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青也笑了:“等我回來,定要好好見識一下。”
西鄉隆盛笑着點頭,林逸青行禮告辭,轉身離去,西鄉隆盛則目送着他的身影在門口消失,方纔轉過頭來。
“甲東,好自爲之……”西鄉隆盛在心裡暗暗說道。
睡夢中,伊藤博文不知怎麼,又回到了明治七年11月25日,上午8時30分,乾國首都北京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裡。
伊藤博文接過乾方書記員放在他面前的條約日文文本,看了起來。
他看得是那樣的仔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看着。
看完了條約,當他的目光落在簽字處時,一下子變得呆滯了,手也跟着顫抖起來。
此時的伊藤博文,心中充滿了悲涼。
一名乾方書記員將筆墨紙硯送了過來,伊藤博文機械的拿起了毛筆,看着條約文本的簽字處,伊藤博文的手臂一下子僵住了。
此時他手中的毛筆,好似有千斤重一般。
伊藤博文看了看對面,只見坐在對面的林義哲,神態從容的在條約文本上工整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寫完之後,放下了筆,從一個碩大的印匣當中取過關防大印,在硃紅印泥上蘸了一蘸,加蓋在了文本上面,然後又取過一方小小的青玉印章(林義哲的私印),蓋在了自己的名字旁邊。
看到林義哲的動作,伊藤博文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毛筆。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他知道。這一落筆下去。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
就在昨天,他們還在盡力和乾國方面辯論爭取、大久保利通已然憤怒退席的時候,一封來自東京的電報,讓他們喪失了做出最後努力的希望。
這封電報,是明治天皇親自發來的:
“……前覽奏報,聞已爭取減去賠款,朕心甚慰,……自聞乾國海軍閱艦式之盛況後。方知二國之短長。聞福州現泊運船十餘隻,載兵萬餘,乾艦在琉球專候此信,即日啓行……朕原冀爭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無可商改,即遵朕前旨與乾國訂約,以免兩國失和,乾艦東來,重啓戰端……”
明治天皇在這封電報裡,已經明明白白的表示。戰火已迫在眉睫,需要馬上和乾國簽約了。
在接到電報的那一刻。伊藤博文可以說滿腹愁思。
誰都知道,一旦在這樣屈辱的條約上簽字,對他個人來說,便意味着從此身敗名裂!
可是面對乾國方面咄咄逼人的軍事威脅,誰願意扮演簽約的角色呢?
身爲使團最高首腦的大久保利通當然是不願意的,他已經選擇了退席,將自己禁閉於房間之內,再不出面!
在這樣一個時刻,身爲日本政府最高首腦的內務卿大久保利通,將這一千古罵名,留給了別人。
伊藤博文看着和約文本,一時間淚如泉涌。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一隻有力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伊藤博文的手腕。
“難以下筆,是嗎?俊輔?”木戶孝允看着淚流滿面的伊藤博文,笑了笑,問道。
伊藤博文的身子劇烈的顫抖起來,他看着木戶孝允,費力地點了點頭。
“人都說,千古艱難唯一死,在我看來,現在的時刻,比一死還要難啊!”木戶孝允嘆息了一聲,看着伊藤博文,緩緩說道,“這個字,還是我來籤吧!”
“鬆菊……”伊藤博文再次流下了熱淚,“你……”
“俊輔,你比我年輕,日本的未來,還需要你!”木戶孝允誠懇地說道,“這個罵名,就由我來擔當吧!”
伊藤博文在心裡想要拒絕,但他的手卻不知爲何,一下子變得痠軟無力,手中的毛筆拿捏不住,竟然掉落在了桌上,讓些許墨斑濺到了條約文本之上。
木戶孝允撿起掉落的毛筆,重新蘸了蘸墨,在條約的簽名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木戶孝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後,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倒在了椅子上。
伊藤博文看着木戶孝允,赫然發覺,現年不過41歲的他,原本烏亮漆黑的頭髮,竟然全部變成了灰白色。
此時的木戶孝允,彷彿一下子變得老了,好似60多歲的老人。
在座的柳原前光看着這一幕,也流下了眼淚。
而在對面,林義哲看着剛剛完成簽字的木戶孝允,眼中也禁不住閃過敬佩之色。
伊藤博文和林義哲一樣,對日本“明治維新三傑”之一的木戶孝允,一直保有一種難言的崇敬!
木戶孝允遊於京都,得藝妓(後爲木戶孝允之妻)傳遞情報與掩護,僥倖於“池田屋”事件中逃命(此次事件中,長州維新志士領導大部分被斬或被擒),又僥倖於“禁門之變”後喬裝潛逃,亦堪稱傳奇;木戶孝允最早提議各強藩聯手對敵幕府,審時度勢,又積極於“禁門之變”後促成“薩長同盟”,爲倒幕勝利之最重要契機,可謂是戰略大手筆;木戶孝允累次提議“漸次立憲”,政治眼光於“三傑”中可稱最高者,日本後來的政治,就大致沿着木戶孝允所規劃的軌跡運行,其“青雲之士”的美名,可謂當之無愧!
遠的不說,就在此時,當此簽訂喪權辱國條約之時,雖有天皇電令,不過爲一支簽字之筆,然其表現出的心懷擔當,氣魄胸襟,哪怕以大久保利通之雄才大略,高杉晉作之奮發有爲,此刻亦無法相比!
而這份被稱爲《北京專約》(又稱《北京專條》、《乾日北京專條》、《苔灣事件專約》或《苔事北京專約》)的條約的簽定,宣告了“乾日甲戌戰爭”的正式結束。
《北京專約》的主要內容爲:
(一)乾國此次出兵,是爲保民義舉,驅除賊徒,日本不指以爲不是;日本此次出兵,乃“賊徒暴走”,非日本政府意願,乾國亦不指日本政府爲不是。
(二)日本政府馭軍不嚴,爲害苔灣甚重,本應賠償乾國,而乾國未能約束苔地番民,致使日民被屠,亦有不是,日本國從前被害難民之家,即小田縣船民者,非琉球之民,乾國準另給銀撫卹。雙方議定互相抵償,具體金額及相互支付,另有議辦之據。
(三)所有關於苔事之兩國一切來往公文,彼此撤回註銷,永作罷論。至於該處生番,乾國自宜設法,妥爲約束,以期永保航客,不能再受兇害。
(四)琉球爲乾國之屬國,歸乾國保護,日本欲與琉球通商,須與琉球另訂條約,經乾國議準施行。
平心而論,伊藤博文認爲,《北京專約》對日本來說,條件並不苛刻,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屈辱的不平等條約,日本既沒有被迫割讓土地和權益,也沒有付出賠款,歷經一個多月的艱苦談判,能夠爭取到這個結果,伊藤博文其實是相當欣慰的。
但在那些整日裡叫囂“富國強兵”、“開拓萬里波濤”的愛國人士看來,《北京專約》卻是一個賣國條約,因爲在這份條約裡,日本重新又承認了琉球是乾國的屬國的地位,將原本吞併的琉球,又重新吐了出來。
在《北京專約》當中,最讓日本朝野上下詬病的,便是關於琉球的問題。
明治五年天皇以日本“王政一新”的名義,要求琉球遣使赴東京慶賀。同時慶賀使臣中不能有乾國人的後裔和親乾派人士。琉球國王尚泰因此遣尚健、向有恆前往東京慶賀。明治天皇召見了使臣後,頒佈了詔書,改琉球國爲琉球藩,並冊封尚泰爲藩王,正式侵佔琉球(第一次琉球處分)。琉球國王尚泰派人向乾國求救,其時俄國佔據乾國邊疆重鎮伊犁,兩國關係十分緊張,戰事一觸即發。俄國揚言要派軍艦襲擊中國海岸和港口,乾國海軍當時無法抵抗,乾國政府認爲沒有能力幫助琉球國王復國,是以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但對日本併吞琉球的事實,卻一直拒絕承認。
但這一次,因爲西鄉從道出兵苔灣的冒險行動的失敗,乾國船政水師在殲滅了日本海軍主力之後,爲了在談判桌上對日本施加壓力,直接駛往琉球,全殲在琉的日本軍警,恢復了琉球王國。乾國方面特意在《北京專約》當中確定琉球的地位問題,等於不但奪回了權益,還大大羞辱了日本。儘管在條約當中,乾國依然稱琉球爲“屬國”,屬國這個詞仍然屬於乾國傳統的宗藩觀念體系,不被當時的國際法所認可,但條約當中明確說明琉球“歸乾國保護”,用國際法的觀念來說,琉球便不再是“屬國”,而是乾國的“被保護國”,乾國是琉球的“保護國”。這意味着乾國的傳統觀念已經在發生着悄悄的改變,不再被既通曉“天下觀”又擅於“世界觀”的日本玩弄於掌股之間。這怎麼能不令日本的“愛國人士”們惱恨欲死呢!
而大久保利通拒絕在條約上簽字,也正是爲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