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一看村口都被警察們封死了,就都往回跑了。 但是路口的人並沒有追他們,而是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們,巋然不動。
村裡的廣播車還在滿村地廣播着:牛寶林,你要識時務,不要以卵擊石,不要拿全村的老百姓當賭注,更不要把全村的百姓帶到邪路上去,你的行爲,會連累全村的。你要主動出來自首。牛關屯的全體村民們,你們不要被別有用心的人所迷糊,所蠱惑,要認清形勢,通過合法渠道反應問題,最終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
廣播車戰戰兢兢地行駛在村街道上,在車的兩側,掛着兩個紅色的橫幅,橫幅上分別寫着:保衛改革開放成果,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車廂裡,一覽無餘,只有一個擴音器,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也許,就因爲車裡連一根木棍都沒有,駕駛室裡,只有兩個人,這兩個人不具備攻擊力,所以,村民們開始並沒有襲擊廣播車。
此時,除去司機外,廣播車的駕駛室裡還坐着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市委宣傳部部長溫慶軒。
溫慶軒的表情肅穆、心情沉重,他不但目不斜視,而且有時還把眼睛閉上裝睡覺,一幅誰願打就打,誰願砸就砸的勁頭。
溫慶軒不是在常委會上辭職了嗎?他怎麼出現在廣播車上了呢?而且還當了此次行動的先頭兵?
儘管溫慶軒在常委會上也明確提出辭職,但他辭職的請求被上級駁回。
作爲班長,韓冰在會後跟溫慶軒談了話,話談得很嚴肅,說溫慶軒辭職,是覺悟不高、黨性不強的問題,並代表組織,對他進行了嚴厲地批評,要他無條件地配合市裡的這次行動。
就這樣,在沒有王家棟的常委會上,溫慶軒被指派連夜起草新《告牛關屯全體村民書》,另外負責押運宣傳車,作爲這次行動的先頭兵,進入村中,反覆宣傳,用於瓦解羣衆對政府的敵意,喚醒羣衆的覺悟,不讓他們跟着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起鬨,更不要跟政府對着幹?
儘管很反感韓冰的用詞,但是溫慶軒沒有反駁,他很無奈。散會後就悶在辦公室起草《告牛關屯全體村民書》。溫慶軒是市裡有名的大筆桿子,也是省裡理論界比較知名的人物,至今仍然是省“毛澤東思想理論研究會”的副秘書長,如果不是樊文良,他早就調走了。沒想到,被寇京海笑稱“鴻儒”的溫慶軒,卻要親自起草這篇小小的《告牛關屯全體村民書》?
別小看了這麼一封告村民書,字字句句都能傳達出政府的聲音和態度。所以,溫慶軒並沒有把這個活兒交給別人,他也的確想自己親自起草這封信,他更想通過這封《告牛關屯全體村民書》,向牛關屯的村民們傳遞出某種潛在的信息,傳遞出政府在某些問題上絕不妥協、絕不手軟的決心,真心規勸那些鬧事的村民們,千萬要認清形勢,不要跟政府硬碰硬,有什麼問題,通過合法渠道解決,最終保護自己的權益不受侵害。
溫慶軒起草完《告牛關屯全體村民書》後,他敲開了市委書記韓冰的辦公室,在經過走廊的時候,溫慶軒發現,機關裡所有領導的房間都亮着燈,也就是說,所有的領導都沒有下班,幾個主要科室的人也沒有下班,有那麼一種緊張的空氣在瀰漫,使人感到壓抑。
市委書記韓冰的辦公室裡,坐着範衛東、新來的公安局局長等人,他們在低頭研究着什麼,溫慶軒一看,那是一張被單獨放大了的牛關屯村的地形圖,溫慶軒隱約感到,他們要對牛關屯動手了。
韓冰接過這封告全體村民的公開信,從頭到尾看了一眼,擡頭說道:“力度不夠。”
溫慶軒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也沒有拿回那張紙。
韓冰見溫慶軒沒有說話,就低下頭,從筆筒裡抽出筆,親自改稿,直改到符合自己的心意後才交給溫慶軒,說道:“馬上找廣播局,連夜錄製,制好磁帶,並準備好宣傳車待命。”
這應該是市委書記對自己下的指示。溫慶軒回到辦公室,開始細心地揣摩市委書記親自改的這篇稿子,就見上面加上了這樣一段話:
“鑑於當前形勢,我們鄭重聲明:人民政府維護的是國家和廣大人民羣衆的根本利益,決不會滿足少數人的非分之想;我們寬容的是受矇蔽的羣衆,但決不容忍違法犯罪分子任意橫行。我們警告那些仍在組織煽動羣衆鬧事的不法分子,立即懸崖勒馬,真正站在羣衆的利益上解決問題,不要在違法犯罪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以免給自己和家庭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溫慶軒嘆了一口氣,就把這篇稿子交給一個副部長,讓他親自拿着去廣播局錄製磁帶,並且指示這名副部長,安排好廣播車的事宜。
剛佈置好這項工作,溫慶軒就接到了市委辦的電話,電話通知,所有領導不得下班,食宿在機關。
溫慶軒放下電話後,他就走出辦公室,心想,你們折騰去吧,我要下班回家。
他剛走出來,迎面就碰見了範衛東,範衛東趾高氣揚地說道:“溫部兒,幹嘛去?”
“回家。”
範衛東看着他,說道:“市委辦沒有通知你嗎?”
溫慶軒很不喜歡他說話的這種口氣,就說道:“通知了,我回家喝碗粥再回來,最近幾天胃病犯了,吃不了油膩的東西。”
範衛東看了看他的臉色,說道:“嗯,你的臉色是不太好,多注意身體,有些心該操就操,有些心不該操的心就不要操了,我們畢竟都不年輕了。”
溫慶軒笑了一下說道:“我看範書記氣色也不大好。也要注意身體。”
範衛東摸了一下自己的禿腦門,說道:“最近一直失眠,從來沒有過這個毛病,唉,這是什麼破事啊,真是鬧心,盼着這件鬧心事早點過去,咱們好書歸正傳,該幹嘛幹嘛。”
本來,溫慶軒不想跟他探討這個問題,但是看今晚這個陣勢,似乎有必要再次表達一下自己的心境,就說道:“老範啊,韓書記年輕氣盛,咱們可是年紀都不小了,尤其是你,要給韓書記當好參謀和助手,會上決定的那件事,不能做啊!儘管家棟說話偏激不好聽,但是他說得有道理啊,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我們的槍口都不應該對準羣衆。老範,你呀,有必要給韓書記撤撤火,還是本着穩定大局,妥善地解決這次徵地糾紛,不能武裝進村,如果真的發生衝突,那事就鬧大了……”
範衛東看了一眼溫慶軒,說道:“溫部長,你怎麼到現在還跟市委唱反調?不該對着這個不該對着那個的,都不該對着,我們要國家機器幹嘛!再說了,那夥人還是羣衆性質嗎?我說連着開了這麼多次會議,你的覺悟和認識怎麼就提高不到一定的位置呢?我這樣跟你說吧,錦安增援的警力,後半夜就到亢州了,箭都在弦上了,你怎麼還這麼書生氣?” 說完,就不再理他,咚咚地邁着腳步走了。
溫慶軒感覺範衛東就跟打了雞血一樣那麼氣壯山河,望着範衛東的背影,溫慶軒的心裡就涼透了,他心事重重地下了樓,回了家。吃完飯他跟家裡人說:“有人打電話找我,就說我感冒發燒起不來。”說完,就閉門躺在牀上睡覺去了……
半夜的時候,他家的電話果然響了,是市委辦,通知他馬上到單位,說有緊急會議。他妻子說他病了,在發燒,這時,電話裡就傳來韓冰的聲音,韓冰說道:“我是韓冰,讓他十分鐘之內趕到市委,這是紀律!”說完,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無奈,溫慶軒只好起牀,等他十分鐘趕到市委的時候,就見院子裡燈火輝煌,車輛比白天增加了一倍。一輛已經裝潢好的廣播車停在最靠近門口的地方,還被貼上了車號,溫慶軒注意到,是001號,三位數字的號碼,說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今晚參與行動的車輛是以三位數排列的。時任橋渠鄉黨委書記的蘇凡和鄉長,正在院子裡轉磨,不知如何是好。看見溫慶軒進來了,蘇凡趕緊上前,握着溫慶軒的手說道:“溫部長,溫部長,事情要鬧大了,這樣合適嗎?”
溫慶軒漠然地看了他們一眼,心說,你現在知道害怕了,早幹嘛去了?他顧不上搭理他們,說道:“我有急事。”說着,就快步走了進去。
在常委會議室裡,所有的常委們已經全部到齊,溫慶軒剛剛坐下,韓冰就宣佈開會,他說:“現在,牛關屯已經不僅僅是徵地糾紛的事了,遠遠超出了這個範圍。從上個月到現在,施工方試圖強行施工8次,出動工程車輛30多臺次,警車60多臺次,公安及施工人員一千多餘人次。但這些行爲都遭遇到一些不法分子的強力阻攔。他們砸警車,打傷我執法人員,暴力襲警,並且多次將進駐施工現場的無辜人員打傷,惡意損毀作業車輛,這期間,市委、市政府還一直在努力做羣衆的思想工作,派出工作組進駐牛關屯村,同時,也在爲恢復施工做努力,但是,不但沒有進展,反而遭到他們更大的阻力。並且,就在今天下午,牛關屯又有二十多人再次到北京中南海大門靜坐。造成了極其惡劣的政治影響,這種政治影響還有可能是國際性的,所以,鑑於種種情況,今天下午,亢州市公安局、檢察院、法院和司法局共同發佈公告,認爲牛關屯村一部分人的行爲,已經構成了違法事件,其中的首要分子和積極參與者已觸犯了《中國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90條之規定,涉嫌聚衆擾亂社會秩序罪……”
聽到這裡,溫慶軒的心提了起來,他知道,給事件定了性,接下來該做什麼傻子都能猜到了。
果然,會上決定,凌晨四點,對牛關屯村一些不法分子採取抓捕行動,行動總指揮範衛東,副總指揮就是新來的公安局局長唐保國……
常委們,每個人都進行了分工,溫慶軒的分工就是押運廣播車,打頭陣,率先進村宣傳,如果沒有成效,或者廣播車遭襲,那麼村外的警力就會進村抓人。
崔慈偷眼看了一下溫慶軒,溫慶軒理解他目光的含義,作爲行動的先頭部隊,單槍匹馬,無疑就是村民手中的石塊、磚頭、大糞湯的活靶子,有可能還會被激怒的羣衆“就地正法。”但是他沒有選擇,只能硬着頭皮接受任務。
散會後,馬上分頭行動,溫慶軒來到了院子裡,走到廣播車前頭,見駕駛室裡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也就是二十來歲的模樣,正在東張西望着什麼,溫慶軒敲了一下車窗,那個小夥子搖下車窗,說道:“師傅,您找誰?”
溫慶軒笑了,說道:“我是宣傳部部長溫慶軒,今天你歸我管,一會我們就出發。”
小夥子連忙把另一側的車門給他打開,溫慶軒就上了車,坐在他旁邊的副駕駛的位置上。他看了看小夥子,說道:“哪個單位的?”
小夥子說:“我就是咱們機關運輸車隊的,平時不在機關,所以跟您不熟,聽說要去牛關屯,是嗎?”
溫慶軒點點頭。
小夥子說:“咱們的車是1號車,是不是咱們就是挨磚頭的靶子?跟您說,我還真有點怕。”
溫慶軒笑了,說道:“放心,咱們都是老百姓,老百姓不會傷害老百姓的,你看看,咱們車上,除去一個擴音器,什麼都沒有了,既沒槍,也沒炮,手無寸鐵,老百姓不會攻擊咱們的。放心吧,你儘管保持鎮靜,無論遇到什麼事咱們都不能離開車,不下車就沒有危險。”
小夥子笑了,說道:“不瞞您說,我姥姥家就是牛關屯的,我想好了,進村我就把車窗搖下來,如果有人打我,男的,我就叫舅舅,女的,我就叫姑姑,歲數大的就叫姥爺和姥姥,如果有人認識我,就不會砸我了,興許能給我留條小命兒,呵呵。”
小夥子嘻嘻地笑了兩聲,溫慶軒感覺這個小夥子挺樂觀,但是他卻樂觀不起來,心說,你是牛關屯村的外甥,人們都認識你,可我什麼都不是,不打你,必定是要打我。但是這種憂慮只是一閃就過去了,他憂慮更多的還是今天凌晨的這次行動。
三點整,溫慶軒他們得到指令,馬上出發,小夥子一踩油門,廣播車就駛出了市委機關大院。
趁着夜色,溫慶軒他們一路向西,路兩邊,是快要成熟的玉米,右邊,隔着青紗帳,就是萬馬河。
說不緊張,心裡還是緊張,那個小夥子說道:“老師傅,不,溫部長,你說,老百姓會揍咱們嗎?”
溫慶軒笑了,說道:“不會,不過咱們也不得不防。”
小夥子說道:“我車上就一把車把鎖,其它的什麼都沒有,怎麼防?”
溫慶軒想了想說道:“咱們防不是要用工具防,要用腦子。”
小夥子說道:“怎麼用腦子防?”
溫慶軒說:“你不是牛關屯的姥姥家嗎,想必你小時候總去住姥姥家,牛關屯村的大小街道你都熟不?”
小夥子說:“熟,比我們村我還熟。”
“那就好,我現在給你一個任務,你只沿着村裡主要街道走,那些死衚衕,能進不能出的路千萬不要走,另外,任何時候,咱們的汽車都不能停車,即便停車也不能熄火,要隨時保證咱們的車輛能往前開。還有,無論見到什麼人,你都不能停車打招呼,專心開你的車,絕不能分心,再有,咱們直接出村,不走回頭路,記住了嗎?”
小夥子點點頭,說道:“記住了。”
“總而言之,你的任務就是保證車輛正常行駛,不許熄火,不許停車。”溫慶軒又強調了一句。
小夥子說:“我有點緊張……”
爲了緩解小夥子的緊張心情,溫慶軒說道:“你提前沒有通知你姥姥家的人嗎?”
小夥子說:“我哪知道啊?不過我估計這次和我姥姥家的人沒有多大關係,姥姥家我只有兩個舅舅,一個常年在外打工,一個病病歪歪,他們應該沒有參與這次事件。部長,這次真的要進村抓人嗎?”
溫慶軒措着詞說道:“應該是抓那些違法的人,因爲有些人的行爲已經構成了犯罪,不管初衷是什麼,違法了,肯定是要受到制裁的。”
小夥子又說道:“我聽表弟跟我說,他們村子裡也有好多人被打傷了,大部分是老人,還有好多梨樹被毀壞了,賠的錢太少了,眼看莊稼都成熟了,到嘴的糧食被毀壞,而且你賠的錢又少,老百姓將來吃什麼?喝西北風嗎?這點,的確有些說不過去。”
小夥子的話非常樸素,溫慶軒相信,大部分老百姓都是這麼認爲的,所以,對強行施工才這麼牴觸。但是有些話他是不能跟小夥子說的,就默不作聲。
等到了村頭,東方已經顯出了魚肚白,天色馬上就要亮了。藉着朦朧的夜色,溫慶軒看見了村頭的陣勢,他不禁大吃一驚,倒吸了一口涼氣。
儘管有心理準備,但是溫慶軒還是受到了震驚。結集了這麼多專業的武裝力量,就是來對付老百姓嗎?
範衛東手裡拿着步話機,在衆多人的簇擁下,比劃着什麼,一幅衆志成城的樣子。看見廣播車來了,他就揮了一下手,路上的人便紛紛給廣播車讓路,因爲所有的人都知道,廣播車是打頭陣的,是先頭兵。
溫慶軒冷着臉,他沒有跟範衛東打招呼,甚至都沒拿正眼看他。
廣播車在一個手拿步話機的人引領下,一直開到了最前頭,這時,有十多名身穿迷彩服的人正在揮杴剷土填壕溝。
小夥子顯然也被這陣勢嚇住了,他小聲說道:“我的媽呀——”
很快,壕溝填平了,新填上的壕溝,還被鋪上了幾塊木板,防止車輛陷下去。
很快,就有人跑過來通知溫慶軒他們的廣播車進村。
溫慶軒他們的廣播車剛到村口,背後就傳來唐保國的大聲命令:“拉警報!”
頓時,身後的警報聲響成一片。
廣播車在警報聲中就進了村,進村後,溫慶軒纔打開了放音開關,至此,警報聲和廣播聲才真正吵醒了這個平原深處的小村莊……
從睡夢中醒來的村民,紛紛跑出家門觀看,溫慶軒的手心裡就冒出了汗,他不停地四處張望,觀察着是否有人向他們襲擊,等走到村兩委班子辦公的地方,就見大院門口積聚了好多手裡拿着傢伙的村民,瞪着眼看着廣播車。
溫慶軒小聲說道:“稍微加點油,繼續往前走。”
他的話音剛落,村裡的高音喇叭就在頭頂響了起來,聲音遠遠蓋過了他們的廣播。
“鄉親們,今天,政府派兵來收拾咱們了,他們把我們村包圍了。我心情很沉痛,我們做了什麼?不就是希望政府把該給我們的錢給了,把地裡的糧食讓我們收了,那是我們辛辛苦苦一年的勞動成果啊,可是他們呢,爲了他們所謂的政績,爲了他們烏紗帽,強行毀我農田,砸我飯碗,三番五次抓我們的人,打我們的人。鄉親們,我牛寶林沒有多大本事,但是有句俗話說的好:好狗護三村!爲了保住我們的飯碗子,我們決不妥協,你們手邊有什麼傢伙就拿什麼傢伙,跟他們死磕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