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順從地閉上了眼,江帆給她脫去外套,解下圍巾,掛在門口的衣架上,一低身,再次將她抱在懷裡,一直把她抱到客廳左側的臥室,把她放到了牀上,她剛要起身,就被他按在了鬆軟的牀上。
丁一一驚,連忙起身。
江帆的手按住她的肩膀,說道:“休息會,你太累了,我給你把鞋脫了。”
說着,就去給她脫去了皮靴,然後撩開她身下的被子,蓋在她的身上,拉上了窗紗,說道:“你在這兒好好睡一覺,然後我再去送你。”
“你吶?”
“我不累,我去外面客廳,如果累了我就去書房躺會,另外,跟這個臥室對着的還有一個小臥室,我在哪裡都可以休息。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滑冰是個體力活兒,估計三天都緩不過勁來。”
丁一不但沒有表示反對,還很不爭氣地“嗯”了一聲。
“要不要喝口水?”江帆問道。
她搖搖頭,看着他溫暖的臉。
“把裙子脫掉吧?”
“嗯。”丁一說着,就去脫裙子。
江帆幫助她把外面的裙子脫下來,然後就把她輕輕放倒在牀上,重新給她蓋上被子,說道:“躺會吧,一會我叫你。”
丁一點點頭,江帆就走了出去,給她輕輕地帶上了門。
經過這一天的接觸,尤其是下午的滑冰,她似乎又找到了過去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親切感,最起碼不再抗拒他。這一點,讓江帆很激動。
丁一的確是太累了,尤其是兩條腿痠痛,她把自己裹在被子裡,聞着被子散發出他特有的清爽氣息,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和溫暖,又是那麼的踏實和安全,她拽着被子,來回滾了一下,閉上眼睛就不動了……
江帆來到客廳,脫去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羊絨衫,屋裡很暖和,他坐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把聲音放到了最低,但是他無心看電視,又關上了,來到了浴室,想洗個澡,又怕吵醒她,他就洗了一把臉,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拿過一條毯子,躺在沙發上。
本來他可以到裡面的書房去休息會,但是書房和丁一隔着客廳,江帆不放心,感覺還是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踏實。萬一她起來或者有什麼事,他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想着自己心愛的女人,此刻,就躺在自己臥室的牀上,江帆心裡從來沒有過的踏實,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心裡祈禱着他的小鹿,早一點接受他,那樣,他們彼此就都不再孤獨了,這樣想着,他也慢慢閉上了眼睛,他也有些累了……
下午,彭長宜陪着靳老師和舒晴參觀了亢州歷史文化陳列館,如今,已是旅遊文物局副局長的文保所所長方東,親自給他們講解了亢州歷史,當靳老師得知亢州也有一處商州遺址的時候,他馬上提出要去現場看看。這樣,他們又乘車來到了亢州城南的商州古遺址。
彭長宜只是聽說這個地方有個古商州遺址,但是沒於來過,看着眼前一大片光禿禿的大土坡,彭長宜看不出子醜寅卯來,可是靳老師和方東卻交談的津津有味,還時不時地從方東手裡拿過小鏟,不時地挖弄出一個瓦片或者一塊磚頭。
他們對着一個瓦片都能談論半天,彭長宜和舒晴在旁邊聽着卻感覺索然無味。真是隔行如隔山,舒晴上午還是振振有詞,口吐珠璣,下午,就完全變成了聽衆,根本插不上話,對他們談論的內容完全不懂。
整個下午,彭長宜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時地看着手裡的電話,心想,老顧早就應該和陳靜見着面了,可是還不見陳靜的電話。
舒晴見他像還有事,就說道:“彭書記,下午還有事?”
彭長宜說:“沒有,上午會散了後就沒事了,休息日裡事少,差不多的事他們就處理了,沒有太大的事不會找到我的。”
舒晴伸開雙臂,打了一個哈欠。
彭長宜笑了,說道:“昨天是不是睡得很晚?”
“還行,不算晚。”
“你要是累的話,就到車上去坐會。”
舒晴笑了,說道:“不累。”
“靳老師這一套你懂嗎?”彭長宜問道。
“一點都不懂,聽都聽不懂,你看他……們兒居然對着一個瓦片就能說上半天。對不起,我這習慣還真不好改。”舒晴又帶出了鄉音。
彭長宜笑了,不好意思地說道:“別這樣,我也是跟老師隨便說了一下,誰知道他居然跟你說了。還把我出賣了。”
舒晴說:“呵呵,沒事的,我還得感謝你的直言不諱呢,因爲你的直言不諱,我才意識到我這口音得改了,就是矯正太難了。”
彭長宜說:“如果決心矯正就不會難,掌握好發音的部位就行了。比如‘們’,你卻非要加個兒化韻,就變成‘們兒’。還有‘部分兒’也是。”
舒晴笑了,說道:“的確是習慣,如果早點矯正就好了。”
彭長宜說道:“現在也不晚,總比學外語簡單。”
“是啊,我也知道我跟別人的發音不一樣,但真的是習慣了。”
彭長宜笑了,想了想說道:“感恩、恩情,你怎麼說?”
舒晴想了想,說道:“感恩兒……我知道不對,應該是感——恩——。恩……兒,哈哈。”
彭長宜沒笑,說:“你說men,發en 的音,別發er的音,看我的舌尖,抵住下牙齒,舌面黏住口腔的上方……”
舒晴也照着他的動作做着。
“m—en---”她一遍遍地演練着,彭長宜不厭其煩地矯正着,兩個人張着嘴,互相看着對方的嘴,練着練着舒晴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彎下了腰。
彭長宜認真地說:“怎麼了?你注意力不集中怎麼能改過來。”
舒晴笑個不停,說道:“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這樣的畫面,兩個考古工作者,在古商州遺址上找尋到了兩枚頭骨,前景卻是我們兩個人張着血盆大口在練習發聲,什麼舌頭抵住下牙齒等等,那邊,他們在敲擊着頭骨的牙齒,研究着這個古人故去的年齡,哈哈——”
彭長宜一聽泄了氣,本來他還想幫助舒晴糾正過來這個發音,因爲舒晴的聽衆大都是領導幹部層次的,而且她講的內容終究不是評書,所以,聽衆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她的口音帶走了。所以,彭長宜一聽她說道“同志們兒”,或者第幾“部分兒”的時候就感覺非常的彆扭,一個長相和氣質都不俗的女士,一張嘴卻出來個“同志們兒”,的確給她的個人魅力降分。
彭長宜看着還在笑着的舒晴,一本正經地說道:“敢情你是在看耍猴兒的呢,唉,傷自尊了。”說着,就調開身子,向靳老師他們的方向走去。
舒晴見彭長宜不高興,就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忽然覺着很好笑,對不起了。”
彭長宜感覺舒晴這個女孩子還是沒有什麼城府的,本來他也是故意生氣的,就說:“呵呵,沒事,我也是跟你開玩笑呢。對了,你的口音這麼長時間,就沒人糾正過你嗎?”
舒晴說:“首先,我沒有感覺這有什麼不好,其次,還真沒人特地向我提出過這個問題,所以,既然有人提出這個缺陷,我就要認真來改正。我後來聽了我講課的錄音,先前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這次聽着確實很彆扭,難怪你會提出來。你確實是第一個提出這個意見的人。”
“哦,真的?”彭長宜問道。
舒晴趕緊舉起右手,說道:“騙你是小狗。”
彭長宜沮喪說道:“完了,完了。”
“怎麼了?”
“看來我太沒有深沉了,人家誰都聽出來了,但是人家誰都沒說,而我卻這麼沒有城府,而且還這麼小氣,揪住小節不放,還自以爲我比別人聰明,耳朵好使。你說不完還等什麼?唉,我說我總是進步不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彭長宜故意唉聲嘆氣地說道。
“哈哈哈。”舒晴捂着嘴笑個不停,銀鈴般清脆的笑聲迴盪在這冬日的原野上。
別說,除去那彆扭的發音外,舒晴的笑聲還是蠻好聽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那麼舒朗,而且還有一種小兒女的嬌媚。
舒晴笑夠後,突然指着遠處說道:“看,蘆花!”
彭長宜冷不丁被她嚇了一跳,順着她手指的放向看去,就見前面的田埂上,有一叢蘆花搖盪,沐浴在冬日下,閃着晶瑩的光暈。
“我要去採。”舒晴說着,就向那邊走去。
彭長宜說:“小心,那裡……”
舒晴停住了腳步,說道:“那裡怎麼了?”
“沒什麼,你去吧,保證沒有頭骨之類的東西。”
舒晴一聽,衝他瞪起了眼珠。彭長宜笑了,說道:“我陪你去。”說着,就大步衝那一叢蘆花走去。
舒晴邊走邊說道:“我一直以爲,蘆花是屬於秋天的,而且是屬於有水的地方的,真沒想到,它居然長在這乾地上,而且在冬天也不凋零。”
“你沒下過鄉?”
“很少。即便下鄉,也侷限於像你們這樣的市裡,不是賓館就是會議室,很少有看見這樣的田野景色的時候。”
“說得跟真的是的。”
“呵呵,就是真的。”舒晴趕緊彭長宜很風趣。
“這麼一個卓有成就的哲學教授,居然都不知道蘆花冬天不凋零的事?”
舒晴笑了,說道:“我的生活其實非常單調,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幾乎沒有交際圈,而且沒有任何的業餘愛好,所以看到什麼都會有新鮮的感覺,我大都時候還故意裝着矜持的,不然,就會更多地露怯。”
“呵呵,你們是生活在象牙塔裡的人。”
“有時是這樣,嚴重的營養不良。”舒晴說道。
“其實多瞭解一些基層的情況沒壞處。”
“是啊,我們掌握的那些都是理論知識,所以,靳老師跟我說了你處理過一個村子的哄搶事件,說起你怎麼給大媽做工作,我就覺得特別新鮮,從來都沒聽過這樣的事。”
“嗨,那算什麼?在基層,什麼事都可能遇上過。九十年代初期,這條高速路剛開通的時候,兩邊的綠化帶還沒建好,一位國家領導人從這條路上經過,目光所及,全都是墳頭。他一聲令下,開始平墳頭。那個時候,我還在鄉鎮當副書記,爲了實現火葬,我們真的是半夜起來蹲坑守候,防止人死了土葬,有的時候還幹挖墳起屍的事……”
聽彭長宜這樣說,舒晴嚇得“啊”了一聲,雙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說道:“真有這事?我只是從內部文件看到過,原來還真有啊?”
彭長宜點點頭,便不往下說了。
舒晴鬆開了耳朵,說道:“我對基層工作充滿了好奇,改天你給我講講吧。”
彭長宜說:“那不行。”
“怎麼了?”
彭長宜認真地說道:“基層有許多工作都是幹得說不得,哪天被您舒大教授當做例子講了出去,被省領導知道了,我就完了。”
舒晴笑了,說:“怎麼可能?我們研究室每年都有一兩個聯繫單位,亢州做我們的聯繫單位不是挺好的嗎?”
“不好,如果我們做省財政廳的聯繫單位還差不多,你們研究室一沒錢二沒政策,跟你們聯繫沒什麼意思。”彭長宜說道。
舒晴忽然不說話了,默默地折着蘆葦花。
彭長宜也正在折着葦花,忽然聽不到舒晴的聲音了,就扭頭看了她一眼,說道:“怎麼了?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別功利?我告訴你啊,基層幹部幹什麼都是功利的,尤其是跟上邊人打交道的時候。”
舒晴看着他,說道:“儘管我知道這是事實,但也請你別說得那麼露骨好嗎?”
彭長宜笑了,說道:“你們搞理論研究的人,相比較我們幹實事的人,就是有點弱不禁風。”
舒晴直起身,看了他一眼,說道:“基層幹部都這麼實惠?”
彭長宜說:“當然,基層幹部不這麼實惠辦不成事。我們這一級的幹部是直接跟老百姓打交道的,要想讓老百姓買你的賬,其一一條,就是你能不能帶給實惠。這些實惠從哪兒來?就是靠我們挖空心思去引、去招,削尖腦袋往上去要、去求。這就促成了我們是實惠型的幹部,不實惠行嗎?”
舒晴怔怔地看着他。
彭長宜笑了,說:“沒聽過吧?是不是從來都沒有人跟你說過這些?”
舒晴點點頭,漆黑的眸子還在盯着他看,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什麼答案。
彭長宜又笑了,說道:“請你別用那麼純潔無邪的眼光看我,顯得我內心是那麼的功利和齷齪。”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基層幹部很難,但不知道是這麼難。”
“呵呵,這纔到哪兒,我跟你說,我頭去三源的時候,是這裡的副市長,你知道我們的副市長都是怎麼當的嗎?有突發任務,那都是要親自帶隊的。有一年咱們省清理小煉油,我帶着工作組,天天晚上出去巡查,晝伏夜出,之前就有個副市長就被那些熬油的打傷了顱骨,後來換了我,我也差一點被這些人砍傷,虧了我的司機抱住了那個人的腿,不然肯定就受傷了。”彭長宜故意神乎其神地說道。
舒晴看着他問道:“難道,基層工作只有這一種途徑嗎?”
“你指什麼?”
“非得跟百姓面對面的發生衝突嗎?”
“呵呵,你太學究了,有的是叫百姓,有的是叫違法分子,還有的是介乎兩者之間,如果真的用我們黨的卡尺來衡量基層幹部的工作,呵呵……”他不往下說了。
“你怎麼不說了?”舒晴問道。
“算了,說不定你哪天真的當做一個事例加以研究,我這番肺腑之言就成了把柄了。”
“不會的,我對基層知道的太少了,所以想知道一個真正的基層。”
“那好,你到我們這裡來掛職,我先給你一個副鄉長乾乾,你帶隊先去搞計劃生育拿大月份,去清收三提五統費用,或者去給老百姓修路,跟上面去要政策和資金,怎麼樣?”
舒晴笑了,說道:“我估計我一樣都幹不成。”
彭長宜說:“你肯定不行,但是可以體察到真正的民情,鄉情和市情。我看你可以試試,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從一個象牙塔的學者女人,變成一個擄胳膊挽袖子的鄉鎮幹部中的女豪傑了。”
舒晴笑了,說:“女幹部都得是你說的這個形象嗎?”
彭長宜說:“基層的女幹部至少應該是這樣,不潑辣點不行。”
“來掛職,非得到鄉鎮嗎?”舒晴又問。
彭長宜說:“當然,你掛職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爲了認識基層嗎?鄉鎮是認識基層最好的地方,天天和老百姓打交道。市直部門不行,比較單一和片面。我相信,你有了對基層的認知經驗,再搞你的理論研究,就會不一樣了,會更有生命力。”
“呵呵,你說得是,不過我如果真的來,也不到鄉鎮,我想,我大概、可能不太會幹擄胳膊挽袖子的事。”
“哈哈,我那是比喻。”
“我知道。”
“你呀,最好別下來,就在象牙塔裡呆着吧,有的時候,知道和了解的太多不好,難免會影響到你搞理論研究的激情。再說了,搞哲學研究,跟基層沒多大關係,知道那麼多沒有。”
舒晴說:“我現在的工作早就超出了哲學的範疇,我現在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成員,對基層不瞭解也是一種先天缺陷。”
“那倒是,對基層情況不熟悉,都不用說爲省委決策提供依據、建議和方案,就是組織起草或參與起草省委有關重要文件和領導講話,可能都做不到有的放矢。你到研究室多長時間了?”
“半年多。”
“哦,那省裡可能會給你們安排實踐的機會的。”
“是,不過還是喜歡到自己多少熟悉一點的地方來實踐最好。”
彭長宜笑了,說道:“你給那麼對基層幹部講課,應該到哪個地方都會熟悉吧?”
“呵呵,不太一樣。”
彭長宜想她這話可能指的是自己和靳老師是師生關係這一層說的,就說:“你只要來我們這裡,我保證做好服務工作,怎麼樣?”
舒晴笑了,說道:“謝謝,我也只是有這麼個想法。尤其是跟基層幹部接觸越多,越感到自己的這一塊的缺失。不怕你笑話,我的知識很單一,經歷也很單一,除去幼時那場大地震讓我失去親人外,其它大部分經歷都是在學校度過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書本,感興趣的領域就是哲學,別說別人,就是自己都感覺有點快不識人間煙火了,有的時候你說的那些話,我感覺太深奧了,所以無論是對基層還是……尤其是……”
彭長宜正在認真聽着,見她突然不說了,就扭過頭看着她,發現他正看着自己,就說道:“尤其是什麼?”
舒晴說:“是你們眼中無意流露出的那種很特別的東西。”
彭長宜笑了,說道:“什麼東西?”
舒晴把眼光掉開,看着自己採的一大把蘆葦花,說道:“也可能我的感覺比較書生氣,我說出來你別笑話我,我感覺在你們身上其實都有那麼一種若隱若現是憂患意識,我說的沾邊嗎?”說完,她看着他。
彭長宜不禁莞爾,儘管這話本身就有着十足的書生氣,又是從書生氣十足的女博士嘴裡說出來,就更加重了這種意味。但從彭長宜內心來講,他又不得不承認舒晴這話在某種程度上說到位了,這是一種內心深處的憂患,但是作爲彭長宜,無論在什麼時候,他也是不能把這種情緒反應出來的。所以他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說道:“說句話不離本行啊,就連你的感覺和看問題的角度都帶着哲學的色彩,哪是基層深奧啊,是哲學本身太深奧了。”
舒晴沒有跟他爭辯,笑着說:“我只是感覺而已,我還感覺,你們這種深沉的憂患,並不消極,只能說有點沉重而已。”
彭長宜對這個口口聲聲所不瞭解基層的小女子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他看着她,說道:“哲學,是不是都滲透到你的意識和血脈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