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顧心裡難受有兩層意思。一是他感覺彭長宜很可憐,想彭長宜從參加工作到現在,給無數的人隨過份子,也爲好多對新人主持過婚禮,但是他今天結婚,卻冷冷清清,連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連個分享快樂的人都沒有,作爲領導幹部本身,他是不可能置辦酒席、大操大辦的,這不但有組織紀律,憑彭長宜的性格,他也不會這樣做的;另外一個讓老顧心裡不好受的原因是他爲彭長宜高興得不好受,他跟了彭長宜十多年了,儘管賀鵬飛說老顧是老保姆彭長宜不愛聽,那是因爲彭長宜尊敬他,從來都沒拿他當司機看過,這麼多年,他們已然是一對忘年交了,不過在某種程度上,老顧願意扮演着彭長宜老保姆的角色,他願意做些司機之外的工作,比如給他收拾宿舍,照顧他的生活,他更願意在彭長宜喝多的情況下,給他煮一碗熱湯麪,有時,彭長宜來不及洗自己衣服的時候,老顧還會給他洗衣服,甚至跟老伴兒學會了使用電熨斗,有時也能把彭長宜的衣服熨得有模有樣的。
他自打在北城給彭長宜開車起,就沒有離開過彭長宜,他們“君臣”之間早已經是息息相關、榮辱與共,在與彭長宜的朝夕相處中,彭長宜在老顧的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他活這麼大歲數了,沒有佩服過誰,但是他非常佩服彭長宜,佩服彭長宜工作中的彭長宜有膽有謀,他甚至曾經跟陳靜悄悄說過,在彭書記的眼裡,沒有困難,所有的困難都是他的教練場,可惜,被他看好的陳靜,卻不能完全懂得彭長宜的價值,跟個毛頭小子跑了……
能有今天,老顧感到很滿足,有一次他跟彭長宜回亢州,回到老單位北城做客,自然是領導門一桌,司機和秘書一桌,老顧作爲出去的老同事,他給自己過去的老領導們敬酒,田衝當時說了這麼一句話,讓老顧非常有成就感,田衝說:“老顧算是功成名就了,北城這麼多司機、包括市委市政府的司機,有幾個像老顧似的?”老顧當時說:“是我服務的領導好,我就跟着沾光。”這的確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感激彭長宜的知遇之恩,更感激彭長宜曾經對自己的寬容和諒解,所以,某種程度上說,他的命運,已經跟彭長宜的融入到了一起。生活中的彭長宜,更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都別說丁一,就拿他離婚的妻子沈芳和後來的陳靜來說,他都做得了仁至義盡,如今,彭長宜歷經感情磨難,終於跟舒晴修成正果,老顧怎能不爲他感到高興啊!
所以,他的眼淚,又是爲彭長宜終於有了歸宿高興而流的。
彭長宜見老顧沉默半天不說話,就問道:“想什麼吶老同志,怎麼不說話呀?”
老顧長出了一口氣,笑了一下,擡起手抹了一下眼角,說道:“如果我這個老東西不打擾你們的話,我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彭長宜說道:“嘿!我說你這老先生還跟我玩兒這一套?”
老顧笑了,說道:“也許,人家小舒願意單獨跟您共享晚餐哪?”
彭長宜說:“你放心,她不會的!再說也就是吃頓飯的功夫,儘管你我是同志關係,但是咱們彼此都清楚誰在誰心裡的位置,所以,我高興,你就得陪着我高興,我不高興,你也得陪着我不高興,我彭長宜在生活上沒有什麼事需要刻意隱瞞你的地方,你早就是我家的一員了,連娜娜都知道,找我不方便的時候就找你,所以你放心好了,小舒也不會拿你當外人的,她會比我對你更好。”
聽他這麼說,老顧更加激動,眼淚也就流了出來,他不停地擦着淚水,想說什麼,一時竟然說不出來,半天才沙啞着嗓子說:“我上次回去還跟你嫂子說,我說我這輩子滿足了,北城那麼多人,有誰比我風光,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身體棒棒的,能再多伺候彭市長几年,給他多開幾年車,說實在的,誰接替我,我都不放心,這是我眼下最大的心願。”
老顧一句話,也讓彭長宜想起了過去的歲月,他說道:“是啊,儘管你的職務是司機,但是在我彭長宜的心目中,我是沒有拿你當司機對待的,剛纔也說了,你是我家庭的一分子。我彭長宜經歷過的大大小小的困難和挫折,你也同樣跟我經歷過了,哪件事也沒拉下你,亢州清理小煉油,三源礦難……唉——想起那次可是把我嚇傻了,我認爲你跟徐德強一塊埋在裡面了,那個武警救援的領導我忘了姓什麼了,拉着我,不讓我進去,我就瘋了似的甩開他,用手刨石塊,邊刨邊哭,這要真出了事,我可跟你全家怎麼交代啊?現在想起都後怕……算了算了,還是別回憶往昔了,忒他媽的傷感……”
老顧聽他這麼說,想起那次彭長宜彭長宜刨石塊挖他、挖徐德強的情景,十根手指頭都磨出了血,回亢州的時候,手上還纏着紗布……他的眼淚又流出來了,他理解彭長宜當時的心情,更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同志生命的感情,擡手又連着抹了幾次眼角,不說話了……
彭長宜也閉上了嘴,眼睛望着窗外的街景,過去的歲月,在他的腦子裡飛快地回放着……車子很快就進了賓館的後門,老顧將車卡對準掃描儀,欄杆自動擡起放行。這個賓館後門,某種程度上是領導的專用車道,有兩道門,還有一道電動伸縮門,白天的時候電動伸縮門敞開着,只有一道欄杆,爲的是方便領導的車出入。
他們的車停在賓館後面的一棟獨院的大樓前,這個大樓也是市裡專門用來招待上級領導的,也作爲家在外地本市沒有住所的市領導的住處,有時市裡開會時作爲領導專門休息的場所,領導有時也來這裡躲清靜,所以,這棟樓平時是不對外的。
天上的雨小了許多,彭長宜下了車,沒有打開傘,他跑了幾步,就跑了進去。電梯間也是用卡的,如果沒有帶卡可以手動輸入密碼才能打開。電梯的門打開後,彭長宜還不見老顧上來,他便不再等他,進了電梯。
對着電梯裡面的鏡子,彭長宜用手整了整頭髮,又正了正衣服,他對着鏡子裡的自己壞笑了一下,擠了一下眼睛,滿心歡喜地走出電梯,是的,他爲今天的自己感到高興!
電梯停在他所在的樓層,門打開,彭長宜夾着手包,走進了樓道,徑直來到他所在的最西邊的南北通透的大房間的門前停住。
這個樓裡所有的單元都有電梯,而且都是密碼識別,別人是進不來的,爲的就是保證居住在這裡的人免被外界打擾,江帆當時就是看上了這裡的保密性才讓彭長宜住在這裡,並且給他特地裝修了房間,儘管是賓館,但是離賓館主樓羣還有很大的一段距離,而且出入完全不經過前面的主樓羣,從後門可以直接進來,私密性非常強。
彭長宜習慣地掏出鑰匙,剛想用鑰匙開門,想了想,卻將鑰匙放進手包,而是舉起手,輕輕地敲了幾下房門,他很想享受這個敲門的過程,這個過程讓一箇中年男人的心裡感到踏實和不孤獨,因爲裡面有一個人在等着自己的歸來。
這時,就聽舒晴嚷道:“誰呀?”
彭長宜高聲說道:“我!”
舒晴開開門,將身子閃到一邊,含情脈脈地看着他,說道:“回來了?”
不知爲什麼,舒晴這一句“回來了”,居然讓彭長宜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家庭般的溫暖,這讓他想到了媽媽,他每次回家的時候,最先聽到的就是這句話,這句話,也是媽媽說給爸爸一輩子的話。他一陣激動,伸出雙臂抱住了舒晴,緊緊地跟她依偎在一起。
舒晴以爲彭長宜又犯了“急”病,她不敢掙扎,而是任由彭長宜抱着她。
半天,彭長宜才鬆開她,眼睛溼潤着說道:“謝謝!”
謝謝?舒晴不解地望着他,就見他的眼圈有點紅。
彭長宜說:“謝謝你嫁給我,你剛纔那一句回來了,讓我想起媽媽,每次我回家,媽媽也是這麼說的。
舒晴恍然明白了彭長宜剛纔的舉動,她越發感覺自己的男人,其實是個外粗內細的人,也有着感情脆弱的一面,她就踮起腳尖,抱着他,主動吻了他一下,然後故意調皮地說道:“那就讓我做你的小媽媽吧。”
“死丫頭,你敢佔我便宜,看我怎麼收拾你!”說着,就要去抱舒晴,舒晴撒着歡兒就跑開了。
彭長宜沒有去追她,他忽然發現,屋子裡有了一些變化。
首先是空氣裡的變化,他聞到了淡淡香水的味道,是那麼得好聞,悠悠的,似有還無;其次,他看到客廳沙發中間的茶几上,有一束紅玫瑰,在茶水櫃上,有一瓶紅酒,兩隻高腳杯,他說道:“這是你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