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藤牽扯出一片濃蔭,藤架上這裡那裡結出一串串青澀的果子,豌豆大小,十分可愛。
張紹雲坐在架下,邊品茗醒酒,邊欣賞遠處江景。這家叫清雅居的茶樓建在沱江邊一處小山包上,從這裡望出去,越過幾叢綠傘樣樹冠,彎彎沱江水好似條銀帶自西向東飄過,兩岸建築物小孩積木玩具般沿着江的兩岸鋪陳開來,那是金水縣城。一條淺灰色細線把“銀帶”割斷,那是沱江大橋……自從茶樓開張,這裡便成了紹雲喝茶聊天常去的幾個地方之一。
一輛警車順甬道駛來,停在葡萄架外,車上下來的是城關鎮派出所汪所長。
“人呢?”紹雲見只汪所長一人,有點詫異地站起身。
汪所長嘴朝汽車努努,不開腔,局長明白了,走上前,親自打開車門,衝車內道:“小陳,下車下車,我們邊喝茶邊聊……怎麼戴着手銬?小汪,搞啥名堂?”
汪所長委屈地:“局長,不怪我,接電話時我正在龍駒社區檢查駐段民警工作,立即就趕回所裡,但老陳已經戴上銬了,可能是與新招的值班民警發生了誤會。”
“知道是誤會,爲何現在還不打開?”
“我是要開銬的,可老陳不讓呀。”
陳克勤從車內跳出,戴銬的雙手舉在半空道:“我說過,除非不讓我出去,只要出去我就戴着它上縣委人大評理去。”
張紹雲臉上堆出尷尬的笑容:“小陳,這是誤會。小汪,快開銬,快給小陳賠禮!”
汪所長:“對不起老陳,不知者不爲過嘛,來來來,局長髮話了,你就別爲難我了,把手伸過來。”
陳克勤後退兩步,躲開汪所長拿鑰匙的手:“開銬可以,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來,我讓他們開。”
張紹雲:“這話可是你說的啊?”
“對,必須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開。”
局長從汪所長手中拿過手銬鑰匙:“我,張紹雲,蜀都市人大代表,現在就替你開銬。”
“你……”陳克勤顯然沒料到會是這樣,一時語塞,這工夫局長已麻利地打開了手銬,遞給汪所長道:“這誰幹的,晚飯你把他帶到這來,喝酒,賠禮,這事必須落實。”
汪所長有點誇張地敬個禮:“局長,保證完成任務!”
張紹雲:“隔壁是家燒菜館,雞做得有特色,去安排一桌,酒就不用帶了,我婚宴還剩得有。”
“好的。”
汪所長要離去,陳克勤道:“汪所長先別走。”
汪所長站住。
“羅姍姍呢?她晚飯是不是也一起在這吃?”
汪所長面有難色:“老陳,實不相瞞,有人舉報她吸毒,經過體檢,舉報屬實,已送去強制戒毒了。”
陳克勤扭頭對張紹雲,面露譏諷:“幹得好,幹得妙,幹得天衣無縫啊張局。”
張紹雲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迴避着陳克勤咄咄逼人的目光,對汪所長擺擺手:“你去安排吧,我和小陳談談。”
汪所長離去。紹雲回到茶座旁坐下,指着身旁椅子:“來來小陳,你也坐下,相信天大的事,我們也能談攏的。來來坐下,喝茶。”
小陳過來坐下,抄手盯着局長。局長往茶杯裡沖水,雙手捧着遞給他,道:“小汪說得對,這是誤會,過去就過去了,過去就不想了,好嗎小陳?”
陳克勤接過茶杯,輕呷口,搖頭道:“這不是誤會,這是陰謀。”
張紹雲舉目四顧,雙手一攤:“陰謀?啥陰謀?”
陳克勤眯縫起眼:“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張局,你是不是受到什麼人要挾了?”
張紹雲笑起來,笑得有點誇張,有點做作和神經質:“要挾?笑話!在金水縣,我一個堂堂公安局長誰敢要挾我?”
“那你爲何壓案不查?”
“小陳,你這話說得有點難聽啊,不過,我不與你計較。來來來,喝茶,邊喝邊談。”
局長提起水瓶,給小陳已經很滿的茶杯添幾滴水,開導道:“小陳,作爲市上幹部,通過下派,你對基層情況有所瞭解,但這個瞭解,比起本地幹部來,又不夠深入……”
“局長你想說明什麼?”
“我的意思,作爲上級下派幹部,希望你能理解基層幹部的苦衷。拿我來說吧,公安局長,‘一把手’,全局上上下下幹警的吃喝拉撒,家屬子女的就業入學,等等,都得考慮,都得去協調。我的精力,恐怕百分之七八十都用在協調關係上,只有百分之一二十用在辦案執法上。你知道,金水縣地方小,關係盤根錯節,常常辦一案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難呀。所以,有些案子我決定暫時擱一擱,也是迫不得已。”
“你說的我理解,但這件案子可不是普通案子,是特大制販毒案,已死了那麼多人,是通天大案!”
“我沒說不查,只是暫緩查。”
“暫緩也不行!”
張紹雲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目光從上到下打量着面前這個小夥子,儘量控制住情緒,想想,道:“小陳,你雖是市局幹部,但現在既在我金水縣公安局鍛鍊,就是縣局的人,這點你承認吧?”
“承認,我就是金水縣局的人。”
“承認就好,這個……這個下級服從上級,現在我這個局長命令你把案子暫時擱一擱,你服不服從?”
一陣沉默。
“我問你呢?”
“服從。”吐出這兩字,陳克勤猛喝口茶,嘴一抹站起身,“但張局,陳克勤除了是下級外,還是黨員,共產黨員。黨章規定黨員有如實向黨組織反映情況的權利,你只要堅持作錯誤決定,我就越級向上級黨組織反映,市上不行,省上;省上不行,中央。”
“小陳,別激動,坐下,坐下。”等陳克勤坐下,張紹雲沉起臉道,“首先我表態,尊重你的黨員權利。其次我說明,這個……這個市上幹部,到基層也就兩三年,兩三年一過,還不是要回去。好些下派幹部到基層都十分注意同當地幹部搞好關係,以獲取一紙好的鑑定。小陳你到金水縣工作是十分盡職盡責的,將來對你的鑑定,我一定把成績說……”
陳克勤打斷:“謝謝局長關心。張局我們相處時間也不短了,但你並不真正瞭解我。其實在市局我是個出名的散眼子,是個對仕途不怎麼感興趣的人。我這人壞毛病多,只一點自認爲還行,就是絕不拿原則做交易。不錯,下派到金水縣這些日子,我得到基層同志特別是你無微不至的關懷,我感激,一輩子感激。但對這件案子,我不會收手,也絕不能收手,這是我作爲一名人民警察的底線。”
張局長拖起長腔:“你一定要這麼做,就不怕失去我這個朋友?”
“不怕。”
“失去我這個朋友,局長朋友,你還能不能在金水縣繼續呆下去會成問題的。”
“只要無愧於頭上的警徽,無所謂!”
說完,陳克勤起身走出葡萄架,順甬道朝外走。張紹雲在後面喊:“小陳,上哪去,吃晚飯再走,派出所都安排了。”
“這樣的飯還是不吃爲好,請轉告汪所長,謝了。”
他走了,頭也不回朝茶樓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