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左季皋剛纔被這一聲巨響嚇了一跳,心中惱火,立刻大聲的問道。
左季皋身邊沒有一個人答話,他們當中有些人已經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好當着總督大人的面說出來而已。
左季皋覺察出乾軍對烏魯木齊城牆的炮擊似乎停止了,登時大怒,立刻大步流星的下了瞭望臺,翻身上馬,直向炮兵陣地所在的方向而去,周圍的將士們見狀,也紛紛上馬,跟了上來。
就在左季皋衝出大營之際,炮兵陣地的大炮又重新響了起來,左季皋聞聲勒馬,猶豫了一下,仍繼續打馬奔向炮兵陣地。
因爲那門他最爲倚重的140毫米法國施耐德大炮,還沒有開火。
左季皋根據自己在長毛教匪叛亂時期的經驗,深信取勝的兩個決定性要素是士兵的勇敢和充足的給養。他只是在叛亂的後期在他的軍隊中一度試行過西洋操法,但他覺得喊口令不能用於士兵的大隊形。左季皋雖然用西洋火器裝備了他的軍隊,不知什麼原因,他卻認爲,只要練習打靶十天,一天兩次,就完全可以送部隊去打仗了。在陝甘乃至新疆展開的攻勢中,他所進行的戰爭也恰恰是這樣一種情況:即雖然地形比較險要,但主要仍是進攻柵寨和城池——這與對長毛教匪軍的作戰毫無二致。幸運的是,左季皋很珍視西式的攻城大炮,他的部隊當中有幾位老軍官曾學過如何使用它們。
在金積堡之役中,左季皋部將劉金堂便使用了從上海運來的1門克虜伯107毫米攻城炮。這門炮由一名普魯士軍官指揮。炮彈沒有能夠炸開金積堡的厚厚的城牆(金積堡城牆有35英尺厚)。劉金堂於是建造了一座高高的大炮陣地。居高臨下向金積堡轟擊,炮彈飛過城牆直接打入城內,金積堡的軍民死傷慘重,最後被迫投降。
得力於這門大炮,劉金堂得以掃除了大量回匪的堡壘,爲此左季皋想要得到口徑更大、威力更強的火炮,而在他軍中的法**官便向他推薦了法國施耐德兵工廠生產的140毫米大炮,並聲稱目前福州船政局已經購進了多門這種大炮。用於裝備新建成的軍艦,可以向朝廷申請調撥。
對於自己一手創立後來卻被沈佑鄲林義哲叔侄把持現在又爲大敵李紹泉的死黨丁雨生控制的福州船政局,左季皋一直心懷忌恨,但爲了西征大業,他還是決定上書朝廷請求調撥大炮,他認爲李紹泉和丁雨生肯定會就此刁難他一番,於是還準備了應對之詞,但沒想到船政大臣丁雨生很痛快的便答應了調撥,將1門140毫米大炮送給了他,並配足了炮彈。
左季皋雖然白白得了作戰利器。但他心中並不領情——其實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象西征軍的主要兵將。不少出自於李紹泉的淮系,李紹泉所創立的江南製造總局也一直在爲西征軍供應槍械彈藥。
140毫米施耐德大炮到來後,左季皋本來想對其挑刺一番,但這門炮在法**官的指揮下表現得實在是太過優秀,西征軍一路掃清了阿古柏叛軍修築的多處堡壘,進攻阿古柏設防堅固的達阪城,在140毫米攻城炮的猛烈轟擊下,僅用了4天時間便將城池攻破。而在進攻設防不如達阪城的由白彥虎據守的瑪納斯城時,裝備較差沒有攻城炮的金順軍足足花費了兩個月的時間。
那門被左季皋稱爲“能致遠數裡外,自空而下,以打步馬隊之成團者最妙”的施耐德大炮,從此便成了他克敵致勝的法寶。這一次進攻烏魯木齊時,這門大炮當仁不讓的成爲了主力。
此時的烏魯木齊,由兩大叛軍首領阿古柏和白彥虎合兵堅守,只要攻破烏魯木齊,擒獲叛匪首領,朝廷“限期破敵”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他的西征大業也基本可以說是“大功告成”了。
但現下烏魯木齊可以說是一個難啃的硬核桃,左季皋雖然可以將之玩弄於掌股之間,但想要砸開它的殼,吃到裡面的肉,還得下一番功夫。
爲了和乾軍抗衡,阿古柏軍中也裝備了大量的西式槍炮,阿古柏很早便通過英國商人購入新式武器,並使用土耳其教官,用歐洲的方法來訓練他的軍隊,還建立了一座能夠生產擊發式火槍的工廠,左季皋在調炮的奏摺中也曾專門說明“安夷(阿古柏)火器頗精。洋槍洋炮外亦有開花炮”,這一次死守堅城,阿古柏和白彥虎可以說動用了全部的精銳,打算同乾軍對抗到底。在左季皋親自指揮發動攻城作戰,乾軍的大炮開始轟擊不久,阿古柏軍便在城頭用洋炮進行還擊,只是因射程較近,無法攻擊到乾軍炮兵,但卻能對攻城的乾軍騎兵和步兵造成很大威脅。
左季皋的戰法沒有別的,就是先用140毫米攻城炮擊毀烏魯木齊的城牆,然後步騎兵發動進攻,消滅敵人。
爲了取得壓倒性的攻擊火力,左季皋下令將部隊裝備的舊式火炮集中起來使用,這些火炮大都是舊式的劈山炮,在作戰中發揮的作用並不大,但左季皋對這些價格低廉的武器卻情有獨鍾,由於這些劈山炮射程較近,遠不能和那門140毫米法國大炮相比,左季皋將它們全都集中佈置在了一處隱秘的陣地,在140毫米大炮開火之後,藉助它的掩護,這些數目達100餘門的劈山炮再進行抵近射擊,以取得最大的戰果。
左季皋自認爲他的指揮已經深得兵法之精髓,但他並不會想到,正是他這樣的安排,導致了他的西征大業,註定不能“完美收官”。
左季皋縱馬前馳,來到一處山坡上停下。舉起了望遠鏡向前方望去。不遠處便是乾軍的炮兵陣地了。望遠鏡中,一門又一門的劈山炮在不住的射擊着。遠處的140毫米攻城炮陣地上也炮聲隆隆,響個不停。
一切似乎都恢復了正常。
左季皋看到劈山炮的炮口噴着黑煙,接着遠處的城牆上便現出了一大片麻點(打的是霰彈),似乎還能聽到中炮敵兵的慘叫,嘴角現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之所以在有了西洋大炮的情況下,還如此鍾情於劈山炮,是因爲現在正在開火的這些劈山炮。有一種便是他親自設計的。
那是顯鳳四年的事,爲了鎮壓長毛教匪,湖南設立了船炮局,由左季皋主持,他根據舊式火炮的樣式,自己設計了一種劈山炮,這種炮是用鑄鐵製成,炮身長五尺,外形如大擡炮,“可裝半斤子半斤羣子”(即半斤重的炮彈和半斤重的霰彈)。射程約四五里,這種炮可水陸兩用。裝在舢舨之上尤其靈便,可俯可仰,可前可後,在當時算是一種利器了。這些左季皋設計的劈山炮運到湘軍中試用後,得到了湘軍主帥曾伯函的讚賞和肯定,“閣下所制之劈山炮,爲水陸之利器。”
對於自己設計的這種炮,左季皋一直相當得意,是以這次西征新疆,他又把劈山炮帶了來,而且還沒少帶。
對於部隊當中裝備了這麼多的舊式劈山炮,精於炮兵作戰的劉金堂曾提出了異議,認爲應該多備“西洋開花大炮”,“較爲得力”,對此左季皋的解釋是,“中西之器互有短長”,他這樣做,是中西武器“長短互補”。
左季皋一直認爲,西方武器在戰事運用上有缺陷,而應以中土武器“補其短”,他不止一次對劉金堂張曜等將說:“外國戰事專尚火器,重者自數十斤至數千斤、數萬斤不等謂之炮,十斤以下皆謂之槍。炮質重而能及遠,非舟、車、駝、騾不能載之以行,非安架不能施放;槍則人持而趨,最爲迅捷,馬步皆宜,然質輕子小,不能遠及裡外也。是宜參用中土之人扛劈山炮、架放短劈山炮,乃爲盡利。如遇敵,炮不能用,槍不能敵之處,以劈山當之,飽以羣子,或實以開花合膛圓尖子,輔以洋槍,護以刀矛,必期得手。蓋師其長並能補其短也。”在左季皋的堅持下,雖然對此腹誹不已,但劉金堂張曜等人還是接受了他們的軍隊當中大量舊式劈山炮存在的現實。
這一次攻打烏魯木齊,左季皋集中了百餘門劈山炮配合法國施耐德大炮作戰,另外一個目的,便是要向諸將證明,他的中西武器“長短互補”理論的正確。
左季皋立於馬上,舉着望遠鏡仔細的觀察着戰況,此時中西兩種火炮的齊射遠觀之下也是極具震撼力,大團大團的黑煙自烏魯木齊城牆上升起,上百枚炮彈呼嘯着重重砸到了烏魯木齊城的城垣之上,剎那間地動山搖,叛軍雖然竭力用火炮回擊,但根本沒有什麼效果。
炮戰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整個烏魯木齊城徹底被火焰和硝煙所籠罩。劈山炮沒有瞄準器具,準確度欠缺,但密度和頻度多少彌補了這一缺陷。經過這半個時辰的轟擊,看似堅不可摧的烏魯木齊城被轟得七零八落,一顆顆炮彈轟擊在城樓之上,削去大片的碎石瓦礫,或是落入城中(這樣的一般是洋炮打的),砸塌了叛軍士兵藏身的房屋,烏魯木齊城在左季皋的眼中,已然沐浴在了一片火海之中,慘叫聲連綿不絕。
看着這一切,左季皋心中十分快慰。
“大帥!這裡離戰場太近,太過危險,萬一叛匪拿炮打過來……”隨後趕來的金順擔心左季皋的安全,下馬來到左季皋馬前勸說道。
“不妨事。”左季皋一心想看大軍破城的情景,笑着擺了擺手,“叛匪炮少且小,打不到這裡的。”
就在左季皋話音剛落之際,一聲沉重的悶雷似的巨響傳來,接着便是乾軍震天的歡呼。
左季皋和金順不約而同的循聲望去,立刻看到,烏魯木齊的城門無法承受乾軍炮火的猛烈轟擊,一聲巨響之下,轟然倒塌了。
通向內城的通道打開了。
當初在達阪城之戰中。乾軍也是這樣的轟開城門。殺進城中。只要現在衝殺進去。一次輝煌的勝利,將唾手可得。
所有的乾軍將士都將目光對準了城門。
看到有大功擺在眼前,所有的乾軍都按捺不住了,董福祥所部“董字三營”離城門最近,於是當先離了陣地,直向城門衝去。
董福祥所部本是民團,軍紀一向很差,他們本是作爲炮兵陣地的護衛的。此時見入城大功在前,未得命令便全體一哄而上。見到“董字三營”的動作,同屬護衛軍的劉超佩和戴宗騫有些吃驚,他們根本沒想到董福祥居然擅自離開陣地搶功,但他們倆已經阻攔不及,只得約束部衆,準備尾隨而入,打一場巷戰。
而就在這時,整個西征之戰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
就在董福祥的部隊衝入烏魯木齊城的一剎那,乾軍炮兵陣地上的一門劈山炮突然發生了爆炸。
這門大炮的炸膛。究竟跟董福祥擅離戰位有無關係,很難說。也許只是因爲持續射擊時間太長,不及冷卻。但是它突如其來的爆炸,卻引發了災難性的後果。
因爲這門劈山炮的後面,是堆積如山的火藥與炮彈。
按照常規,火藥庫與炮兵應保持一定距離。但是這些乾軍的炮手爲了執行左季皋的作戰方案,方便自己開炮,把火藥庫和劈山炮的炮位設置的太近了。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發爆炸,更不要說一劈山炮炸膛的威力。
乾軍炮兵的火藥庫瞬間被引燃,發生了極其劇烈的爆炸。
站在遠處的左季皋先是看到,一團耀眼的火光在炮兵陣地中爆開,巨大的黑雲騰空而起,然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才傳到耳中。炙熱的火焰與衝擊波向四周無差別地擴散,附近乾軍士兵的殘肢斷臂被高高拋起在半空,再落到滾燙的地面。幾乎沒有血,因爲所有的液體都已經被高溫烘乾。
硝煙遮天蔽日,整個戰場的天空陡然暗了下來,所有人,無論阿古柏叛軍還是乾軍,動作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沒有人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這次劇烈的爆炸,是發生在乾軍的炮兵陣地之中。
無論是前方衝鋒的士兵,還是後方的將領,都驚慌失措。他們不知道爆炸的原因,只能下意識地認爲己方軍隊遭遇到了可怕的攻擊,數百名袍澤瞬間被吞沒。求生的**,驅使他們要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紛紛轉身逃去。
乾軍就此大亂。
假如是劉金堂軍或者張曜軍遭遇到這種事,劉金堂和張曜會約束部隊,至少能保持亂而不潰。
可是金順軍卻做不到。
因爲劉金堂軍以父親劉松山所部湘軍爲主體,張曜軍以淮軍爲主體,平日配合默契,將知兵,兵知將。但金順軍卻不一樣,它的成分非常複雜,金順直屬的部隊是原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的部隊,所轄各軍中,董福祥部來自於原劉松山部湘軍降服的原屬回匪叛軍盟友的部隊,劉超佩和戴宗騫屬淮軍部隊,方春發部屬景廉所部,這些部隊彼此之間缺乏信任,更沒有默契,所以左季皋才親自坐鎮指揮。現在突然遭遇到了這麼一次大爆炸,這支軍隊缺乏主心骨的惡果終於暴露了出來。諸部各行其是,都覺得大難臨頭,只能顧自己了。
阿古柏畢竟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他在經過了短暫的驚訝之後,立刻意識到這是絕佳的反擊機會。龜縮在城堡裡的叛軍紛紛殺了出來,趁着乾軍軍心動搖的時候發起了反攻。
阿古柏的兒子胡裡伯克一馬當先,發起了反撲。緊接着白彥虎也率軍跟着衝殺過來。
最先崩潰的是已經進城的董福祥部。他們一時間還無法接受從大勝到大敗的轉變,被叛軍一衝既潰,從城門倒退着逃了出來。
劉超佩和戴宗騫表現得相當鎮定,他們在爆炸後沒有讓自己的部隊驚潰,還在忠誠地執行着作戰任務。當董福祥的部隊大潰而退的時候,他們英勇地迎了上去,試圖保護友軍。他們這個舉動讓董福祥得以逃出生天,卻讓劉、戴兩部共四個營的軍隊陷入了叛軍的重圍。
在城外負責外圍牽制的方春發、陳百順和張俊三部騎兵,剛纔被爆炸聲驚擾得十分不安,這時看到董福祥部乾軍驚慌退回,劉超佩、戴宗騫被圍在城下,他們不是搶前助戰,反而轉身就逃。
數千匹戰馬奔跑起來,聲勢相當驚人。看在其他乾軍眼中,就好似全線崩潰一樣。整個乾軍的陣勢一下子就完全亂掉了。
“大帥!快走!”金順見狀,顧不得收束兵馬,而是焦急的對左季皋大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