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客室二樓的欄杆上,艾莉亞俯視忙成一團的臨冬城。
她本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可惜一覺醒來卻依舊身處其中。
各扇大門洞開涌入着避難的居民,穿着各式盔甲的士兵們行色匆匆地奔走佈置着防務,而在城堡常備軍平日裡進行操練的空地上,無數男女老少已經在指揮下循着一定次序和分佈卸下行李、紮下帳篷進行安頓……
時值凜冬,城牆外的避冬市鎮里居住着上萬抱團抵禦嚴寒的子民。當贈地叛軍南下的消息突然傳來,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擠進城堡避難,但史塔克家的居城根本容不下如此多人,所以守軍在請示領主後對居民進行了區分安排:大部分能走得動路的,疏散往賽文城和託倫方城方向,由這兩個家族另想辦法安排;而那些不適合遠行的老弱或能對城防做貢獻的青壯和技術工人,則被引導進城堡暫住。
爲了讓儘可能多的居民能進城躲避戰亂,守衛們將城堡的每一寸空間都利用到極致,就連史塔克家的公子小姐們也在兄長羅柏的要求下暫時放棄了獨享臥室,轉而與兄弟姐妹們擠進一間……
不過,比起被迫和珊莎擠一張牀的那點煩躁和苦惱,二小姐此刻肚裡更多的,是難以名狀的憤怒和屈辱。
幾周前在後冠鎮內聽說艾格向瘋王的女兒屈膝稱臣時,她曾經氣得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與那個騙子說話。但一時的怒火來得猛去得也快,待到平安返回臨冬城,再平靜無聊了幾日,艾莉亞很快就自己在腦海裡替對方辯解起來:也許是自己誤會師傅了,他是爲騙瘋王女兒騎龍對付死人才演的一出宣誓效忠的戲。等戰爭結束,他就會如當初向自己保證的一樣:一腳把瘋王女兒踹開,繼續好好當他的守夜人總司令,七國的忠實門衛,史塔克家的可靠朋友。
那小女孩迴路奇特的腦瓜裡,甚至都已經提前想好了——兩人下次再見面時自己該怎麼假裝不情不願地接受艾格的道歉和解釋,最終選擇原諒他並和他重歸於好。作爲代價,一定要叫他立馬想辦法幫自己解除婚約,還有讓自己成爲第一個女守夜人……嗯還得加上帶自己去環遊世界這條!
……
艾莉亞怎麼也想不到,她沒有等來想象中的任何一個場景實現,反而等到了艾格率領野人大軍宣佈掀起叛亂,並直奔臨冬城而來的消息!
和羅柏或臨冬城教頭、克雷·賽文……這些男人們腦子裡想的都不一樣的是,她一點也沒去考慮“如何守住臨冬城”、“該如何對付可能出現的龍”、“怎樣鎮壓這場守夜人叛亂”等等問題。第一個跳入艾莉亞腦海的念頭是:艾格,這些年來對自己的友善、保護和陪伴……是否全是虛情假意,全是他爲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而假裝出來的?
自己是不是其實很惹人厭,只是因爲是史塔克小姐,才獲得了被周圍人騙的資格?所以當一個身份地位更高,利用價值也更大的女人出現時,自己纔會成爲那個真正被一腳踢開的對象?
她在君臨交上的朋友瑪格麗·提利爾,最終毒死了自己的父親;而今,自己生命中除了父親和兄弟以外最親近的男人,也掀起了針對史塔克家的叛亂。莫非……自己生來就註定會給自己的家人帶來災厄?
滿腦子胡思亂想,感覺自己既被始亂終棄又當了掃把星的艾莉亞越想越委屈,一股暖洋洋的液體都忍不住從眼眶裡冒了出來。
使勁眨了眨眼睛,艾莉亞下決心憋住。她是史塔克小姐,七國最優秀的女劍士……之一,對敢欺騙和傷害自己的人,她要用武器而非淚水還擊。下次再見到那傢伙,一定要讓他知道“縫衣針”有多尖銳鋒利!
再吸了下鼻子後,她看到了魯溫學士正從其居住的塔樓急匆匆地經過校場朝主堡的方向跑去。
難不成又出了什麼新狀況?
艾格還遠在幾十裡外,雖然恨不得立馬拿刺劍捅他幾十下,但實際上眼下她並無事可做……想了一想,艾莉亞離開欄杆咚咚咚地跑下樓,撒丫子奔過幾十米,追上了學士。
“魯溫師傅,有來自北面的新消息嗎?”
她多希望學士告訴她先前的警報只是誤會一場,艾格還在長城老老實實地當着他的總司令,但老人回頭望了她一眼,卻搖搖頭:“不是來自北面的消息,是來自東面的。”
“是什麼?”
魯溫師傅搖搖頭:“艾莉亞,這種時候,好孩子應該回房間好好呆着,而不是到處跑來跑去。城堡裡此刻人多眼雜,並不十分安全。”
“我想幫忙嘛!”
老人搖搖頭不再和女孩多說教,只埋頭攀上進主堡的臺階,走到了侍衛面前。
老學士已經服侍了臨冬城二十多年,這座城堡裡的每個年輕人都是他看着長大,所以兩名侍衛雖然伸手攔他,卻依舊語氣友善地開口解釋:“魯溫師傅,幾位大人正在大廳內討論戰事,下令禁止打擾。”
“我有來自恐怖堡的重要消息,與戰事有關。”
掌管臨冬城信鴉的學士說有重要消息,那必然是真有重要信息,侍衛半點也沒多懷疑,轉過身去握拳敲響了大門:“羅柏大人,魯溫學士求見,說是有來自恐怖堡的重要消息!”
門後很快傳來了羅柏准許入內的回答,侍衛們爲學士推開門,艾莉亞靈敏地擠着魯溫的胳膊一塊鑽了進去。
“艾莉亞,你來幹什麼?”
“我……過來聽聽你們說點什麼,保證不插嘴。”
羅柏皺眉看了一下小妹,但並無心思追究她不合時宜的出現,直接把注意力轉回了學士身上——朝他點頭致意後,並不廢話徑直髮問:“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波頓大人來信說,他派出的巡邏兵也偵查到了贈地軍的異動……除此以外,他還確定:女王和她的兩條龍仍身處最後壁爐城並未挪窩,而恐怖堡的獵龍弩組裝接近完成,不日即可投入實戰,請您允許他——在完成準備後便對壁爐城發動襲擊,將女王和她的龍一網打盡。”
!!!
地圖桌前的所有人都一下挺直背脊,瞪大眼睛盯住了魯溫。
羅柏同樣難以置信地接過學士遞來的紙條,親自重讀了一遍,片刻前無計可施的苦惱頓時一掃而空:“波頓稱,他將在數日內集結三千士兵,帶四到五架獵龍弩北上奇襲最後壁爐城,一舉剷除瘋王的女兒!”
“真的假的?”
“不會吧?”
兩聲驚疑的呼聲傳來,負責監督臨冬城獵龍弩製造進展的羅德利克爵士頭一個不信:“圖紙纔到了沒幾天,怎麼可能就造出來了?”
“興許恐怖堡原本就有弩炮,在其基礎上改造底座和瞄準具使其擁有對空能力可比從頭開始要快得多,我倒不懷疑這個。”克雷·賽文搖搖頭,不以爲然:“若恐怖堡能迅速湊出三千精兵加若干獵龍弩,帶到臨冬城來保衛封君不才是正事,何必冒險去對付瘋王的女兒?”
“我也這麼覺得。”魯溫學士贊同賽文爵士的意見,扭頭詢問城主:“用不用我現在就寫信給波頓大人,命他與卡史塔克家會師趕來臨冬城?”
羅柏將那張信紙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確認沒有瞧錯,纔將其遞給克雷·賽文讓他過目,雙手抱胸仔細考慮了好一會,搖搖頭。
“各位大人,我父親曾經教育我,當領主就如同當父親,要把每一個子民都當成孩子。”他帶着崇敬和回憶的眼神緩緩說道,“無論是田間種地的農民,城堡內服侍的傭人還是身邊爲我而戰的士兵,我都要像對待自己的孩子般盡一切努力去保護。”
“比起擊敗亂兵,消滅叛徒一解受背叛的怨氣和怒火,我更願意去思考——該如何更好地保護我的子民?”繞了一小圈後,羅柏才重新回到話題上,“而現在,各位——若恐怖堡真能在短時間內弄出獵龍弩,他前去對付瘋王女兒和他的龍,纔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途徑。”他在地圖上指了指臨冬城的位置:“叛軍纔剛剛取得兩場大勝,正是士氣和戰鬥力最盛之時,若各路大軍彙集至此解圍,縱然取勝,也少不得一番苦戰和流血,就算將叛軍消滅,也依然有女王和她的龍會來爲下屬報仇。”
他手指劃過地圖指向最後壁爐城的位置:“而直接將叛軍的效忠對象消滅掉,纔是終結了戰爭!”
“那可是兩條龍和幾百名無垢者,而且還有一座城堡爲依憑,哪裡是說奇襲就能奇襲得手的?”羅柏的一番大論並沒有說服所有人,克雷·賽文對此不敢苟同,“北境眼下還正與鐵羣島處於戰爭狀態,葛洛佛、菲林特和達斯丁三家的兵力被牽制在西海岸不能擅動,可用的閒餘兵力本就只有萬餘,萬一波頓家那三千精銳就此折損在龍焰下,我們後面……將連湊一支能正面擊敗叛軍的軍隊都面臨困難!”
北境人素來喜歡自稱能以一敵十……這種自大是建立在北境軍隊真的經常擊敗多於自己的軍隊的基礎上的。但這回,面對艾格所率的贈地軍,屋內卻一個人也不敢再提這茬——他們一致同意,想擊敗五千來自更北之地的敵人,必然需要超過這個數的精銳軍隊。
羅德利克也嚴肅地點點頭:“對,假如波頓對最後壁爐城的奇襲沒有得手,那又當如何?”
這個問題可一下問到了要害上,羅柏·史塔克看看睜大眼睛瞧着自己的艾莉亞,又望望面色嚴肅的另外三名忠心下屬,在好半刻沉默後,才重新開口:“波頓大人性格雖不合羣,但辦事卻一向可靠,我相信……他必然是有足夠把握纔會提出這一計劃。但,如果萬一他的冒險嘗試還是遺憾失敗,那,爲北境的整體利益和百萬子民的安危考慮,我似乎也只能效法祖先託倫·史塔克——向現實和女王低頭,承認她爲七國的合法統治者,以及守夜人直屬於她了。”
房間內肅靜下來,在丹妮莉絲騎龍參與長湖之戰後,北境上下對其坦格利安身份的牴觸本就已經降低了許多,羅柏之所以還不肯直接承認其正統,除了站隊爲其爭奪鐵王座不符合自身利益之外,其實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她不直接來找自己談判,而先偷偷去拉攏了艾格這麼一個本該是北境守門人的角色,讓他十分下不了臺而已。
但,若事實最終證明抵抗沒有出路,那,循着已有的先例向拯救了北境和七國的女王投降,似乎也並沒讓人抗拒到完全無法接受。
話說到這份上,克雷·賽文、羅德利克爵士和魯溫學士也再提不出什麼反對意見了。羅柏的這個決定,其實是個重大讓步,是“他願意將封臣們的利益放在自身臉面之上”的宣言。而這個計劃實質上也是將臨冬城遭遇奇襲應對不及的損失和風險轉嫁到了波頓家身上去——若老剝皮奇襲女王得手,那艾格就失去了作戰的理由和底氣;而不成嘛,死的是波頓這個不討喜的傢伙的兵,北境第二位“降服王”的鍋也會有羅柏·史塔克來扛着……
人都是有私心的,對北境諸侯而言,這樣自身橫豎不會有損失的好事,還去哪裡能找到?
“既然如此,那我們的應對方案就得大變一變了。”賽文·克雷對史塔克家忠心耿耿,爲保衛臨冬城獻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但這兩年打的仗實在已經夠多,鷹派觀點早已沒了存在的土壤:“我們依舊要做好守衛城堡的準備,但待到贈地軍兵臨城下時,大人您可以每日派人與艾格談判,拖延時間爲波頓大人的計劃營造機會。反正,到時無論傳回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談判都必然能有結果!”
艾莉亞在旁邊眨巴眨巴眼睛,雖不明白爲什麼幾個大人三言兩語間就似乎把一切都商量妥,但也至少聽明白了一點:自己沒殺掉的瘋王女兒,現在有波頓伯爵這個更厲害的傢伙帶軍隊去圍剿了;艾格那個該死的傢伙,氣勢洶洶地跑來奇襲臨冬城,這回可要碰上大麻煩了。
“羅柏,如果波頓大人成功殺了女王,那你會怎麼處置我師……艾格啊?”女王死了纔好,但對於自己剛剛還恨不得親手捅死的另一個人,她卻鬼使神差地多問了一句。
“他啊。”羅柏深吸口氣,咬牙切齒地回答道,“待到丹妮莉絲身死,他若願意主動降下叛旗解散軍隊向我們投降,沒造成不必要的流血犧牲,我尚可以留他一條生路,只將他放逐出維斯特洛。但若是他膽敢攻擊城堡,造成了傷亡……”他深深地與妹妹對視片刻,搖搖頭:“哪怕城堡內只有一人爲此而死,也必須得有人,爲此付出代價。”
“看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在替他求情!這混蛋……被吊死都活該。”艾莉亞恨恨地嘟噥一聲,轉念一想,那豈不是咒這城裡的某人死?把這其中的因果關係理了理,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希望到底出現哪種結局,只好跺跺腳,又轉身跑出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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