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府的書房裡,完顏京坐在桌前,仔細地看着完顏玉生的信,久久沒有出聲。
這是從章壽手裡拿到的第二封信了。第一封信,實際上是章宗手書的。完顏京至今仍然記得那封信的內容,“世叔右相閣下:吾昨日一夢,與世叔暢遊秦地,睹法門寺之盛景,觀太白山之巍峨,瞻大雁塔之風光……”
章宗以夢爲引,意思再明顯不過,那就是進兵西夏,佔領關中。完顏京知道,這是完顏玉生一方的意思。當時,完顏京還置之一笑,根本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將信還給完顏章壽,也有以示嘲弄之意。而現在,完顏京不得不重視起來。
眼前的這封信比較長,詳細說出了完顏玉生的施政方略。從精兵簡政到限制佛教,從開源節流到出兵方向,雖然不是很細緻,卻有很強的可行性。特別是在軍事方面,摒除了原來安守祖業,中平求和的大政方針,而是提出了“誰要主戰,誰多出錢”的策略,意思是哪些部族想要土地,就要多拿出賦稅來供養軍士。
對此,完顏京雖然不太苟同,但這樣做無疑可以平復主戰派與主和派的朝爭。事實上,最近這幾年,主戰派與主和派的朝堂內鬥確實消耗了不少官員精力,特別是今年,兩派成了“你主張什麼,我就反對什麼;你反對什麼,我就主張什麼”的局面。若非老皇帝完顏京的壓制,雙方鬥得會更厲害。
信中還有寥寥數語提到了爲君之道,深得志、謀、術、忍、決,這五字要訣,特別有幾句話,“仁而不枉縱,厲而不妄殺。”“寡人之疾不出於宮,財帛之道還利於民”等,既是對自身提出的要求,也是暗諷完顏玉都好色而濫殺。
總起來說,完顏玉生的這封信雖然稍顯幼稚,但不可否認,完顏玉生的說法有很強的可行性。
這封信背後,定有人爲完顏玉生出謀劃策,完顏京從沒有懷疑這一點。但完顏京卻肯定,這裡面大部分是完顏玉生本人的意思。因爲其中許多方面,都是從未出現過的。哪怕是與完顏玉生相處極得的章壽,也沒提過半個字,其他主和派官員,也未發表過這種論調。
最令完顏京驚詫的是,他從這封信中看到了完顏玉生的雄心!與他印象中那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溫和平正的形象相去甚遠。
“僅憑一封信,就想讓我倒戈相向嗎?”完顏京笑了一聲。笑容中帶着幾分苦澀,幾分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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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八日中午,十幾匹馬從左相府出來,前面是兀舍,後面是英吉與逄震和厲紅娘,十名皇城司秘卒高手,跟隨其後,一路出了中都東面的宣華門,向東安鎮方向行去。他們是從後門偷偷進入左相府的,再從前門大模大樣地出來。
這兩天,不斷有人來往於左相府與東安鎮之間。這一次,英吉與逄震、厲紅娘均親自出馬,充當誘餌。如果這樣血狼的人都沒發現英吉等人,那就太無能了。
在東安鎮的兀室已經置辦好了院子,招募了幾個人手。兩天前,兀室第一次求見完顏玉琿,完顏玉琿只派了一個心腹應付了一下。十月初八上午,兀室得了宋錚的囑託,又去了一趟東門武衛軍大營,完顏玉琿終於露面了。想來完顏玉生康復在望、即日回中都的消息傳了出來,完顏玉琿也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兀室將計劃合盤托出,完顏玉琿輕輕點了一下頭,讓兀室回去準備。兀室大喜,連忙回到中都稟報消息。這纔有了英吉等人趕赴東安鎮的一幕。
此時的宋錚,則在元好問的院子中,看着手上的一張紙條。紙條是二黑從崇孝寺得來的,不過,上面不是什麼消息,而是懷仁的六句話,“軍圍精舍,吾師境危,但求良策,保師一命。若有成計,天秘相送。”
瞭然對懷仁有救命之恩,懷仁因家仇,與宋錚互通消息,讓宋錚去對付樑乙越,但決不想謀害瞭然的性命。
宋錚皺了一下眉頭,瞭然的底細,完顏玉生、章壽甚至老皇帝都已經知道了,老皇帝雖然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沒有下令對了然動手,但完顏玉生即位後,肯定會將瞭然碎屍萬斷的。要保住他的性命,幾無可能。就是宋錚自己,也不想放過了然。這個老和尚智商太高,若非自己碰巧拿下了懷仁,恐怕一切都還矇在鼓裡。
現在,懷仁提出保其師一命的要求,宋錚算是難住了。關鍵是最一句,瞭然身上似乎還有一個絕大的秘密。懷仁既然稱之爲“天秘”,說明這個秘密事關重大,也許大到能決定中都朝局的地步。
宋錚想破了腦袋,也搞不清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麼。惟一肯定的是,懷恕死後,被困在紫檀精舍的瞭然,不得不重用懷仁,讓其徹底知曉了律一宗的底細。
怎麼辦?宋錚苦苦思索。單純去求章壽或完顏玉生放過了然,自然不可能,必須給他們一個不殺瞭然的理由!
正在這時,二黑進來稟報說,李邕熙派人,將一個錦盒送到了小院,說是轉交宋玉宋公子。元好問出面,將錦盒收下。幸好元好問得了宋錚的囑託,並沒有把宋錚並沒有回“河間府”的事泄露給來人,否則的話,將是一場大麻煩。
宋錚從二黑手上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心形的玉墜,下面還壓着一張紙。
黑色的玉墜有銅錢大小,漆黑如墨,細如羊脂——竟然是難得一見的墨玉!一根紅繩穿於玉間,繩色微暗,卻帶有一股粉香,一看就是貼身佩戴之物。
宋錚將玉墜拿出來,墨玉溫潤,入手滑膩,似乎還帶着李邕熙的體溫。
展開那張紙,上面只有七個字,“贈君玉墜雙淚垂!”
宋錚摩挲着玉墜,一下子怔在那裡。李邕熙的音容笑貌彷彿仍在眼前。從初遇時的俊美男裝,到恢復女兒身時的驚豔,再到端起公主架子時的高潔,一幕一幕,在眼前滑過。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對漢詩並不特別精通的李邕熙,將語句化用爲“贈君玉墜雙淚垂”,心意再明顯不過。
只是美人恩重,重得讓宋錚有些難以呼吸!
西夏、大金,李邕熙、瞭然,這些字眼攪在宋錚的腦袋裡,讓他頭昏腦脹。直到一個時辰後,宋錚忽覺腦中閃出一線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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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玉都慵懶地坐在軟椅上,身上只穿着褻衣。椅子前面的矮桌上,一壺酒已經見了底。雖然天氣還不算太冷,但廳內已經升起了火爐。作爲大金的二殿下,完顏玉都從來不會虧待自己。整座廳裝飾得富麗堂皇,沒有字畫,只有琳琅滿目的金銀器。雕樑畫棟自不必說,桌椅都是楠木做的。他面前的小桌子,則是真正的小葉紫檀木。黃金壺、白玉盞,這些富貴人家都難見的器皿,在這裡卻是最平常不過的東西。
撻黎與黃嵩及一個相貌普通的青衣男子坐在廳裡,臉色陰沉。
“舅舅,咱們根本不應該回來。你看看,這叫什麼事?血狼被端了一個據點,我被罰了半年俸祿,這倒也罷了,完顏玉生居然玩了這麼一手。若不是他裝成白癡,我們還不會這麼快回來。”
青衣男子忙拱手道,“二殿下,這是在下失職,沒能及時查清楚。”
“耶懷統領,這次的事你沒有責任,連聖上和右相大人也被矇蔽了,”撻黎怕完顏玉都說出責備的話,連忙接口道。
原來,青衣男子正是瞭然的大弟子、化名耶懷的懷忠。眼下,正是重用耶懷的時候,撻黎自然以安撫爲主。
完顏玉都又飲了一杯,“雄州那邊,是不是完顏玉生已經換回去了?”
“想必是。十月初六晚間,有兩人進入知州府衙,六殿下應該是其中之一。這兩人還帶着十名護衛,身手不錯,咱們的人沒敢輕舉妄動。那些人騎馬出了雄州,便向北上了大路,應該是回到了中都。在下以爲,這些人與參與圍剿我們據點的高手,是同一夥人。”血狼恭敬地回道。
“知道他們的身份嗎?”
耶懷瞅了黃嵩一眼,回道,“是大齊皇城司的人。”
“在鐵牛坊炸死國師弟子的人,是不是也是他們?”完顏玉都咬着牙問道。
“正是!”耶懷道,“那一天,我剛剛偵知了那處據點,那夥人就放棄了那個院子。由於咱們緊靠鐵牛坊的仙露臺坊據點被拔除,咱們的人手有些不足,再加上那裡只是一處廢棄的院子,我便告知了國師的手下,想讓他們去趟趟水,沒想到,那夥人竟然在那裡埋了炸藥,國師手下連死帶傷,摺進去十幾個好手。”
撻黎忽然道,“國師的律一宗,人手應該不少吧。損失十幾個人不算什麼。”
“據在下所知,律一宗不過是個傳戒說律的佛教宗門,宗內人數雖然很多,但真正習武的護宗僧人卻沒多少。這十幾個人,差不多國師是三分之一的人手。可惜,由於在下失誤,以至於律一宗大損,國師也幾乎陷於囚禁。”耶懷滿臉愧疚之色。
撻黎擺手道,“你做的不錯,即便我們血狼的人前去,恐怕也會被炸死十來個。我也沒想到皇城司的這些人這麼狡猾,有點對不起國師。國師那個人,雖然功夫絕高,但極少示人。他只對佛法傳道有興趣。他相助於二殿下,是指望着二殿下能帶領大金一統天下,到時候律一宗也能發揚光大,成爲天下第一大宗門。佛家人的雄心壯志,一點也不下於我們!”
“雄心壯志有個屁用!關鍵是下一步怎麼辦!特別是皇城司的這些混蛋,先是在歷城壞了我的好事,現在居然跑到大金來!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他們幹掉!”完顏玉都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酒壺和玉杯都震得跳了起來。
“對付他們,倒也不是沒有辦法,他們知道中都呆不下去,現在將據點轉到了東安鎮。”耶懷冷着臉道,“只是東安鎮靠近四殿下的東門武衛軍,我擔心那裡是一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