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終了散場,艾格眉頭不展地離開房間,頗有些心情鬱郁。
他現在明白爲什麼“獨立”在古今中外天南海北都永遠有存在的土壤了,從個人角度來看,寧爲雞首不爲牛後這句話還真是有些道理:在一個大國當官員或重臣,在某些方面還真就不一定比佔據一塊窮鄉僻壤當土皇帝或軍閥更舒服。別的不提,至少自己在贈地單純地當他的守夜人總司令和贈地之主時,每天都目標明確思路清晰,不僅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也能一有主意便立刻着手開始實施……並毫不動搖地堅持下去。
當大哥好多年了的他,哪裡能立刻適應這種辦點逼事還得與好幾個人商量,滿肚子計劃亟待實施卻居然被上級否決並打了回來的滋味?
不爽感油然而生,艾格目光遊移,眯着眼開始思索解決眼前難題的辦法。
“總司令大人。”守夜人正在神思飄飛,身後卻突兀地響起一個刻意壓低不過相當清晰的聲音,“我想與閣下一同走走,也不知您是否有空?”
說話者是先一步離開會議室的培提爾·貝里席,沒想到他出門後就站在大廳內的一根柱子後,直到自己經過纔出聲。
在成年人的世界裡,“一同走走”自然不是單純散步壓馬路的意思,艾格立刻收起思索換上淺淺微笑:“培提爾大人!自然有空,在下也正好也有一堆問題急需求教於您,求之不得。”
……
兩人一個是輔佐丹妮莉絲多年的女王之手,一個是新晉入夥的守夜人總司令,頭一回有閒暇以同僚身份碰頭,湊在一塊略作交流倒也不至於引起特別注意或懷疑。沒話找話地閒扯了一大堆東西,兩人並肩從大廳走到了室外。
屋外,天色已晚細雪依舊,呼嘯的冷風吹得火盆裡的焰苗都搖搖欲熄,來來往往的無垢者和贈地軍士兵也比白天稀少了許多,艾格擺手示意侍衛們遠遠跟隨,兩人向臨冬城內艾德·史塔克昔日專爲妻子所建的聖堂走了幾步,待到四下空曠再無隔牆有耳之憂,小指頭話鋒一轉,開門見山地直入正題:“剛纔的會議總司令大人也在場,您可有懷疑過:堂堂八爪蜘蛛,何等聰明人物,爲什麼會表現得連小兒皆能明白的淺顯道理都不懂,巧言獻昏招,誘使陛下做出在北境浪費時間這種愚蠢的決定?”
當然懷疑過,艾格甚至已有簡單推測,但小指頭特意跑來神秘兮兮地問這句話,當然不是要聽自己聰明的回答。他搖搖頭,很配合地接話:“着實不知,還請首相大人指教?”
“不瞞總司令,自瓦里斯伯爵以大量情報爲見面禮投奔女王起,我與他之間就一直有異見與不和,三天兩頭就有爭執和辯論。彼時,我以爲這些‘政見不一’來源於思考問題的角度不同,但在心底裡,大家都是在以各自的方式服侍共同的主人,爲女王陛下的利益而竭盡所能地出謀劃策。”培提爾表情凝重地搖搖頭:“正是抱着這一想法,我才和大人您一樣——在那太監忽然於會議上跳出來,打着道義大旗胡亂支招時猝不及防,沒能在第一時間想出反駁之辭。”
確實如此,艾格點頭,沒有接話。
“並非指責或不滿,但女王的脾氣有點怪,想必總司令大人自己也已有所察覺:陛下在尚未定主意前,只要別人能搞得清她在想着什麼、好哪口,很容易就能左右她的思路,讓她依着自己的想法來進行決策……但同時,一旦她做出某個決定,即使這個決定再愚蠢再荒唐,在事實證明這是錯的以前,誰都沒法勸得她回心轉意。”小指頭繼續道,被迫流亡海外多年後重回維斯特洛,如今的他不再像原先那樣動不動就露出猥瑣的促狹笑容,言談舉止穩重了許多,倒頗匹得上他女王之手的身份:“現在瓦里斯搶先出手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這第一局我們已先輸一籌——眼下,相較徒勞地勸說女王別在北境浪費太多時間,我更願意也更該思考的是:那太監突然獻此昏招,到底是有何居心,我們又該如何反制?”
怎麼張口閉口都是“我們”?誰和你“我們”了!
艾格心中冷笑,但考慮到此刻他確實和小指頭站在同一戰線,也就忍了忍沒去拆穿對方靠潛意識暗示拉近彼此關係的花招:“哦?願聞其詳。”
“我首先想到的是:瓦里斯是在以此打壓史塔克,幫扶波頓。”小指頭一點也沒賣關子,而是痛痛快快地開始說自己的判斷,“你我都是史塔克家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既然自己人,就不說那遮掩話了。沒人眼瞎——你、我和女王都清楚:史塔克家是在守夜人攻破臨冬城後才被你用‘真理’說服向女王效忠的。且不說羅柏那孩子的臣服確實算不上自願,就算真是,他也很難指揮得動全北境,讓大家都心服心願地掏家底出來支持一位‘瘋王之女’的復辟。”
兩人漸漸走近聖堂,培提爾擡頭望了眼在北境難得一見七芒星,又看了看越來越黑的天穹,才繼續道:“可想而知,一旦女王發現:臨冬城公爵的公開效忠居然無法帶來北方人的完全支持,那她對史塔克家的重視和認可就會大打折扣,反之對手握精兵且首先來投的波頓的青睞則會大大加強。而鑑於波頓伯爵就是瓦里斯引見給女王的,他獲得了女王的信任和重視,也就間接等同於瓦里斯自己對女王的影響力也獲得了加強,八爪蜘蛛便在這場御前的權力競爭中小勝一局,讓我吃了個暗癟。”
這也正是艾格的推測,他這回倒真是信服地點點頭,且更加好奇爲何小指頭依舊是一副言猶未盡的腔調——按照經驗,“但是”後面必然還有內容。
“然而,轉念一想後,我發現事情恐怕還遠沒有那麼簡單。”不出所料,小個子男人一個轉折後聲音變得越發嚴肅,“以八爪蜘蛛的見識閱歷和頭腦,他絕不至於看不出女王坐困北境所帶來戰機延誤和指揮不靈等後果對她奪取七國大事業可能造成的危害。我瞭解這太監,他是個極端理性的權力玩家,擅長且注重保持自己的地位和影響力,卻絕不會出於意氣而幹損人不利己的蠢事。若僅僅是爲了扶持他在北境押注的盟友,打壓史塔克家、大人您和我在女王眼中的形象,他有千千萬萬種辦法可以選擇,絕不至於會給丹妮出這麼一個危害到她整個事業、進而也威脅到其自身‘情報總管’身份的糊塗建議。”
“瓦里斯只有在確定自己能獲益的情況下才會壞他人之事攪局。”培提爾收回左顧右盼的視線,轉過頭來,在臨冬城內肆虐的穿堂風中用銳利的眼神盯住了正裝傻充愣的艾格:“思前想後,我猛然意識到:要麼是這太監年邁昏憒犯了蠢——這不太可能,要麼就是……他將某位女王之外的人或勢力的利益,擺在了更高的優先級上來考慮。”
“那麼,問題來了:女王在北境浪費了時間,誰得利?”
誰得利?多了去了……僞王史坦尼斯、河間谷地風暴領乃至河灣,以及……守夜人身上忽然起了雞皮疙瘩——被身旁人的話點醒,他一下意識到:自己剛纔確實沒考慮到這個程度。
莫非……
“在女王騎龍飛來北方前,我與瓦里斯正在進行對抗和較勁的一個議題是:該如何迴應那位‘小伊耿’的問候並處理與這‘另外一位坦格利安’的關係。我的觀點是,女王應當保持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另一位身份可疑的坦格利安,要麼無條件向陛下稱臣效忠,要麼就該被視爲贗品和敵人;而瓦里斯的建議則是,與那位小伊耿結盟並聯姻,或至少將其列爲繼承人,以拉攏他麾下的黃金團。”培提爾繼續娓娓道來,“雖然吵得不可開交,但瓦里斯的建議實在是個很尋常也很容易能想到的政治手段,雖不符合我的喜好和利益,卻確實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案。故儘管反對,我卻不敢因此就對瓦里斯對女王的忠誠有所惡意揣測。但結合太監今日忽然反常地送上一條沒腦到完全不符合其水準的昏招,我思索過後忽然挖出了個之前忽視掉的細節:這傢伙,對促成女王與伊耿間結盟和聯姻這件事,似乎太過熱情和上心了些!”
這幾乎已經是明示,艾格知道培提爾接下來要說什麼了,感覺豁然開朗的他露出了並非作僞的震驚表情——一是訝異:作爲穿越者而擁有更多信息量的自己,居然還沒一位本世界土著理順思路快;二是心驚:眼下自己面臨的局勢,似乎比先前想的還要兇險複雜一些。
“難道說,他其實真正的效忠對象,是……”
“沒錯!”雖然艾格話只出口半句,培提爾卻已先一步斬釘截鐵地認可了他的反應,甚至還爲一個守夜人跟上自己思路的速度能如此之快略感意外,下意識用混雜着讚賞和忌憚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回想過去一年間發生的事情,我忽然發現:我在爲女王收復七國的戰爭奔波忙碌處理着大堆屁事的時候,瓦里斯卻不是在勸說女王與伊耿聯姻,就是在試圖爲陛下引見瓊恩·克林頓的使者。聯繫前後,我一下產生了個大膽的猜測:這傢伙真正效忠的,其實是那位來歷存疑的伊耿王子……他前來投奔女王,目的是在丹妮莉絲身邊埋下棋子,爲前者竊取女王正統性和勝利果實的計劃開道鋪路!”
“黃金團本就兵力雄厚戰力可觀頗具被拉攏的本錢,再有這麼一個內應在女王耳邊吹風,成事的概率實在極大。原本,心繫伊耿和輔佐女王並無衝突,瓦里斯自然樂得扮演忠臣,但現在,隨着總司令大人您半路殺出,實力天平忽然發生了對他來說致命的傾斜:原本就有無垢者、自由民軍團和龍的女王,再獲得守夜人軍團及北境的公開效忠和支持,陛下忽然就擁有了足以統一七國的本錢——“拉攏小伊耿和他的黃金團”,一夜間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選項。這才逼得他……搞出了今日向女王獻昏招的一齣戲!”
小指頭只是有了個大膽的猜測,但對劇情背景有所瞭解的艾格卻在一瞬間便明白了這正是如假包換的真相。用三國殺的簡單模型便足以概括此刻臨冬城內正發生的事:扮演着內奸角色的瓦里斯,忽然發現主公和忠臣這一輪抓了滿把好牌,想贏的唯一出路,自然便只有迅速出招,牽制消耗主忠方的力量,重新平衡局勢了!
但比喻終究只是比喻,艾格很快便延伸思維想到了更可怕的一點:維斯特洛畢竟不是三國殺的牌局,在現實中的七國裡,瓦里斯可是不受“先消滅全部反賊和忠臣再對付主公”這一規則約束,可以跳過前戲,直接針對任何人的!
而這也就意味着……
“往好處想,瓦里斯也許只是想拖延片刻,讓女王獲得守夜人及北境支持的優勢隨着時間推移和戰機的消逝而變弱,從而重新凸顯出拉攏伊耿及黃金團的必要性。”培提爾很快便語氣沉重地說出了他心中所想,“但怕就怕,這八爪蜘蛛的手段和決心還不止於如此,他很有可能,是想利用將我們困於此地的這段時間,來對付史塔克家和你我,甚至是女王陛下本人,以免她南征並接連取勝坐大後,成爲小伊耿統治七國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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