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用兇器指着,詹姆卻絲毫不顯緊張。帶着輕鬆的淺笑,他保持視線直視卡特,伸手到腰間……穩穩握住那柄蘭尼斯港最優秀鐵匠鍛造的精鋼寶劍、緩緩拔出,劍身與鞘口的金屬環摩擦發出沙啞的聲音,聲音雖極其輕微,卻讓在場許多人都汗毛直豎。
弒君者的動作似緩實疾,圓潤流暢,一個呼吸間,他也擺好了戰鬥的姿勢:“大人如果非要動粗,那在下……也只能奉陪了。”
圍觀的黑衣士兵們發出陣陣吸氣和驚歎聲。
牆外巡邏早已停止,野人也再無威脅,異鬼和死人大軍遲遲沒再次冒頭進犯長城,守夜人軍團上下全神備戰,等來的卻是連續數月日復一日無聊透頂的選舉——傑奧·莫爾蒙司令意外身亡已經過去百日,長城守軍卻連新的領導人都還沒選出來,基層士兵們早已經對現狀忍無可忍,等着某件大事發生了。
前幾日首席後勤官的返回給黑城堡帶來了一絲生氣,那場一邊倒的怒噴更是廣爲士兵們津津樂道,但:表面上雖撕破了臉皮,兩派人的鬥爭實際上依舊侷限於暗中扳手腕,舞臺下的競爭雖然同樣驚心動魄,大部分守夜人士兵卻難以感受到……明面上,黑城堡內依舊是一潭死水,直到今天,才終於出現有意思的變化!
察覺有戲看的守夜人們紛紛放下手裡的事情靠了過來,圍攏成一圈,只差板凳瓜子,便能舒舒服服坐看好戲了。
兩人對峙着,互相繞着圈觀察對手動作,彼此的追隨者們同樣放下手中的雜物或瑣事,按着各自武器站到了雙方頭領身後,氣氛陡然間就變得劍拔弩張。
***
弒君者的身手,七國上下皆有耳聞,卡特·派克同樣聽說過。但他清楚,像詹姆這樣的高門子弟,他人對其實力的評價往往會有所誇大,真實本事有傳言的幾分,很難說——今天,他就要好好稱量下面前這殺了兩任國王的好手的斤兩!
心中主意已定,身體亦已做好戰鬥的準備,但甫一對上,卡特·派克便一個激靈。他瞬間意識到:自己對上了今生所遇上過的最難對付的對手。詹姆就那樣隨意地往那一站,以一個尋常且不花哨的準備姿態舉着武器,就讓人感覺彷彿無論從哪個方向進攻,都抓不住他任何破綻或漏洞。
這是與自己年少時所相處的鐵民、成爲守夜人後所面對的野人乃至偶然會加入守夜人的南方貴族們都截然不同的對手,這是卡特·派克此生所遇的——第一個單純靠勇猛無法解決的對手。
“住手!”
就在東海望指揮官vs弒君者的戰鬥一觸即發的時刻,一聲怒喝響起,打斷了他們的準備。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被這邊的吵鬧驚動,黑城堡的幾位高層終於從住處走出來到了現場,首席遊騎兵傑瑞米·萊克爵士怒目圓睜,聲色俱厲地質問:“詹姆,能解釋一下,你這是在做什麼嗎?”
“奉莫爾蒙司令託夢的命令,轉移塞外之王一家到安全的后冠鎮去,這一行動已經獲得了首席後勤官的同意,他答應后冠鎮會準備好空間,接納曼斯·雷德一家。”詹姆依舊舉着劍,紋絲不動:“奇怪的是,東海望的指揮官卡特·派克大人,卻忽然跳出來,要阻止我。”
“詹姆,如果我沒記錯,你是個遊騎兵吧。”首席遊騎兵冷冷地說道:“且不論你那個託夢的說法是不是胡編亂造,就算屬實,你爲什麼不先來找我——你的直屬長官商量,而是去和後勤部通氣?”
“抱歉大人,這是我考慮不周了,請您原諒。”詹姆嘴上客氣,卻並未收起鋼劍,亦沒有一丁點請求原諒的懺悔神色。
“念你初犯,不追究了。現在,收起武器,讓塞外之王一家回哈丁塔裡去。我會安排人手加強戒備,確保他們的安全。”
詹姆沒動,事實上,他都沒看首席遊騎兵一眼,只如一棵松樹般默默站在裝着曼斯·雷德一家行李的馬車前,舉劍與雙持戰斧的卡特·派克對峙。雖一言不發,臉上輕蔑的神色卻分明就是在說:你算什麼東西,也想對我——一個蘭尼斯特指手畫腳?
……
“看來,咱們的‘弒君者’,是打定主意要抗命,護着他的野人女表子了!”一道哼聲冷不防地冒出,去召集幫手的約恩·羅伊斯,也帶着全副武裝的十幾人回到了現場,站到了卡特·派克身後。
黑城堡內的人,除了在長城頂上放哨的那批,基本齊了,除了將要接受轉移的塞外之王一家外,所有人都身穿黑衣。衣着雖然相近,卻涇渭分明地形成四團——以詹姆爲首的西境人團伙四十餘人、卡特·派克爲首的東海望代表團及少量黑城堡加入者共三十多人、諸多守夜人高層及其直屬隨從……以及人數最多的,圍觀看戲的普通士兵。
原符石城伯爵所說的“野人女表子”瓦邇,此刻正站在詹姆身後,一副小鳥依人、全憑他做主的模樣,確實很難不讓人懷疑他們間的關係,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倒是從側面印證了約恩的說法。
詹姆瞥了說話者一眼,沒有回嘴。他是泰溫·蘭尼斯特的兒子,是原西境指望的繼承人,是七國聞名的弒君者……但在此刻,被人刀劍相向,他就是一名戰士。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面前的卡特·派克可不是手無寸鐵的農民,在與這手持武器且強壯老練的士兵相對的情況下,他本能地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對手身上。
但被稱作“野人女表子”的當事人可不樂意了,瓦邇將罩在頭上的兜帽一掀,神情嚴肅地盯住了約恩·羅伊斯。
“羅伊斯大人,你口中的那個女人,可是我?”
“是不是你,你自己心裡清楚。”
“呵……鑑於黑城堡內除了我和我姐姐外,就只有梅麗珊卓一名女士,我就姑且認爲大人您是在說我了。”瓦邇滿頭金髮在冬日的微薄陽光照耀下依舊顯出亮色,配上和詹姆如出一轍的高傲神情,說她是七國的哪位貴族小姐、甚至詹姆的某個姐妹都有人信:“我不得不冒昧地指出您話裡的問題——野人女表子?就我所知,你們的前任總司令已經將投降的自由民劃歸爲了新贈地民,並禁止再使用‘野人’這個詞稱呼我們,您一開口,就先違反了一條原長官的命令,是不是因爲他人已經死了,所以就肆無忌憚?”
又拿莫爾蒙那傢伙的命令來壓人?艾格這招,竟連野人都學會了!
瓦邇可不管卡特和約恩的咬牙切齒,她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至於大人稱我爲‘女表子’……抱歉,我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我居住在遠離長城的自由民村鎮中,與長城守軍毫無瓜葛交集。而自搬進長城以來,更是老老實實待在塔樓中絕不外出——明明沒睡過長城南面任何男人,您爲何張口就是這種粗鄙的侮辱?您猜我此刻在想什麼?和我比起來——您倒更像個野人。”
這尖牙利嘴的女野人!
若非容貌聲音都全然不同,約恩幾乎要懷疑面前的瓦邇乃艾格假扮而成。他面色陰沉地盯着眼前這頗爲靚麗、看起來甚至和詹姆有些般配的女子,斟酌着反擊的詞句……但黑城堡其餘軍官們顯然不打算讓這場鬧劇繼續下去了。
“夠了!”首席遊騎兵惱怒地咆哮起來:“詹姆·蘭尼斯特,立刻讓你的人將曼斯·雷德及其家人的行李搬回哈丁塔,卡特大人……也請將你的人帶離場院,讓這場鬧劇適可而止吧!”
“我還沒有說完!”瓦邇高聲叫起來,尖銳的女音穿透力比傑瑞米·萊克爵士的渾厚男聲更強:“我知道守夜人們正在競選總司令,但既不清楚、也不想去了解你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和理念差異——可我懂一個道理:如果我的姐夫出了什麼事情,守夜人絕對無法輕鬆安撫住所有歸順的自由民,贈地將會大亂!很顯然,某人就是打算利用這一點來獲利!”
她伸手劃出一個弧形,纖細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指向了東海望一衆守夜人:“前一陣,一直有身份不明的人在窗外鬼鬼祟祟地觀察我們一家,而現在,我知道是誰在打算對我們不利了——誰阻攔我們轉移,誰便是打定主意了要做兇手!”
圍觀的守夜人們譁然,頓時交頭接耳,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首席遊騎兵傑瑞米·萊克眉頭一皺,轉頭去看首席事務官波文·馬爾錫:“黑城堡裡你管的人最多,聽到相關的風聲了麼。”
***
波文的臉色不太好看,他當然聽到了,而且是從卡特和約恩這兩個直接謀劃者口中親耳聽到……這二人前幾天,曾上門嘗試說服自己參與。
這是個離經叛道且令人不齒的計劃,他初聽聞時幾乎想毫不猶豫地回絕——但最終對野人的痛恨壓過了對這邪惡計劃的厭惡,他最終決定:既不參與,也不拆臺。
不能成,證明了卡特能力不足;而能成……艾格翻身無望,卡特也會忙於洗脫自己的罪責……自己將會指揮守夜人鎮壓野人叛亂,憑此功勳重新加入競選,將長城守軍帶回正軌,在守夜人歷史上留下屬於自己的一筆。
誰都會有自己的小心思,但現在,事情被瓦邇如此當衆捅穿,波文就算知道、盤算得再清楚,也不可能承認了。
他面不改色地搖搖頭:“沒聽說,但不排除卡特和約恩兩人確實有這個想法……我們應該增加哈丁塔的守衛數量,防止有弟兄衝動下亂來。”
首席事務官在守夜人中一向以忠誠正直著稱,傑瑞米絲毫沒有懷疑他的說法,點點頭轉回臉去:“瓦邇小姐,你的擔憂不無道理,我們將會增派可靠的守夜人兄弟保護你和你的家人……現在,請幫我個忙,說服你的朋友詹姆放下武器,並回到哈丁塔裡去吧!”
“你是個好人,我敬重你,萊克爵士!”瓦邇絲毫不爲所動:“但心懷不軌的人不會因爲被我當衆戳穿便放棄陰謀,我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誰知道最後衝上哈丁塔強暴我甚至將刀子捅進我心臟的,會不會就是守夜人派來保護我的人!”
這話說得有些過分了,不少守夜人感覺受到侮辱,不滿地嘀咕甚至出聲調戲、辱罵起說話的“野人公主”來。
吵吵嚷嚷間,正主詹姆再次表明了態度:“今天,塞外之王一家必須轉移到后冠鎮去,沒有商量的餘地,想阻止的人,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好大的口氣!”見有人勸架的卡特·派克原本都已經做好了停手的準備,但詹姆這句斬釘截鐵的宣言實在太過囂張太過不把人放眼裡,他聞言一股熱流衝上腦門、再也壓抑不住怒火:“那就讓我來見識見識,‘弒君者’的本事!”
局面變化的速度快到沒人能預料,在圍觀守夜人們看戲不嫌事大的叫好聲、首席遊騎兵和工匠等軍官驚怒交加的勸阻和瓦邇的尖細訝叫聲中,東海望的指揮官揮舞戰斧,衝向了詹姆·蘭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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