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夢樑乘坐的是一艘販運糧食的大木船。因戰事,木船在宜城邊的長江滯留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等到不打仗了,才拔錨啓航。黃夢樑搭乘木船,是廖英傑來給船老闆打的招呼,既是宜城駐軍的長官發話,船老闆敢不應承,不但免收船資,連飯錢都不要了。而且,爲黃夢樑專門騰出一塊地方,以便捎帶黃夢樑的騾子。
時值桃花汛初起,長江水漲流急,木船順江而下,速度快得賽過明珠小姐的烏龜轎車。從江上瞧沿河兩岸,瞧不出這地方纔在戰火中折騰了一番,就是感覺兩岸行人稀少而已。黃夢樑坐在船頭,癡癡望着前方,滿腦袋想的都是他的竹娟妹妹——對了,還有那隻大黑狗。那黑狗見了他,不知有多歡撒……
木船走了一天,行了百來里路,天就黑了下來。黑夜,長江上是不敢行船的,何況此時又是桃花汛期,再有經驗的船老大,也沒膽量拿一船的人命和貨物開玩笑。於是,在天黑盡前,木船就停靠在一座叫黃桷古鎮的水碼頭邊。
大約是水流浪激,木船停靠時,不小心碰了一下岸邊的礁石,船頭竟被撞裂了一條縫,得趕緊用桐油米灰補漏,不然船到江心,水滲進船艙麻煩就大了。船補漏縫是件稀鬆平常的事,就是補上後得晾曬一天,要耽誤一些時間。
耽誤一點時間對船老闆沒啥,對黃夢樑就有些讓人焦慮了。這黃桷鎮黃夢樑是知道的,從這再往下水行二十里就是盤石鎮,再往下四十多裡就是地坑鎮,就到竹娟的家了。攏共不足八十里,木船不要一天就能到的,可偏偏就停在這兒,又要多耽誤一天時間。
黃夢樑心裡焦急,卻也無可奈何。他在船上吃罷飯,就上岸來去逛逛黃桷鎮,打發時間。
天早已黑盡,黃夢樑一個人沿一條石板梯,拾階而上,瞧看古鎮風光。這會,雖說天已黑盡,但時辰尚早,應該是母叱兒啼,鍋瓢碗竈,鎮子最熱鬧的的時候。可黃夢樑沿街行走,卻是關門閉戶,黑燈瞎火,極少有人走動。黃夢樑覺得有些奇怪,心忖若大一個鎮子,怎麼就這麼冷清。
其實,這很正常。劉楊兩家軍閥纔在這一帶排兵佈陣,準備大打一場的,鎮子裡的人當然跑的跑,躲的躲,誰還敢呆在鎮子等挨槍子。戰事才平息幾天,黃夢樑就急着要回家,所以走到這裡,鎮子裡多數人還沒回來哩,難怪街道顯得十分冷清,甚至有些瘮人。
逛了一會,黃夢樑就覺得索然無味了,街上見不到人,那還逛個啥勁,乾脆回船上睡覺。他這樣想,就往回走,不經意走岔了路,轉到鎮子的另一條街道。這條街也通江邊,就是繞了一點。
黃夢樑從一條小巷鑽出來,就到了長江邊。長江在一片陡坡下,坡上岸邊有一株高大茂盛的黃桷樹。黃桷樹是四川特有的樹種,四川各地極普遍,只因它根深葉茂,虯勁粗壯,是夏天納涼的好去處,深受川人的喜愛。
但現在這株黃桷樹卻有點不一般。說它不一般倒非它有啥神奇傳說,就是這株黃桷樹委實太粗大,樹身竟要七八人才能圍抱,樹冠避蔭可能達一畝有餘。像這樣粗壯的黃桷樹,恐怕已經生長了上千年。想必,這個鎮子的名字就是因此樹而來的。
黃夢樑走到黃桷樹下,見旁邊有一間孤零零的陳舊房屋,房屋門扇開着,裡面透出一點昏黃的光亮。黃夢樑晚飯菜吃得有點鹹,逛了陣街,感到有些口渴,就去那房子討口水喝。他走到屋門,往內一瞅,見裡邊有老兩口還在生火做飯。鄉鎮人家消夜,飯吃晚點也是極平常的事。不過,這會估計已是亥時,這飯倒也的確是太晚了一點。
這老兩口年紀大約總在六七十歲以上。老太婆在竈臺上忙碌,瞧不清她面目是啥子樣;老頭卻坐在竈孔邊燒火,柴火燃燒的光亮照在他臉上,枯瘦無肉,面無表情,冷丁一瞥,活似一具殭屍。
黃夢樑不以爲意,人老了當然不似年輕那麼豐滿滋潤,何況日曬雨淋,生活艱辛,樣子難看那也是在情在理。他進屋對二位老人說:“老人家,我是過路的,口乾了,向你們討口水喝,可行?”
燒火那老頭子聽聞,緩緩擡起頭,望着黃夢樑半晌纔開口,嘀咕說句啥。黃夢樑沒聽清,卻看見他乾癟的嘴巴沒有一顆牙齒,只是舌頭在打轉,難怪說話口齒不清。倒是在竈臺上忙碌的老太婆接過話茬,對黃夢樑說,缸裡有水,自己去舀來喝。
黃夢樑也不客氣,瞅水缸蓋上有隻水瓢,就舀了一瓢,捧着,坐在門檻上慢慢喝。邊喝邊與那老太婆擺龍門陣(四川話,意即聊天)。
那老太婆的面目隱在黑暗中,辯不清模樣。不過,她倒健談,人在竈臺邊忙碌,口中與黃夢樑“呱嘰呱嘰”聊上了。她說她與老頭子在這生活了幾十年,房子再破再爛,一次家也沒搬過,爲的就要等他們的女兒哪一天回來,能夠找到家。
聽老太婆說起她的女兒,黃夢樑心中一動,倏地憶起,在雪山冰洞裡的綠花。綠花不是說她的家就在一條大河邊嗎,還說那大河邊有棵大樹。現在這兒,倒好像跟綠花說的地方極其相似。得問問這兩位老人,幫綠花打聽一下,他還肩負着替綠花捎帶東西,問候她父母的承諾。
“老人家,你們還記不記得四十年前的事?當年,有股土匪到這鎮上搶劫,搶走了一個姑娘,你們知道那姑娘叫啥嗎?”
黃夢樑故意沒說出綠花的名字,他人雖然忠厚實誠,但並不蠢傻,畢竟他還替綠花捎帶了物品的,不能隨便叫人冒領了。
那老太婆一聽,就應說:“怎麼不記得嘛,那姑娘就是我的獨生女兒喲!才十五歲就遭天殺的棒老二(即土匪)搶走了,到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把人的眼淚都哭幹了。”
老太婆說到她女兒,又開始哭泣起來,邊哭邊述,說她的女兒叫任雪皎,小名叫綠花花,好乖巧的女兒,就那麼被土匪擄走……
老太婆哭着嘮叨,黃夢樑卻聽明白了這二老正是綠花的父母,心裡不禁大喜,沒想到無意之中,就找到了綠花的父母,幫她了卻了一樁心願。就安慰兩位老人,說自己正在找你們,給你們帶來了綠花的消息。於是,黃夢樑便把綠花的事給二老述說了一遍。當然,他是按綠花的意願說的,沒講綠花生活在雪人洞穴,只說她現在生活在雪山上,日子過得很好,請父母不要掛念,就是一時半會回不了家,十分想念雙親等等。
“二位老人家,綠花大姐還託我給你們捎了點東西和十塊大洋回來。這會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把它給你們送來。”
這黃夢樑心地善良,見二位老人住在破房子裡面,生活艱辛,不但說要把綠花捎的東西明天送來,還自作主張欲把自己的大洋送十塊給兩位老人家。
竈坑邊的老頭依舊翕動他乾癟的嘴巴,說不出一句清晰的話來,大約他心裡還是很激動。老太婆的反應就要強烈許多,她喋喋不休地感謝黃夢樑,說等了幾十年終於等到女兒的消息。她口裡說着,便掀開鍋蓋,頓時那鐵鍋冒出熱騰騰的蒸汽。
老太婆對黃夢樑說:“這位好人喲,怎麼感謝你——不嫌棄,就在我這吃點飯,就是我家的飯粗糙,恐怕不合你的胃口……”
黃夢樑本身不餓,聽老太婆這樣說,覺得再怎麼樣,也得吃一點,不能拂了老人家的心意。就放下水瓢,走近竈臺,用鍋鏟去舀鍋裡的飯食。鍋裡好像煮的土豆,個頭有雞蛋那麼大,他鍋鏟去舀時,手一下子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