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別笑,農家粥就得這樣喝,像你剛纔那樣,跟吃西餐似的,多沒意思。這大鍋柴火熬的農家粥,儘管熟了,儘管很香,但就差最後吸溜這麼一道工序,這道工序,有點像紅酒的醒酒過程,因爲熬完後,粥的表面被一層米油覆蓋,所以粥的香氣都被覆蓋保存在裡面了,經過喝,或者是吸的這道工序後,這粥的香氣被充分喚醒了,越喝越香。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困難,有粥喝就不錯了,粥熬得越稀,喝起來的聲音越響亮,趕上吃飯的時候,你只要從每戶人家門口這麼一走,聽到的全是吸溜吸溜喝粥的聲音,比交響樂還好聽,保證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聲音。我時常懷念這種聲音。”
舒晴看着他,說道:“你說的這個場景,我必須要在腦力演示一番,不然實在想像不出這會是一種怎樣的聲音,怎樣的交響樂?”
旁邊的大嫂笑出了聲,說道:“我這個兄弟,就是會擺活。”
“大嫂,我怎麼是擺活,你想想,我說的那點不是事實?”
大嫂說:“事實倒是事實,只是你還說出了這麼多道道來,不是擺活就是什麼?”
“哈哈。”大家都笑了。
舒晴笑過之後,就學着他的樣子,放下筷子,雙手端起碗,嘴脣輕輕地貼在碗邊,開始吸溜碗裡的粥,由於她不好放開,發出的聲音很細小,很柔和。
彭長宜在旁邊鼓勵道:“把嘴放開,下嘴脣完全貼在碗邊,大口,用力!”
舒晴嚥下一口粥,這才放開嘴,用力將粥吸進嘴裡,聲音非常響亮,只把彭長宜的父親、大哥和大嫂逗得“哈哈”大笑。
彭長宜的父親說:“舒姑娘啊,這樣喝容易燙着。再說了,這樣喝粥的人都是不講究的人,哪有姑娘這樣喝的?不文雅,別聽他的,他是成心捉弄你。”
舒晴一聽,立刻放下粥碗,紅着臉,看着彭長宜說道:“就是,就是,你真壞,讓我在大家面前出洋相!”
彭長宜說:“怎麼是出洋相?我是讓你全方位體驗基層生活,體驗農村貧困時期的生活,免得到時你寫出的文章不對路,跟農民脫節。”
大嫂在一旁笑着說:“你就會糊弄人,舒教授寫文章還能寫到怎麼喝粥啊?”
彭長宜認真地說:“怎麼不能?你知道她手裡那支筆多厲害嗎?她是搞政策研究的,是省委廖書記的參謀,省委廖書記想出個政策、出個招兒什麼話,要經過她論證,她論證完後,認爲這個招兒行,領導才做,如果她不同意,領導就做不了。”
舒晴在旁邊早就衝彭長宜瞪起眼睛了,剛要說什麼,就聽大嫂又說道:“那她要是把喝粥這事寫出來,省委的書記是不是也得這麼喝粥啊?”
彭長宜一聽,差點將嘴裡的東西噴出來,他笑着說:“大嫂,你快去準備玉米糝去吧,你在旁邊我看非得嗆着我不可。”
大哥說:“我去吧。”
彭父說道:“再裝點玉米麪來。”
“知道。”大哥答應着就走了出去。
彭長宜看着舒晴,就見舒晴低頭小心地喝着粥,不再像剛纔那樣發出聲音,彭長宜覺得她的樣子很好笑,就說道:“大嫂,你看,都是你鬧的,她這樣喝,半個小時也不會把這一碗粥吃完的。”
大嫂說:“那就一個小時唄,反正娜娜還在睡覺,你們也走不了。”
舒晴擡起頭,似怨還嬌地看着他。
彭長宜說:“我的意思是你別光低頭喝粥,這裡還有農家大餅。”
舒晴放下粥碗,去掰烙餅,哪知剛出鍋的烙餅燙手,燙得她扔下餅,甩着手直咧嘴。
彭長宜的父親說:“她大嫂,把那餅切成角,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來客人就不要整張上了。”
彭長宜說:“不用切,切了不好吃。”
他說着,就放下碗,拿起舒晴沒有撕開的烙餅,說道:“一看你剛纔那個動作,你跟農民就是有差距的。”
舒晴不願聽他這樣說自己,就反問道:“什麼差距?”
彭長宜說:“我們小時候從來都是撕着熱烙餅吃,我媽媽一邊烙,我們一邊吃,從來不感覺燙手,因爲我們的手不怕燙,你的手太嬌氣。”
舒晴有些嗔怒地看着他。
彭長宜笑了,說道:“別生氣,我想告訴你的是,吃農家餅,就得這樣撕着吃,如果用刀切,你就發現不了農家餅的奧秘了。”
舒晴說道:“什麼奧秘?”
彭長宜說:“一聽你就是外行,不懂得怎麼吃烙餅。你看,烙餅只有這麼一撕,餅的層次和香氣就出來了,再這麼輕輕一抖,你看,這層次就出來了,這香氣也出來了,層次分明、薄厚均勻,油、鹽比例適中。撕烙餅,是檢驗家庭婦女廚藝好壞的重要標準。如果用刀切,就把一切都掩蓋了。”
舒晴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又怕上當,就轉頭看着彭長宜的父親,說道:“大叔,他說的是這麼回事嗎?”
彭父笑了,把頭扭向一邊,小聲說道:“他向來是沒得吃有得說,你要是聽他擺活,就別吃飯了。”
“哈哈。”舒晴得意地笑了,對彭長宜說道:“就知道你在捉弄我。”
彭長宜說:“怎麼是捉弄你?你先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舒晴說:“我從今以後相信你說的話都有道理,因爲你向來是沒的吃有的說啊。”
彭長宜也笑了。
大嫂在旁邊看看彭長宜,又看看舒晴,也笑了。
彭長宜將撕下的一塊烙餅遞給舒晴,自己又撕下一塊,開始往餅裡夾鹹菜。舒晴也學着他的樣子,手託着烙餅,等他夾完自己再夾。
大嫂知道長宜喜歡吃烙餅裹鹹菜,就說道:“好了,裹點就行了,舒姑娘還等着呢。”
彭長宜看了看舒晴手裡的烙餅,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烙餅,說道:“好了,讓給你吧。”說着就將菜盤往舒晴跟前推了推。
舒晴不好意思地又將菜盤推到中間位置,她剛想去夾鹹菜,眼睛又對着另一個碗裡的幾個褐色的球狀的東西萌發生了興趣,她說道:“大嫂,這是什麼?也可以吃嗎?”
大嫂說:“是淹鬼子姜,就是吃的。”
舒晴拿起筷子就去夾,夾了半天才夾起一個來,放到眼前看着,對着這個球狀的鹹菜試着咬了一下,沒咬住。
彭長宜感覺舒晴的樣子很滑稽,就笑着說:“這個你千萬別咬大口,太鹹。”
舒晴又試着咬下一點點,裡面居然不是褐色的,是白色的,她放在嘴裡嚼着,很脆,很鹹,有一種獨特的清香。
彭長宜說:“大嫂,正經八本的這個鬼子姜你應該切切,這麼鹹,誰也吃不了一個,不好夾,也不好咬。”
大嫂一聽,端起這個碗就出去了,一會功夫,幾個褐色的小圓球,變成了一根根白白嫩嫩的細絲。
舒晴夾起一根細絲,放在嘴裡,慢慢地嚼着,說道:“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
彭長宜見她的吃法很優雅,又說話了:“吃鹹菜可不是這個吃法,要大口,越粗狂越好,你這動作倒像品。”
舒晴嬌嗔地看着他,搶白了他一句:“你總是這麼沒得吃有得說嗎?”
彭長宜聽後,放下碗筷哈哈大笑,他說:“最後的結果是我一張烙餅一碗粥進去了,你呢,還在看着那碗粥。”
大嫂在旁邊說話了:“舒教授,別聽他擺活,你該怎麼吃就怎麼吃,我這兄弟就是愛捉弄人。”
大家又都笑了。
“你們笑什麼?”
這時,娜娜醒了,她從坑上坐起,揉着眼睛看着大家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娜娜,而娜娜一邊揉着眼睛,一邊只對着一個人看,那就是跟爸爸坐在一起的漂亮的阿姨。
彭長宜起身,走到女兒身邊,理着她滾亂了的頭髮,說道:“醒了?”
哪知,娜娜根本就不回答他的問話,兩隻眼睛仍然死死地看着舒晴,說道:“她是誰?”
彭長宜說道:“她是爸爸的黨校教授 現在跟爸爸是同事,你要跟她叫阿姨。”
這時,舒晴走過來,伸出手,說道:“我叫舒晴,你是彭小娜同學吧,少先隊彭大隊長吧,來,認識一下。”
娜娜放下揉眼的手,跟舒晴握了一下,說道:“我認識你。”
舒晴一愣,說道:“哦,你怎麼認識我?”
“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媽媽也認識你,她聽過你講的課。”儘管剛睡醒,但是娜娜口齒伶俐,思維清醒。
舒晴笑着說:“你媽媽聽我講的課後她怎麼說呀?”
“她說你不是過日子的人,就會瞎擺活。”娜娜答道。
“哈哈。”舒晴聽了就笑了,說道:“你媽媽還說什麼了?”
娜娜張着小嘴還要說什麼,彭長宜打斷了娜娜的話,說道:“好了,好了,不說了。”
舒晴看着彭長宜說:“可是,我想聽娜娜同學告訴我媽媽的意見。”
娜娜感覺舒晴很尊重她,看了爸爸一眼,跟舒晴說道:“ 我媽媽說你站着說話不腰疼,光顧向着男人說話。”
舒晴上次講課,是針對幹部家屬進行的,各個單位工會、婦聯等羣團組織也都參加了,沈芳在單位負責工會工作,她也參加了那次會議。舒晴的那次講課,完全是彭長宜提議的,而且是有針對性的,所以,那些經常抱怨丈夫的女人有不同意見,也就不奇怪了。
舒晴笑了,說道:“感謝娜娜同學將你媽媽的意見轉告給我,告訴你媽媽,以後有機會,我再替女人說回話,怎麼樣?”說完,衝娜娜舉起右手。
娜娜笑了,跟她擊了一下掌,說道:“好。”
大哥拎着兩個面袋進來了,舒晴一見,說道:“太多了,吃不了的。”
彭父說道:“沒關係,可以給鄰居們嚐嚐。”
彭長宜對女兒說道:“你再吃點嗎?”
娜娜一聽,捂着肚子連連搖頭。
彭長宜用手給她梳好小辮後,給女兒把書包背好,他們就上路了。
頭上車的時候,彭長宜讓娜娜跟舒晴坐在後排座位上,舒晴說:“娜娜還是做爸爸旁邊吧。”
娜娜問道:“爲什麼?”
舒晴說:“你可以方便跟爸爸彙報一下回家的經過呀。”
娜娜聽舒晴這麼說,就縮着頭,吐了一下舌頭,說道:“那我還是坐在後面吧。”說着,就貓着腰,搶先坐在了後排座位上。
舒晴笑了,說道:“那爸爸總得有人陪着啊,不然回去的話他開夜車容易犯困的。”
娜娜說:“那你陪他坐前面吧,這個任務交給你了。”
舒晴說:“萬一這個任務我完成不好怎麼辦?那我也坐後面吧。”
舒晴說着,也坐在了後排座位上。
娜娜笑了,說道:“呵呵,那就讓他自己完成吧。”
舒晴跟娜娜坐在了後排座位上,他們搖下車窗,跟大家再見。
爺爺這時趴在車窗口,跟娜娜說:“娜娜啊,以後想爺爺了,就回來啊,但是爺爺不許你再自己回來了。”
爺爺說着,就伸出手跟娜娜握。
娜娜也伸出小手,握住了爺爺粗糙的大手。
爺爺藉機往孫女的手裡塞了什麼東西,然後跟她揮手,說道:“走吧,再見。”
車子就駛出了夜晚的彭家塢。
娜娜不知道爺爺塞給她的是什麼,就說道:“爸爸,開開頂燈,我看看爺爺給我什麼了。”
彭長宜就開了頂燈,娜娜低頭一看,驚呼道:“錢!爺爺給我錢了。”她張開兩隻小手數了數,說道:“五百,這麼多?”
彭長宜說:“爺爺給你的是你下次回來打車的錢。”
舒晴笑了,說道:“娜娜,爸爸說得對嗎?”
娜娜說:“不是,爺爺批評我了,這錢,不是讓我打車的。爸爸,肯定是給你的,知道你沒錢,不然爺爺不會給我這麼多,還是給你吧。”
彭長宜說:“那是爺爺給你的錢,你自己收着吧。”
“我不,媽媽看見會給我沒收的。”
舒晴說:“娜娜還小,不具備自己管錢的能力,應該讓媽媽給你收着。”
“但是,但是……”
彭長宜知道娜娜想說什麼,就說道:“娜娜,你要是怕被媽媽沒收,就給我,我給你收在我那兒你的抽屜裡。再有,爸爸今天要好好說說你了。你媽媽跟康叔叔的事,你不要管,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你眼下的任務就是把學習搞上去,今年升初中的時候給爸爸爭口氣,爭取考個好分數。我下午給你們老師打電話了,她跟我說,你最近的成績有點下降,她感覺你的心思沒全放在學習上,我同意她的說法,如果你專心學習,我的女兒是不會比任何同學差的。”
娜娜折着手裡的錢,不說話了。
彭長宜又說:“我知道你現在大了,對許多事有自己的想法了,但無論有什麼樣的想法,都要想清一點,那就是對學習有多大幫助,如果對學習幫助不大,甚至還拉後腿,那這就不是好想法了,你說對不?”
娜娜沒吭聲,仍然低着頭來回折着手裡的錢。
彭長宜知道女兒跟他長心眼了,就說:“剛纔爺爺都告訴我了,我不論你做得對不對,但我感覺你很傻。你因爲他們的事,而耽誤了自己的半天功課,這半天功課,可能你用一週也補不回來的,爸爸當過老師,老早就告訴過你,無論你課下怎麼玩,上課這四十分鐘必須專心聽講,因爲老師這四十分鐘講的內容,可能你自學好幾個四十分鐘都不一定能弄明白。所以我說你傻。”
舒晴發現,娜娜聽爸爸說到這裡,就停住了手裡的折錢動作,專注地聽着。
彭長宜說:“媽媽有錢,她願意給他就給他吧,媽媽如果沒有錢,她也就不給了,反正媽媽也不傻,她還有你,她肯定不會把錢全給他們的,她要給她的女兒留着。”
“媽媽纔不會給我留着呢,我想換個新的學習機,她不讓,反過來就給康叔叔的兒子買了一塊手錶,康叔叔還拿着媽媽的錢去請別的女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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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彭長宜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跟女兒探討這個問題。他想了想說:“這個問題你不要管,回頭我跟媽媽談,好吧?”
“她該說了,你又不跟她復婚,管她幹嘛?”
旁邊的舒晴笑了,她感覺這個孩子十的聰明,說話調理清晰,就說道:“娜娜真聰明,連媽媽要說的話都知道。”
“她經常這麼說,我耳朵都磨出膙子來了。”娜娜小大人似的說道。
彭長宜說:“你現在還小,管不了大人的事,只能先管好你的事,等你大了,有能力管了,你再管。”
“爺爺也這麼說我,我現在也懶得管她了,管她也不聽。”
舒晴“噗哧”笑了,說道:“娜娜同學很有憂患意識,知道爲大人操心了,不過娜娜,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只知道做一件事,那就是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