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煙千里江南夢,霜覆玉樹青宇觀。誰將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這首詩,描繪的是江南冬季的景色,而又尤其適合眼前這座溫暖的城市。以至於當石不語領着凝寒、珈漣諸女徐徐步入建康城門時,便情不自禁的如此輕吟道……
自從十幾年前被歸入楚廷的版圖之後,這座曾經的南陳京都,便漸漸淡出了中原的視線,以“建康府”的名義,靜靜沉睡於南羅江畔。而隨着楚廷的覆滅,這座城池先後被幾路小諸侯所佔據,到了此時,卻成了無主之物,由城中百姓實行自治。
“似乎,一切都沒有變……”輕輕嘆了口氣,石不語打量着周圍熟悉的環境,帶着淡淡的微笑感慨道。而在他的身旁,莫愁、珈漣諸女正好奇的打量着戀人自小生活的環境,那種美麗的容顏,讓過路之人紛紛投來驚奇而又羨慕的目光……
說也奇怪,這十幾年來,石不語雖然奔走於天下,連偏遠之地也走了幾遭,卻始終沒有機會回到這當初生活的城市。若不是因了大戰在即,漪靈突然提出遠行舒緩一下心情,恐怕衆人也不會在凝寒的提議下,來到這座曾經承載了許多記憶的建康城……
“聽說,逝當年在這裡混過幫派,這麼看來,小賊的稱呼,還真的沒有錯呢!”安素忽的嘻嘻笑道,眼中閃爍着狡黠的光芒。而聽得她的話,便連蘭蓉、阿月兒也禁不住微微側首、抿嘴輕笑起來。
“胡說八道,我那是打入敵人內部!”被人揭發了舊傷疤,一向自詡的石不語倒有些尷尬,忙不迭的王顧左右而言他。只是下一刻,他已急急跨出數步,行至漪靈、清荷身後,陡然伸出手去……
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大聲呼痛,隨即跌飛了出去、他的左手中抓着一個錦囊,從花紋來看,顯然是女性的物品。聞得呼聲,正在小攤上挑選飾品的清荷這纔回過神來,連忙奔上前去,奪回了屬於自己的錦囊,而漪靈更是有些不甘心的運起了妖力,試圖給那小賊一些教訓……
“算了!他也只是討生活而已!”石不語不動聲色的按住了她的手掌,微微笑道,“我有些餓了,前面有座香杏樓,酒菜頗有特色,不如我們……”
話音未落,早已嘴饞了許久的漪靈,早已忘卻了方纔的一幕,急急拉起石不語奔去,諸女彼此對視一眼,均是莞爾一笑,在後追隨而去。只是任誰也沒注意到,那跌倒在地的矮小男子,卻在呻吟着起身的同時,於眼中閃過一絲狠毒的光芒……
此時還未近正午,因此香杏樓中,幾乎沒有什麼客人,見得如此,石不語乾脆掏出一錠金子,將整座樓都包下,如此一來,也可免去諸女被人聚焦注視的麻煩。
而得了這豐厚的報酬,香杏樓的掌櫃自然是百般殷勤,不消片刻,便已準備了整整一桌建康名菜,更派遣了五六名小二在門外待命。見得如此,石不語乾脆又賞賜了一錠金子,更叫那位掌櫃笑逐顏開,不住奉承“公子頗有世家風範”,他卻渾然忘了,便在二十年前,自己還曾喝罵眼前這人爲“窮鬼無賴”……
“難怪古人說,富貴不歸,如錦衣夜行!”輕輕抿了口酒,石不語放下了杯盞,望向凝寒笑道:“師父,你可還記得,當初在這裡的事?”
凝寒略帶嗔怪的掃了他一眼,面上浮起淡淡的紅暈,低聲道:“你還說,若不是你,我又怎會……”
她難得露出如此小兒女的情態,石不語心中一動,藉着幾分醉意,情不自禁的伸手將她輕輕摟住,歡喜道:“你還怪我?若不是我騙了你的銀兩,你又怎會留在建康,我們又怎麼會……”
他如此親暱,倒叫凝寒羞怯不已,輕輕啐了他一口,掙脫了開來。然而,周圍的諸女卻從未聽過這段往事,安素不禁好奇問道:“小賊!你當初騙過凝姐姐的錢麼?”
石不語哈哈笑道,死皮賴臉的抓住了凝寒的柔荑,這才嘻嘻應道:“這個嘛,本來只是想騙點銀兩,不料最後卻連人也一起騙了!”
凝寒聞言大羞,連玉頸也一起紅了,紅拂在旁笑道:“弟弟,你應當謝謝我纔是!若不是我的設計,凝寒也不會到建康來!”
諸女聞言,齊齊笑出聲來。頓時嬉鬧成一團。然而,被這無心的一句話勾動了心思,在與紅拂對視片刻後,石不語卻輕輕放下了杯盞,忽的言道:“再過幾個月,我就要走了……”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腦,但諸女在突然聞言之後,卻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或許,在她們歡笑的面容後,也始終藏着這樣的憂心忡忡,只是誰也不願首先提起。有的時候,雖然知道逃避是無用的,但多逃避一天,或許就能多快樂一日……
一片沉默中,石不語又端起了面前的酒杯,酒水輕輕盪漾着,便如他此刻的心情。過了許久,他終於深深的吸了口氣,低聲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或許,只有兩句話,第一句,是謝謝;第二句,是抱歉……”
諸女都沒有出聲,反而將頭垂得更低,沉重的呼吸中,只有漪靈輕輕抽泣的聲音,開始幽幽響起。石不語嘆了口氣,起身行至窗前,望着開始飄舞雪花的穹天,徐徐道:“在這個世界,我生活了三十年,有時一覺醒來,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夢……如果沒有你們,或許我早已忍受不了那種孤獨寂寞的感覺,所以,我要說聲謝謝……”
“老實說,我也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回去自己的世界……我真的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只是前幾天晚上,我突然想起,自己爲了這個目標而努力了三十年,如果要我放棄,我真的不甘心……還有,在那個世界裡,有我更熟悉的一切,父母、朋友、工作,還有……所以,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
他說到這裡,似乎再也沒有氣力繼續下去,便連聲音也變得哽咽起來,如果有誰在此時從旁側望,可以很清晰的看見,那張面容上不住流淌的淚水……
漪靈終於按捺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而被她一帶,原本勉強保持着鎮靜的諸女,也登時哭得梨花帶雨,清荷更是徑直撲上前去,死死抱着石不語,啜泣道:“爹爹,我不讓你走!爹爹,你要陪着荷兒的……”
石不語心頭陣陣酸楚,哪裡說得出話來,只知道緊緊摟着胸前的女兒,不住搖頭嘆息。諸女見狀,更添幾分心酸,紛紛灑淚如雨。漪靈伏在凝寒懷中抽泣了半晌,淚眼朦朧中望見身旁的紅拂,卻忽的哽咽道:“紅、紅姐姐,你都不難過的麼?”
靠在牆壁上的女子,正抱臂斜立,靜靜的望着衆人。聽得漪靈發問,她先是微微搖頭,卻又淡淡應道:“若說不難過,自然是騙人的!只是,能夠看到弟弟他達成自己的心願,我卻更爲歡喜……況且這世上又哪有不散的宴席?便是相聚百年、千年,也終究是要分別的,倒不如趁着眼下的時光,歡喜一些、快活一些!”
她極少說這麼長的一段話,此時盡情宣泄而出,也足以見其反常。然而諸女聽了,卻都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下來,漸漸止息了哭泣。過得許久,珈漣輕輕拭去了眼角的淚痕,強顏歡笑道:“紅姐姐說的是!今日不談這等傷心事,我們且……”
話音未落,忽聽得樓梯一陣亂響,打斷了她的話。而掌櫃的驚惶聲音,已隨即響起:“李門主,你不能進去,裡面的公子,是小店的貴客啊!”
“啪”的巴掌聲驟然響起,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呼喝道:“滾你孃的!我李彪要找人算賬,哪有你這老頭子插嘴的份!還不滾開,咱家便將你這店一併拆了!”
堂中衆人聞言,皆是面面相覷,看那粗爽男子的話,似乎是來尋自己這些人麻煩的。唯有石不語與紅拂,在陡然聽得“李彪”二字時,卻不由自主的對視了一樣,均都望見對方眼中那藏不住的一絲笑意……
便在此時,緊閉的堂門已被一腳踹開,十幾名漢子從外蜂擁而入,當先一人身材高大之極,滿面彪悍野蠻之色,手中提着一把長刀,還未完全跨入堂中,便已大聲喝道:“哪個混蛋如此大膽,竟敢當街壞我紫虎門的買賣……”
只是這話還未說完,他已倒吸一口冷氣,陡然閉嘴。不知何時,紅拂已徐徐起身,輕盈的行上前去,微微笑道:“李門主,多年不見,你卻越發威風了!”
李彪下意識的“啊”了一聲,手中長刀登時落地,重重砸在他的腳面上。這長刀足有數十斤之重,砸將下來自然極爲吃痛。然而那李彪竟如毫無察覺一般,反而勉強擠出醜陋之極的笑容,顫聲道:“原、原來是……小的不知姑奶奶您駕到,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要知道,他十幾年前正是受了紅拂的脅迫,才陪着石不語演了出好戲來引凝寒入局,因此早已見識過這位美人兒的手段,此時再會,又豈有不怕之理?紅拂也不去理會他的色厲內荏,只朝着某處一指,淡淡道:“衝撞了我又打什麼緊?倒是那一位,你可還認得?”
李彪微微一怔,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卻恰恰對上了石不語的笑容。愕然片刻,這條大漢忽的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陡然撲上前去,口中呼道:“小不語,原、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