了紅塵’,此處既有如此人,我想拿這屜包子顯擺,實在是妄爲了。”
他把包子分給就近的幾個人,卻對站在堂中間的老闆等人深深一鞠,道:“包子劉唐突了,但是這不要錢的店面,卻還是想斗膽要一處的。第一種包子,想來貴處有人做得,卻不知諸位是否有心嚐嚐小人的第二種包子?”
老闆奇道:“第二種包子?”
包子劉不再說話了,他小心翼翼從擔子裡取出一個小小竹籠,輕輕打開。一瞬間淡雅香氣沁滿客棧,包子劉把手伸進去,再拿出來時,已是一捧數個小包子。
這時包子劉睜開了眼,悠悠道:“第一種包子,賣的是世俗紛雜,無論是誰,市井抑或廟堂,經過了都可買得,拿它果腹,它是可用錢去買的;第二種包子,賣的是人情心境,有得機緣的人才可品得。拿它自悟。它是要用心來換的。”
說罷他把手中的包子捧到了左季皋的面前。
左季皋猶豫了一下。拿起一個小小的包子,放進了口中。
入口的一瞬,味道是初時的極淡直至後來的綿長清香,味道不衝卻綿長,意在恰逢形在回味,一個包子吃完閉上眼,恍惚見到的是古道初逢的相視一笑,錯別經年後的清淡回憶。這一生見過多少人。還有多少人會被憶起,初次相遇是什麼味道,經久回首又是什麼味道?這小小一個包子吃過,左季皋竟有些明白了。
左季皋迫不及待的將包子劉手中的小包子全都拿了過來,接連塞進了嘴裡,他急切的想要重重的享受剛纔的味道,是以哪怕給包子噎了一下,也要多吃幾個。
“大人慢些用……”看到左季皋竟然給噎得翻起了白眼,包子劉顯然嚇了一跳,趕緊提醒他道。
他當然知道面前的這個貪吃老人的身份。真的噎壞了總督大人,他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就在這時。幾個人邁步進了客棧大堂,包子劉看到這幾個人爲首的竟然是一個年輕的太監,不由得一愣。
這個太監的目光很是銳利,立刻便看到了正和滿口的包子較勁的左季皋,便邁步向這邊走來。
左季皋見對方走來,正要出言詢問,卻苦於滿口的包子咽不下去,正自努力吞嚥間,卻見太監來到了他的面前,雙手高高舉起了一個紫檀木盒。
“聖旨到!”太監高聲喝道。
大廳裡瞬間鴉雀無聲,接着便是衆人慌亂的跪拜聲。
左季皋吃了一驚,他好容易纔將包子胡亂嚥下去,正要發問,卻聽得面前的太監高聲喝道:“陝甘總督、一等恪靖侯左季皋聽旨!”
太監一邊說着,一邊用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是要他跪下聽旨。
左季皋看着面前冷冷看着自己的年輕太監,心中很是奇怪,爲什麼對方要選擇在大庭廣衆之下宣旨。
以前類似的事情,左季皋也不是沒碰到過,只是那些宣旨的太監都不象這個太監這樣,見了自己都是客客氣氣的,而且也從未當衆宣旨,而是進了密室,客套幾句後,讓他擺上香案,把旨意念一遍給他也就是了,並未藉着宣旨的機會,讓他給自己下跪。
可眼前的這個年輕的太監,似乎是非要自己給他下跪不可,而且還要當着這客棧裡所有人的面下跪!
“陝甘總督、一等恪靖侯左季皋上前聽旨!”年輕的太監見左季皋不動地方,立刻又高聲喝道。
左季皋身邊的幾名侍衛大怒,他們很想衝上去將這個不知好歹的太監狠揍一頓,但太監手中擎着的聖旨,卻牢牢的將他們釘在了原地。
“敢問尊使……”左季皋緊盯着面前的年輕太監,他想搞清楚面前的太監是不是騙子,剛想試探性的問一句,卻給太監厲聲打斷了。
“左大人是想驗明我的身份嗎?”太監冷笑了一聲,一隻手擎着裝着聖旨的木盒,另一隻手則掏出了一塊紅木腰牌,伸到了他的眼前,“那就請左大人驗看清楚了!”
左季皋接過腰牌,仔細的反覆看了一遍,確定這是宮中特製的腰牌,絕非假冒,心中暗自納罕,他將腰牌遞還給太監,太監拿回腰牌,看着他又是一聲冷笑,“左大人,聽旨吧?”
左季皋知道給面前的太監這一跪是免不了的了,一張臉不由得漲得通紅,他忍着怒吼了一聲:“老臣接旨!”便一拂袍袖,跪了下來。
他之所以說了一句“老臣”,是想提醒面前的太監,注意彼此的身份和地位,但面前的太監似乎不爲所動,見左季皋跪下,並無退避之意,而是坦然的受了他的跪拜。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左季皋,張德敏胸中的惡氣總算是出了一小半,他環顧了四周一眼,打開紫檀木盒,取出裝在裡面的聖旨,高聲宣讀了起來。
左季皋豎起耳朵,仔細的聽着聖旨的內容,他知道,這份突如其來的聖旨,一定和他之前上的那道要命的摺子有關。
雖然面前的年輕太監總是一副聲色俱厲的樣子,但聖旨的用辭卻並不嚴厲,在開頭還是一大堆的表揚話,諸如什麼“勞苦功高”、“公忠體國”之類的,但這些話一過,內容就轉到了左季皋最爲擔心的“祥瑞”問題上來。
聖旨上說,左季皋雖然是出於“防微杜漸”的考慮,但不該把“國之祥瑞”說成是裝神弄鬼的把戲,而且左季皋身爲封疆大吏,國之重臣,竟然如此的“不識大體”,說出這樣的話來,“雖似諍言,聞之有詛咒之意”,且“京師與福州相隔萬里,同現祥瑞,萬人所見”,而且是皇太后親眼看見的景象,豈是你左季皋一句裝神弄鬼就否了的?你左季皋做如此言,是想說皇太后是傻子嗎?
聽到這裡,左季皋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狠狠打了左季皋一記悶棍之後,聖旨又說,對於左季皋的“妄言”,本該從重治罪,念他以前的功勞很大,加上“年老昏悖”,因而“不予重譴”,只是給他“降爵”的處份,由一等恪靖侯降爲一等恪靖伯,“以示薄懲”。
另外,聖旨還說,西北雖定,大局尚不穩,需要左季皋坐鎮,要求左季皋儘快返回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