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ween take”位於東京江東區一條略顯偏僻的小巷子中,但氣氛很好,小清新氣息很濃,是不少文藝工作者以及大學生喜歡閒逛的地方。
2月26日晚,聖子拖着愛子和霧紗出現在了“Between take”的門前,超級興奮道:“到了,就是這裡。”
愛子看了看“Between take”的門臉,表情古怪道:“你讓我請假,就是爲了來看電影嗎?”
她現在在一家法式餐廳實習,晚間正是忙碌的時候,請假很難,被聖子強行叫了出來,還以爲發生了什麼大事,沒想到是看電影,一時十分無語,而霧紗同樣奇怪:“沙龍式影院?專放老電影的地方?閒得無聊的人才會來這種地方吧,怎麼要到這裡來看電影?”
聖子很神秘地說道:“這裡今晚有超好看的電影上映,你們一定猜不到是誰拍的!”
愛子和霧紗不像聖子那樣喜歡裝文藝女青年,更沒有文學少女的調調,其實並不關心,但好歹也是多年的好姬友了,還是勉強捧哏道:“是誰?”
但她們捧哏歸捧哏,不過在交換着眼色,準備找機會捉弄一個這個傻屁股,不能白被她忽悠着浪費了時間。
聖子一無所覺,一臉小驕傲道:“是我師父千原老師!”
愛子和霧紗之前一點消息也沒收到,真吃驚了,“千原老師?他怎麼突然拍起電影來了?”
聖子更開心了,神秘道:“這是有原因的。”她把千原凜人突然要製作獨立電影的原因簡單說了說,小手捧胸一臉仰慕道:“不愧是千原老師,真的好有責任感。”
愛子和霧紗不關心這腦殘粉又犯病了,關注點在別的方面,齊聲問道:“等等,你說阿瞳姐姐是主演之一,你也出鏡了?”
聖子突然靦腆起來,點頭道:“是阿瞳姐姐主演的沒錯,我……我也參演了。千原老師說就這麼多人,非要我客串一位工作人……”
她話沒說完,愛子和霧紗已經架起她就往影院中衝去,齊齊叫道:“別說廢話了,趕緊去買票!”
她們也興奮了,先別管影片拍得是什麼,能在大銀幕上看到好姬友,這種事可輕易遇不到,必須看,不看不行!
“Between take”雖然是家獨立影院,但一進門卻是個沙龍式咖啡廳,不少人在這裡喝着咖啡聚堆高談闊論,而愛子和霧紗沒管這些,直奔吧檯而去,成功買到了三張票——根本沒人搶,獨立影院一般很難滿場。
她們買好了票便直奔放映廳而去,而在過道看到了今日影片的海報,近衛瞳飾演的劇中劇女主角正拿着斧頭砍殭屍,表情堅毅中透着逗逗的感覺,再後面是吉崎真吾飾演的日暮隆之,正拿着攝像機在追拍。
愛子和霧紗停住步子看了看,一起樂了:“真的是阿瞳姐姐啊!”但接着又奇怪起來,“這殭屍看起來好假,血跡也假,這海報設計的好像有點問題。”
聖子馬上解釋道:“這是有原因的,這是一部創意反轉電影,前面部分追求的就是這個效果,後面……”
“不準劇透!”愛子和霧紗一起捂住了她的嘴,拖着她繼續往放映廳走,“我們自己看就行了,過會兒你不準說話。”
她們三個擠成一團就進了放映廳,這裡座位也沒號碼,先到先得,而這會兒放映廳中十二排近兩百個座位只零零散散坐了四五十個人,上座率不足30%,很容易就找到了三個連在一起並且很適合觀影的位置。
這會兒時間還沒到,放映廳內燈光柔和,播着着輕柔的爵士樂,而霧紗四處瞧了瞧,奇怪道:“對了,千原老師的新電影,怎麼會在這種影院上映?不該是院線公映嗎?”
“這是沒辦法的事。”說起這話題,聖子這麼好脾氣的人也有些生氣了,鼓成了包子臉,“千原老師一心想幫助工作組中家庭有困難的人,不求名不求利,品性是那麼高潔,但電視臺高層不但不幫忙,還要故意給他設置障礙,想想就好讓人生氣。”
她是真的仰慕千原凜人,也就是她說了不算,她說了算這會兒千原凜人已經是關東聯合的臺長了,根本不必再費心費力去搞錢。
一聽有八卦,霧紗和愛子齊齊豎起了小耳朵,催促道:“到底怎麼回事啊,快詳細說說。”
聖子馬上詳細解釋起來,開始向兩位好友細說關東聯合的內部鬥爭,“品性高潔”的千原老師受到的委屈,以及《攝像機不能停》“艱難”的拍攝過程——真慘,業內知名電視劇導演,人稱鬼才編劇,身爲國民教師的千原老師,親自拍的第一部電影製作經費竟然僅有69萬円,關東聯合的高層簡直是在對曰本人民犯罪,完全死不足惜。
…………
同處一家影院的飯田智仁就坐在豬鹿狗姬友三人組斜後方不遠處,看到三位少女湊在一起小聲嘀咕,也沒怎麼在意,反正電影還沒正式開始,不影響什麼。
他之所以注意到,只是因爲聖子長得像是偶像明星,清純又可愛,身材更是極佳,這才忍不住細瞧了瞧。
但也僅就是瞧一瞧了,他來是爲了看電影的,又不是爲了看美女,不然去涉谷或是新宿不是更方便。
他是“Between take”的常客了,大學時參加過影視賞析社團,也和朋友拍過一些電影短片,但畢業後卻沒從事這方面的工作,成了一名大學助教,不過愛好沒變,轉化成了一名資深影迷,經常來這裡和一些新人導演、編劇以及同好聊一聊,也順便看看獨立電影。
別人費盡心血拍好的電影要是沒人欣賞,就太可憐了,無論質量好壞,能看就看一看,反正總是要消磨晚上的時間,不影響什麼。
他是這麼想的,而“Between take”就是爲這種同好者成立的獨立影院,今晚就有兩部獨立電影上映,這部叫做《攝像機不能停》的影片只是其中之一。
他就這麼耐心等着,很快燈光黯淡了下去,音樂聲也停止了,銀幕緩緩亮了起來,浮出了一行字來代表片頭:《攝像機不能停》,關東聯合映畫運作課作品。
飯田智仁有些奇怪,不是獨立電影嗎?電視臺的作品?
但這行字只維持了五六秒,電影就開始了,一個臉色青黑,表情很呆滯的喪屍或是殭屍出現在了銀幕上,在詭異的背景音樂中,哆嗦着挪動,而很快鏡頭一轉,一個圓臉少女手持一把利斧,臉上說不上是恐懼還是悲痛,輕聲喃喃道:“健醬,求你了,不要……不要……”
飯田智仁啞然失笑,化妝差,演員沒演技,是獨立電影沒錯了,大概是電視臺某個員工利用了電視臺的設備,自己製作的個人作品。
和一般影迷不同,他挺適應這種低成本效果,其實這就是一般性質獨立電影的水準,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倒是覺得喪屍題材挺新鮮,準備看看導演想表達點什麼,能不能挖掘出點有意思的內涵,而隨着圓臉少女放棄抵抗,開始被喪屍啃脖子,一聲有氣無力的“卡”傳了出來,接着就露出了拍攝劇組,一名大鬍子導演向圓臉少女走去,旁邊還有化妝師以及導演助理在說話:
“剛纔是第幾次了?”
“第42次。”
飯田智仁來了點精神,這是劇中劇嗎?很新穎啊……
這時候鬍子導演也走到了圓臉少女身前,蹲下身,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面對死亡,剛纔真在害怕嗎?”
“啊,這個……是,剛纔好像是……”
“不是好像是,是應該是!要自然流露!”
圓臉少女表情倒比面對喪屍還害怕了,顫聲道:“那個,請問……什麼是自然流露?”
“我要真實恐懼!”鬍子導演猛然暴怒起來,聲嘶力竭,拼盡了全部力氣大喊道:“我要看到驚恐出現在你的臉上!臉上!臉上!你懂不懂?你爲什麼不摘掉你虛假的面具!”
圓臉少女被嚇懵圈了,剛纔演喪屍的男演員看不下去了,從後面抓住鬍子導演,叫道:“你太過分了!”
鬍子導演轉身就給了他一巴掌,接着和他扭打起來,怒罵道:“滾開,你這混蛋,這是我的節目,我的作品!你從彩排起就一直跟我頂嘴……”
拍攝現場突然就混亂起來,衆人開始勸架,最終鬍子導演一臉惱怒的甩開了衆人,離開了拍攝現場。
男演員安慰着女演員,一起走到了休息區,坐下開始聊天,女性化妝師也加入了進來,三個人開始說起了這廢舊工廠的奇怪傳說,以及以前的人體實驗。
看到這裡,飯田智仁感覺還行,哪怕演員表演不自然,場景簡單,道具廉價,但至少還是在講個故事,不過很快影片的走向又詭異起來。
先是休息區的三位說完了廢棄工廠的傳說,開始不知所措,莫名尬聊,一本正經的化妝師還表演起了女子防身術,簡直不知所謂;
隨後,劇情突變,真正的喪屍來襲,但喪屍有氣無力,哼哼唧唧,根本談不到有什麼恐怖效果;
鬍子導演也回來了,堅持叫着要進行“最真實的拍攝”,莫名其妙逼着演員們殺出一條血路,而他正在那裡激情,採音師又奇怪起來,表情很痛苦的非要衝出門去,完全不在乎門外還有喪屍;
就這麼在一片古怪中,演員們真開始一起逃命,攝像機確實也像片名中說的那樣一直沒停,僞記錄片的拍攝手法還晃得讓人有些頭暈想吐,但隨後女化妝師大展神威,女子防身術等級超高,一個人就打得喪屍們潰不成軍,很難讓人理解他們爲什麼要逃——這戰鬥力,是喪屍該逃吧?
而等到屋頂一段戲時,圓臉少女奇怪的開始衝着鏡頭驚恐大叫,足足叫了有一分多鐘,氣都有點喘不動了,不過沒能讓人感受到她在傳遞什麼,反而覺得十分古怪,甚至很搞笑。
影院內笑聲也開始大了起來,半是被逗笑的,半是嘲笑——這真是史詩級大爛片了,放在獨立電影中都是垃圾貨色。
飯田智仁也失笑搖頭,這影片穿幫的地方無數,劇情連邏輯通順都談不上,只能說粗製濫造到了極點,而就如同他所想,已經有人開始毫無禮貌的中途離席,大概覺得就算是在獨立影院半價看這種電影也過於侮辱智商,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飯田智仁沒走,還在笑着繼續看,頭卻搖得越來越厲害,也忍不住想嘲笑了——最後這鏡頭更離譜了,這電影拍的,連個搖臂都沒有?晃得這麼厲害也要拿出來上映?
業餘攝像師也不至於這樣啊!
不過令他奇怪的是,“Between take”的老闆選片一般還是有底線的,粗糙到這種程度的獨立電影,哪怕“Between take”的原則就是支持獨立電影事業,也不該上映的,但這部《攝像機不能停》真的沒有任何亮點,簡直就是一幫外行拍出來的,莫非是私人有交情?
他還在困惑,影片,不,該說是短片也到了尾聲,開始出現字幕。他正準備鼓勵性質的鼓鼓掌,但畫面色調突然變了,成了東京的遠景,構圖完美,色澤明快,僅看這靜止的圖片就讓人有種賞心悅目之感。
畫面就這麼靜靜停留了幾秒鐘,似乎在和之前做出某種分割,接着便浮現出了一行字:一個月前。
影院中傳出了一片輕咦聲,而飯田智仁看着影片出人意料的在繼續,更是挺直了腰背。
這……簡直和剛纔判若兩部影片,剛纔是業餘水準的大爛片,現在雖然還沒看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從構圖、色調、掌鏡、調度甚至演員的表現來說,絕對能稱得上一聲製作精良,絕對是專業人士的手筆。
他神情也專注起來,越看越覺得導演厲害,畫面簡潔但述事非常明瞭,一邊說明爲什麼會有之前三十多分鐘的爛片,一邊展開了日暮父女間的故事。
信息量很足,沒有任何直接表述,很快讓觀衆看明白了日暮父女是什麼樣的人——父親是落魄的無名導演,被現實已經壓彎了腰,而女兒一方面因爲幼時崇拜父親,走上了和父親一樣的職業道路,卻又對他“廉價、快速以及質量馬馬虎虎”的拍攝方式感到不屑和鄙夷。
其餘的配角也一樣,寥寥幾個鏡頭,短短几句臺詞,人物就有了具體的形象,給人感覺編劇和導演都是極端成熟的老手,完全不該來拍低成本的獨立電影——要真是新人,這真只能說是天才了!
電影還在繼續,飯田智仁卻沒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很快劇情推進到了高潮階段,劇中劇的拍攝正式開始了,但突如其來的變故把之前的安排全部打亂,拍攝直奔着失敗就去了,攔都攔不住,不過隨着日暮隆之的一聲大喊:攝像機不能停!
一切又開始改變,氣氛緊張又狂熱起來。
“鏡頭”外,所有人都被整得很狼狽,但沒人再挑毛病,再耍大牌,再嫌髒嫌累,因爲這是一鏡到底的直播,不能因爲自己毀掉了節目,毀掉了所有人的心血。
父女兩個關係也改善了,女兒似乎發現了自己父親的另一面,由來看偶像的,轉變成了拼命幫助父親完成拍攝。
主角日暮隆之更是完全進入了角色,或者表露出了最初時的自己,完全狂熱化了,盡情享受着拍攝過程——熱愛自己的作品,無論它有多爛,不放棄,不妥協,盡最大努力。
這是創作者的義務,也是創作者的初心。
一時之間,飯田智二看愣了,似乎看到了大學時的自己——那時他也在拍爛片,沒錢,沒專業技能,但他和朋友們真的在努力。
等看到劇組、演員們用疊羅漢的方式充當“人肉搖臂”,拍攝俯視全景畫面時,每個人都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穩住了身形去當好一塊墊腳石,女兒更是騎在父親脖子上,手持攝像機,終於拍到了完美的END鏡頭——觀衆不會認爲完美,依舊會覺得是爛片,但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最完美的鏡頭。
看完了這組鏡頭,飯田智久這才悄悄鬆了一口氣,慢慢鬆開了緊握着的拳頭,品味着影片前三分之一和後三分之一,不由對之前的嘲笑有些慚愧。
是的,日暮他們確實拍了一部大爛片,但爛得有點讓人感同身受,爛得讓人有些眼眶發熱。
前後對照之下,明白了爲什麼爛,又爲什麼不爛,整個影片突然就顯得意味深長起來,普通觀衆會覺得好看,少量有創作經歷的人看了會感動,最後階段日暮隆之不想讓女兒看出自己哭泣,聲稱自己用了眼藥水,和之前女兒鄙夷他在拍攝中濫用眼藥水相應照,又讓電影多了些溫暖色彩。
電影結束了,飯田智仁看着片尾字幕,愣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始用力鼓掌,而影院中很快掌掌聲響成了一片。
這不是一般意思上的獨立電影,這是一部超乎想像的獨立電影!
這是一部好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