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後,當舒晴穿着一件鵝黃色的小風衣,快速走下樓梯的時候,早就開車等在門口的彭長宜,從裡面給她推開了副駕駛座位的車門,等舒晴坐穩後,彭長宜駕着車就駛出了大門。
上了高速路,舒晴問道:“你是真心去取經還是想找孟客喝酒去?”
彭長宜扭頭看了一眼舒晴,問道:“這有什麼不同嗎?”
舒晴笑了,說道:“當然。”
彭長宜想了想說道:“幹嘛問這麼清楚?”
舒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也可能還有第三種解釋。”
彭長宜沒好氣地悶聲說道:“女孩子家家的,知道那麼多幹嘛?”
舒晴尷尬地笑了一下,沒再說話。
也許是彭長宜感覺出了舒晴的尷尬,就說道:“實不相瞞,我的確有躲出來的意思。勝利公館?哼,我聽着就來氣,他的勝利,就是我的失敗。”
舒晴看了他一眼,這是她第一次從彭長宜嘴裡說出這些不太積極的話,儘管不積極,但絲毫沒有在她的心目中給彭長宜減分,反而覺得彭長宜更加立體了。
彭長宜繼續說道:“明明是在跟我示威,別說我有事藉口出來,就是不出來,我也不去參加他的什麼狗屁儀式。誰願意跟他慶祝勝利誰去。”
舒晴知道彭長宜這段時間一直爲這件事犯堵,就說道:“也許,這就是俞老闆正常的思維方式吧,這個字眼的本身並沒有多大的含義。”
彭長宜嘴一撇說道:“哼,我太瞭解這些暴發戶的心理了,他要是達到目的了,是絕對掩藏不住內心的狂喜的,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能一起跟他分享勝利的喜悅,尤其是從某種角度來說,他是因爲打敗了我才勝利的。所以,這個名稱,絕對有他的某種寓意,你不用給他們這種人解釋。”
舒晴不再吭聲了。
彭長宜繼續說道:“他叫勝利公館,最好今天的剪彩儀式再整個凱旋門出來應景,那就再合適不過了。”
舒晴瞪大了眼睛看着彭長宜,心說,他怎麼這麼聰明,據她所知,今天俞老闆的剪彩儀式背景,的確是個凱旋門。
但是舒晴是不能去證實彭長宜的話的,怕他的心裡更犯堵。她咳嗽了一下說道:“既然是這樣,那一切就都是在正常不過的事了。”
彭長宜悶聲說道:“說正常也正常,說不正常,也不正常。正常的是他這這個心態沒有錯,不正常的是,我們的人爲什麼沒有給他改個更合理的名稱。”
舒晴知道彭長宜的話顯然是指向了有關領導,她便不好插嘴了。
本來她是下來掛職鍛鍊的,她不好攙和地方幹部之間團結的事。不過政府預留地皮招標的事,她一清二楚。由於上級領導的插手,這塊地皮被收廢鐵的老闆奪標,儘管名義上是公開招標,但是誰都知道公開只是表面不得不做的文章,實際上,這塊地皮該給誰,政府早就內定了。在這件事上,她十分理解彭長宜的心情。
其實,舒晴對上級市委干預下一級市委的工作很有自己的看法,她認爲這很不公正,尤其是跟工程有關的工作,就更不該了。最令她感到不該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建設局局長黃金出事後,市委決定由局黨組書記臨時主持工作,等黃金的問題有了定論後,再考慮局長的人選問題,本來這是官場上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慣例,不知爲什麼,朱國慶卻同意讓排名靠在最後的一名副局長主持工作。爲了這事,嶽筱的秘書居然還給彭長宜打了電話。
儘管是嶽筱的秘書,但彭長宜不會這麼單純地認爲是秘書的個人行爲,有可能這背後就是嶽筱的主意,其實,他早就聽黃金說過,這個副局長跟朱國慶關係不一般。
最後,彭長宜還是本着“顧全大局”的態度,同意了朱國慶的建議。但在彭長宜的心裡,從此卻埋下了一根刺。
舒晴認爲,上級領導插手下級的工作是不明智的舉動,容易讓下級之間互生縫隙,不利於團結。但顯然領導不這樣認爲,不然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插手基層的事了。彭長宜今天不出席俞老闆的奠基儀式,也好也不好。但憑彭長宜的性格,他是絕不會去的。儘管彭長宜性格里有多面成分,工作中的表現有時亦正亦邪,但他的骨子裡還是很倔強的,原則性很強。這也是這個幹部身上散發出的獨特魅力。
想到這裡,舒晴轉移了話題,說道:“我目前正在寫一篇研究論文。”
“哦?什麼內容?”彭長宜似乎很感興趣。
“論基層幹部的成長曆程。”
“這個……恐怕我們這些人該惶惶不可終日了。”彭長宜說道。
“爲什麼會惶惶不可終日?”舒晴有些不解。
彭長宜笑了,說道:“你想,天天跟你在一起,防不勝防,說不定一不留神,我們就變成你的範例出現在你的論文當中了。所以我建議,你還是別寫這類論文,基層有的是問題等着你去研究,幹嘛要研究幹部?針對人的論文不好。”
舒晴說道:“我知道,這個問題比較敏感,但是我的確感興趣。”
“感興趣的題材未必好。”彭長宜說道。
“這個……前些日子回省城,已經做爲一個課題報上去了。”舒晴有些爲難。
“那就說明你這個人太沒有政治素養了!”彭長宜堅定地說道。
舒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事實上,她也的確沒得可申辯的,彭長宜的確作爲一個主要研究對象,出現在她的思想中,她從這個幹部身上看到了許多富有陽光、理想色彩的同時,又有着許多實用的價值,彭長宜的許多工作方法,都有着出奇制勝的效果,非常獨特,照章辦事卻不失變通,圓巧卻不失原則,有時她覺得,彭長宜這輩子不當幹部,就是體制的損失,這恰恰是他們這些搞理論研究的人如獲至寶。
彭長宜見她不說話,又說道:“你這樣不好,誰都知道你是在亢州掛職鍛鍊的,地域性和人物的指代性是很強的,儘管你可能不會用真實的姓名和地名,但這也不好。你論文出名了,那些當你範例的人就被你橫陳到了展臺上,供各路人物參觀解讀。不好,真的不好。”
“我……我寫的不光是亢州的幹部,還有其它地區的幹部。”舒晴說道。
“你不覺得你的申辯很是蒼白無力站不住腳嗎?”彭長宜嚴肅地說道。
舒晴爭辯道:“你爲什麼不帶着學術的眼光看待這個問題?”
“你太幼稚了!”彭長宜生氣了,半天不再說話。
舒晴不明白他話的意思,她眨着眼看着他,說道:“我……我怎麼幼稚了?我是從學術角度在看問題,研究問題。”
彭長宜皺着眉頭說道:“你以爲大家都跟你一樣,都是學者嗎?我跟你說,你這樣很不好,知道嗎?”
舒晴當然不完全知道怎麼不好,但她已經從彭長宜的表情中看出有多麼不好了,她囁嚅着說:“我想,我能猜出幾分,但還是不能完全認同你的觀點。”
彭長宜長出了一口氣,說道:“要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不難,但前提是,你要尊重我的意見,放棄這個選題。”
舒晴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彭長宜見舒晴不說話,他也就閉上了嘴,不說話。
半天,兩人誰都不說話,就這麼默默地行駛在高速路上。
舒晴偷偷看了一眼彭長宜,就見彭長宜緊皺眉頭,嘴脣也緊閉着,深陷在眉頭後面的目光伸縮而堅毅,緊閉的嘴脣也顯出剛毅的線條,少了以往的和藹和幽默,多了幾分嚴肅和冷漠。
她很想說點什麼,打破沉默,但是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什麼合適的話題。
兩人就這樣不說話大概持續了有十多分鐘的時間,最終,還是舒晴首先開口說話,如果她不開口說話,估計就是他們到了清平,彭長宜也會一句話都不說的。
舒晴說道:“好了,別生氣了,我聽你的,放棄這個選題,但是你要幫我另外找個選題。”
彭長宜沒有立刻說話,他的眉頭稍稍展開了一點,說道:“我無法幫到你,因爲我不知道你究竟想研究什麼?”
舒晴說:“我下來掛職鍛鍊,總得拿篇文章出來吧,不然,怎麼向研究室交代?”
彭長宜說:“你要先弄明白你是爲了完成任務爲了交差還是爲了研究問題?”
舒晴看着他,沒想到他還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男人,就說道:“從我內心來講,我之所以選擇來亢州,就是想研究基層幹部,但眼下顯然這個選題行不通了,因爲我感興趣的主角不同意,那麼退一步講,就是想交差了。”
彭長宜依然嚴肅地說:“不是我不配合你,而是你這個選題實在是不敢苟同,因爲,基層的政治生態環境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許多事都不能拿到明處去說的,一旦你拿到了明處,那麼,就有可能造成整個官場生態的不和諧,我早就跟你說過,基層的事,乾的,說不得。你忘了嗎?”
舒晴說:“我沒忘,這是我陪靳老師來亢州考察商州遺址的時候你說的,也正是你當初的這句話,讓我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非常想知道,那些‘說不得’的內容,到底是什麼樣的工作方法,讓你們這些基層官場精英們乾的卻說不得。”
“你好奇心太強了!”彭長宜沒好氣地說道。
舒晴沒有計較他的態度,反而笑了,說道:“不是我的好奇心強,實在是你本人就是個傳奇。”
不知爲什麼,這話說出後,舒晴的臉紅了,她趕緊把頭轉向車窗外,看着萬物已經復甦的原野。
彭長宜沒有在意她的變化,而是說道:“如果我是傳奇的話,那每個基層幹部都是個傳奇。我們這個級別的領導幹部,某種程度上說還是比較好乾的,真正不好乾的,是那些鄉鎮級的幹部,如果非要研究,我建議你還是研究研究他們吧。”
舒晴說:“也好,儘管我對他們感興趣的程度不如最初……劃定的範圍,但既然你同意,我可以轉移興趣。”
聽舒晴這麼說,彭長宜的口氣軟了下來,他說道:“其實,作爲基層,要研究的問題很多,比如農村醫療保障問題,農民子女接受優質教育難的問題,農民急需更多的科技服務等等問題。”
“這些問題你們不能自己解決嗎?”舒晴問道。
“是啊,我們已經在探索並且從去年開始在搞試點工作。你比如,農村養老問題。我們已經在城市建設中拆遷受益的城關地區搞試點,60歲以上的農民,享受養老金待遇,儘管不是很高,但是搞了一年效果不錯。另外,我回來的第一年,就搞了合併農村小學校爲中心小學,目的就是集中農村最優質的教師資源。要乾的事情很多,好多工作也需要政策政策支持。”
“比如說?”舒晴刨根問底。
彭長宜笑了,說道:“舒教授啊,有些問題我可以滿足你的刨根問底,有些問題就靠你去意會,去研究了。其實,踏踏實實地研究點問題,研究農村的問題,我還是支持你的。”
“我剛纔說的第一個問題也是我深思熟慮後準備研究的,難道我不踏實嗎?”舒晴還在爲剛纔彭長宜的態度耿耿於懷。
彭長宜說道:“是,我承認你剛纔那個選題也算是個問題,甚至還是學術領域裡沒有涉及過的問題,但是,你的這個問題不會得到我的支持,就因爲,你的視角狹隘了。”
“視角狹隘?”舒晴有些不解。
彭長宜看了她一眼,說道:“是的,首先,你是對我個人感興趣,進而對我們這個羣體感興趣,這本身就禁錮住了你的深意,其次我剛纔就說過了,你的這個問題不會得到我的支持,我相信沒有人會配合你。”
舒晴說:“既然你承認這個領域是空白,那爲什麼不許我搞?”
“我剛纔就說了,基層的事幹的說不得,用在這裡非常合適。”
舒晴理了一下頭髮,盯着他說道:“如果我把這篇論文些成,遞交給中組部,或者是在黨內刊物上發表,給組織部門在今後選拔幹部或者制定標準的時候,起到一個參考作用,讓他們更多的關注基層幹部的生存狀況,這有什麼不妥嗎?”
彭長宜看了她一眼,說道:“別忘了,我就是從組織部走出來的幹部,說句不好聽的話,你的論文拿去公開發表還行,對於不瞭解體制內情況的社會人士會覺得新奇,但的對組織部門,沒有絲毫用處,因爲,你感興趣的那些情況,他們都清楚。我這樣說你要是還不理解的話,那就是你的智商問題了。”
舒晴笑了,說道:“行,爲了能更好得到你的支持,我尊重你的意見,放棄這個選題,我可以改選別的問題,比如農村的教育問題,養老問題。但是,你能不能把我當做一個學者來跟我談談基層幹部的生存現狀問題,我以黨性保證,絕不當做公開研究的例證,也不把這些寫成論文發表,這樣可以嗎?”
彭長宜笑了一下,說道:“你來了也有段日子了,這些問題你也都看到了,有什麼好談的,再說了,這個問題太寬泛。”
舒晴眼珠一轉,說道:“也可能是我的提問方式有問題,這樣吧,以你一個基層市委書記的角度來看,目前基層最主要的矛盾是什麼?”
“還是我剛纔說讓你關注的那幾個問題。”
舒晴怔了半天,她感覺這個彭長宜太聰明,腦袋反應的太快了,而且滴水不漏。她這個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的人,居然思維縝密不如他這個在職研究生出身的幹部。她笑了笑,說道:“除去你剛纔說的那幾個問題,還有什麼?”
彭長宜不想再跟她兜圈子,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我們國家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還是脫不掉農耕文明的本質,我們還是個農業大國,農耕文明決定了華夏文化的特徵。中國的文化是有別於歐洲遊牧文化的一種文化類型,農業在其中起着決定作用。歐洲的遊牧文明是掠奪式特徵,誕生於此前的狩獵文化,與濫觴於種植的中國文明存在明顯的差別。聚族而居、精耕細作的農業文明孕育了內斂式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文化傳統、農政思想、鄉村管理制度等等,這是我們的根源所在。歷史發展到今天,我們的農業哺育了我們的工業文明,衆所周知,新中國建立以來,農業哺育了現代化的工業,所以,作爲一個農家子弟,我特別贊成中央的工業反哺農業的決策,爲什麼用了‘反哺’這樣一個仿生學上的概念,顯然是爲了表明在長期接受農業哺育後,工業已‘長成’,應該回報農業。工業反哺農業,是對新型工農關係和城鄉關係的一種概括,是對‘農業哺育工業’的昇華轉化,是對農業近似毀滅性掠奪後的反省行爲,這是一切問題的癥結所在。在這樣的一個大背景下,反哺農業,是一個多麼明智和亟需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