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見賀鵬飛不錯眼珠地看着自己,就有些心虛,摸摸自己的臉說道:“看什麼?”
賀鵬飛微微一笑,想跟她開句有關草原的話題,想想又咽了回去,說道:“我看見你跟他們出去了,所以叫他們把你叫了回來,沒耽誤你工作吧?”
本來上午嶽素芬跟丁一說賀鵬飛的事後,丁一答應找賀鵬飛談談,這會看見賀鵬飛主動跟自己打招呼,並且把自己叫了回來,就鼓起勇氣說道:“沒有耽誤工作,我的工作只能結束,杜總喝了許多酒,我跟他明天再約。鵬飛,我上午還想給你打電話呢?”
賀鵬飛微微皺着眉,看了她一眼,又給她的茶杯裡倒了一點水,漫不經心地說道:“有事?”
丁一點點頭,沒有立刻跟他說什麼事,而是問道:“先說你在這幹嘛?”
賀鵬飛說:“是杜濤,買了電腦,出了問題,讓我過來給他修,跟我定的是兩點半,現在都快三點了,還不見他人毛,他辦公室也進不去,我就只好到這裡等他。”賀鵬飛邊說邊指着手錶,他是一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口氣中就流露出對杜濤的不滿。
“你,不忙?”丁一小心地問道。
“我剛從北京回來。”賀鵬飛喝了一口水說道。
“去北京幹嗎了?”
“大使館,簽證。”賀鵬飛放下茶杯,沒有看丁一。
“你、真要走嗎?”丁一問道。
賀鵬飛這看了她一眼,身子靠在椅背上,說道:“是啊,我導師已經給我發了好幾封E-mail了,邀請我回去,有一個課題,正好跟我對路,他希望我能幫到他,我對這個課題很感興趣,搞我們這行的,最適合發展的地方就是美國,那裡不但有寬鬆的環境,而且資金也不愁問題,可以施展自己的一切想法,又有大學這個平臺。而我回來後,說白了,就是一個技工,我每當有一個想法,要想付諸實踐,還要先通過領導這關,過領導這關最讓我煩心的不是請示有關資金,是給領導普及電腦知識甚至是互聯網知識,這個過程下來後,我的激情就消退了好多,何談發展?”
丁一點點頭,這個問題,賀鵬飛以前也很無奈地跟自己抱怨過,沒辦法,誰讓咱們發展慢呢。她說:“你要走,是不是還要跟單位解除關係什麼的?”
賀鵬飛說道:“那都是小事,我只要賠付單位一筆錢,但是如果我爸爸出頭,可能這筆錢就不用出了,不過我不想這樣做,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可能會讓我爸爸受到影響,而且,還會有後遺症,所以,既然走,就走的乾淨一些,昨天,我已經按照當初出國時的規定,補齊了我出國時的一些費用和違約金,這樣,屬於我的一些東西就可以帶走了。說白了,就是我出錢,買回我自己的一些東西,你明白嗎?”
丁一明白他的“東西”指的是什麼,但是她對這些“東西”不關心,也不感興趣,說道:“我上午聽嶽姐說了,你父母不同意你走。”
賀鵬飛苦笑了一下,說道:“沒辦法,導師這個課題我非常感興趣,我跟父母保證,我不會留在美國,將來肯定回來,這一點請他們放心。”
“可是……”丁一發現,讓自己做說客,的確很難,就小心地說道:“你這樣做考慮過他們的感受嗎?”
賀鵬飛看着她,深深地看着他,說道:“沒辦法,在這個問題上我的確有點自私,但是我必須這樣做,因爲,自私的我,更多想的是自己的感受……”
丁一甩了一下頭髮,她不想把話題引到自己的身上,就說道:“你在國內就不能從事那個課題的研究嗎?”
賀鵬飛知道丁一的心思,就堅決地說道:“不能,至少沒有那樣的環境和條件。”
“保密嗎?”
“所有的課題研究不保密,因爲我們是在大學的研究機構,但是過程和結果肯定要保密的,而且相當嚴格。”
丁一有些聽不明白,她不想跟他探討這個問題,就說道:“嶽姐讓我勸勸你,我知道我做這個工作有點不夠格,但是我還想說,如果有可能,你還是不出去的好,儘管環境不太理想,可能各種手段也相對落後些,但更能顯示你的才幹和獨特。”
賀鵬飛笑了,說道:“我不獨特,也沒有才幹,國內已經有一個非常成熟和龐大的計算機領域裡的研究人才,而且都是高端人才,我只是因爲有留學的背影,似乎看起來有些不一般,其實我真的沒有什麼,也就是一個當技工的料。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再次出去嗎?”
丁一不敢看他,而是低下頭喝水。
“你知道,搞我們這行的,有的時候許多研究成果都來自奇思妙想,或者是天馬行空或者是很荒誕不羈的想法,許多東西都是一閃之念,但就是這個一閃之念,就有可能帶來一場變革,或者有可能改變人們某個生活領域裡的習慣,我說的這些不是信口開河,許多東西已經驗證了。我在美國的那些同學,幾乎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兩樣拿得出去的東西,而我,卻什麼都沒有,我跟父母說了,我出去是再學習,再提升,我不會留在那裡的,我會回來的,但是會帶着東西回來,而不是現在兩手空空。”
丁一看着他,他說得無懈可擊,似乎並沒有因爲自己而選擇要出國,就輕鬆地問道:“那就好,如果你是因爲這樣的想法出國我支持你,反正父母年紀也不大,等他們老了你能回來就行,開始我還以爲你是因爲其它原因再次出國的呢,呵呵,我一上午都不安呢——呵呵。”
賀鵬飛聽了她的話,有了那麼一刻的沉默,他皺着眉頭,又低頭喝了一口茶,他很想說,是的,我的確是因爲你纔出去的,但是,我不能那樣跟你說,那樣說的話,你會更加不安,而且會有許多人把你當成罪人對待,我不想因爲我的得不到,讓你揹負什麼。但是,賀鵬飛沒有將這些話說出來,他擡起頭,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有了某種很深的痛苦。
儘管賀鵬飛沒有說出自己剛纔的想法,丁一還是能領會到他沉默的含義,她看了賀鵬飛一眼,滿含歉意地說道:“鵬飛,對不起……”
賀鵬飛閉上了眼睛,仰起頭,他豈能不知道這話的含義?半晌,他才說道:“丁一,知道嗎,我最不喜歡聽你這句話,你對我說了無數遍了。你聽好,你沒有對不起我,一點都沒有,都是我情願,情願等你,情願這樣做。我明明知道你的心裡有了人,但還是自以爲是地認爲你會爲我開啓心靈之門,我錯了,錯的同時,我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你跟我一樣執拗,一樣的傻,一樣的死心眼。但我不恨你,真的,我尚且都不能放下,何況你呢?所以,你沒有錯,錯的是我,記住,從今往後,永遠都別跟我說對不起,好嗎?”
丁一的眼圈溼潤了,她低下了頭,也許,得不到的東西,總是顯得那麼悽美和悲壯,如他所說,她和賀鵬飛,在某種程度上還的確有一樣的地方。
賀鵬飛伸出手,握住了丁一的手,使勁揉搓了幾下,說道:“丁一,看見你流淚,我挺知足的,我知道,你此時的眼淚肯定是爲我流的,因爲草原,一定是你幸福快樂之旅,你不會流眼淚,你認爲對不起我才流的眼淚,哈哈,扯平了,我賀鵬飛不冤了。本來,我不想跟你見面,但我還是忍不住讓他們把叫來,因爲我頭走這幾天會很忙,我不敢保證有時間跟你告別,所以……還是那句話,祝你幸福。”
丁一也使勁握了一下賀鵬飛的手,含着眼淚,衝他笑着說道:“我也是,祝你幸福。”
幾天後,賀鵬飛走了,他再次去了美國。果然如他所說,頭走的時候,他沒有跟丁一告別,也許是沒有時間,也許是他不想這樣做。他在頭上飛機的時候,給丁一打了一個電話,丁一正好剛從演播室錄完翁寧的資訊出來,掛了賀鵬飛的電話後,她站在八層高的走廊上,望着遠方閬諸市剛剛落成的氣勢恢宏的市委和市政府大樓,又擡頭望着高高的天空,她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虔誠地放在胸前,默默地爲賀鵬飛祝福,祝願朋友一切順利,平安幸福……
就在賀鵬飛走後的第二天,江帆來了。
其實,江帆三天前就到北京了,事情辦得很不順利,風電事業,本來是全球都在推廣的新能源事業,大草原又有着得天獨厚的先決條件,電發出來了,但是入網居然成了瓶頸,這個問題自治區領導也跟着多次攻關,總是遇到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一方面是國家扶持政策,另一方面卻是部門利益、行業利益、壟斷利益的矩陣,讓你有冤沒處訴,有淚沒地方流,有怨氣還不能撒,難怪許多省的官員爲了一個項目都要長住北京呢……
最頭疼的問題是不知道公關方向在哪兒?不知道力氣該往哪兒用?因爲你面對的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部門,甚至不是一個行業,你面對的往往是各種條例那些似是而非、模糊不清的解釋,感覺餡餅就在眼前,但你就是夠不着、啃不到,那些怎麼說怎麼有理的條條框框,掣肘了發展的步伐。
所以,這段時間江帆也是精疲力竭,如果不是袁書記來了北京,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往下進行了。好在昨天袁副書記公事私辦,給一位領導的女兒買了兩張巴黎三高音樂會的門票,這個女兒是帕瓦羅蒂的歌迷,當得知帕瓦羅蒂將在巴黎和兩外兩位高音歌唱家多明戈卡和雷拉斯舉行音樂會,就吵着鬧着要和同樣是音樂家出身的媽媽去看三高音樂會,當然,這個情況是他們買通了領導家的保姆得知的,他們把搞到了兩張機票和門票成功送了出去,事情纔有了眉目,總算讓他們見到了曙光……今天晚上,本來約好和另外一個權力部門的領導私會,但是,這位領導臨時有事,改在了明天晚上,江帆一聽,立刻就跟袁副書記請假,忙裡偷閒,開着駐京辦的車就直奔閬諸來了。
路上,他給彭長宜打了一個電話,問候了一下他的病情,彭長宜已經能發音說話了,儘管聲音還是啞,但勉強能聽清楚,江帆知道他還在醫院,便不好邀請他來閬諸了。只好說抽時間在亢州匯合。
江帆沒有給丁一打電話,也許,他認爲打電話不會有什麼作用,興許還會適得其反。他要改變戰略戰術,實行直攻。
他下午到閬諸後,已經快到下班的時間了,登過記,通過了門崗,江帆便把車停在電視臺的高臺階下邊的停車場上。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坐在車裡,這纔給丁一撥了電話。
電話通了,一聲,兩聲……
江帆的心緊張起來。
三聲,四聲……
他的手心冒出了汗……
丁一還沒接。
電話一直響到自動掛機。
江帆嘆了一口氣,他又按了重播鍵。仍然無人應答。
他沒有再撥第三遍,而是收起電話,準備開門下車。但就在這時,電視臺兩邊的玻璃門被人推開,有人開始往出走。
他看了看錶,顯然,到了下班時間,他重新帶上車門,坐在車裡,兩隻眼睛緊緊地盯着下來的每一個人,直到最後一個人走出,也不見丁一的身影。
也許,她在加班,要知道,加班是她常有的事情。
他對着後視鏡,攏了攏自己的頭髮,整了整衣領,這纔開門下車,就在他關上車門的時候,就聽有人叫他:“江市長?是江市長嗎?”
江帆一愣,他擡頭一看,嶽素芬從高臺階上走了下來。
江帆認識嶽素芬,就笑了一下,走過去,跟她握手:“小嶽,你好。”
嶽素芬握着江帆的手,打量着他,半天才愣愣地說道:“江市長,真的是您啊?我還以爲自己看錯了呢,您,曬……黑了。”
是啊,江帆在外人眼裡,曾經是一表人才,形貌英俊,氣質儒雅,但是眼前的江帆,可能因爲皮膚的顏色,明顯老氣了很多,儘管相貌氣質沒有改變,但是歲月催人老。
江帆笑着說道:“是啊,黑了,老了。”
“您……”嶽素芬擡頭望着他,欲言又止。
“我來找丁一。”江帆看着她說道。
嶽素芬顯然沒有料到江帆這麼磊落,重複了一句:“找小丁?”
“對,她在嗎?”
“哦,應該在,我們不是一個部門,但在一個樓裡辦公,這樣,我帶您去找她。”嶽素芬熱情地說道。
江帆衝她擺了一下手,說道:“不用,我自己去找,你去忙。”
嶽素芬只好說道:“她在二樓,新聞綜合頻道第三個辦公室。”
江帆衝她點了一下頭,說道:“好,謝謝你,再見。”說完,轉身就邁上了高臺階。
嶽素芬呆呆地看着江帆的背影,不禁在心裡感嘆:這個江帆,儘管被草原的太陽曬黑了,但是舉手投足仍然有着攝人心魄的魅力,尤其是領導者特有的沉着和鎮定,是小飛這樣的年輕人怎麼努力也模仿不出來的。想到這裡,她也就不奇怪丁一爲什麼一直放不下江帆了。
嶽素芬看着江帆進了電動門後,才悻悻地離開了。
江帆按照嶽素芬說的那樣,上了電梯,找到了丁一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虛掩着門,敲了兩下後就用手指推開了門,裡面沒人。
江帆打量了一下辦公室,沒錯,是丁一的辦公室,因爲在辦公桌上,有一個小鏡框,鏡框裡有丁一的照片,那是丁一十四五歲時和媽媽的合影。
江帆坐了下來,用手指肚輕輕磨了一下她的照片,心裡,就升起一股憐愛之意。
等了一會,不見丁一回來,他就用桌上的座機又撥通了丁一的電話,這時,就聽見旁邊的櫃子裡傳出電話鈴聲。江帆笑了,呵呵,難怪她不接,原來是沒帶在身邊,看來,自己剛纔是虛驚一場。
他鬆了口氣,就耐心地在辦公室等她,翻着桌上她的採訪本。半個小時過去了,丁一江帆把能翻的東西都翻看完了,最後拉開她的抽屜,又看見了一個採訪本,他喜歡看她的採訪本,這樣,在沒有他的日子裡,他能知道她做的所有工作。
這個採訪本翻到最後,他發現在後面的插兜裡,有一張紙條,他便抽了出來,看到這張紙條,他的心動了一下,原來,這張紙條,就是他上次來時的那張登記卡,上面有他的親筆簽名。
江帆心裡升騰起一股暖意,看來,彭長宜說的沒錯,丁一沒有放下他。
這時,他聽到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就聽一個男人說道:“小丁,坐我車走吧。”
“不了,汪主任您先走吧,我還要卸妝。”是丁一的聲音。
“呵呵,是不是約了男朋友?”
丁一說道:“您怎麼也跟着起鬨啊?沒有的事。”
“呵呵,公開的秘密了,你就別不承認了。”
“好了,我不解釋了,事實勝於雄辯。”丁一笑着說道。
“好,明天見。”
“明天見。”
江帆趕忙把紙條塞回去,把採訪本放進了抽屜,剛關上抽屜,後面的門就被丁一推開了。
丁一進門後,猛然看見自己座位上坐着一個人,她就說道:“您好,是找我嗎……”
話沒說完,她就不說了,因爲,她分明看到的是一個熟悉的背影,雪白的襯衣,一貫的頭型,是他,他到底找來了。
剛纔的笑容,漸漸地凍結在了丁一的臉上,她的臉,有些慘白……
江帆這才慢慢地轉過身,向丁一走來,離她還有一步遠的地方站住,他衝着她,溫和地笑了一下,低聲說道:“對,我就是來找你的,歡迎嗎?”說着,衝丁一伸出了大手。
丁一呆呆地看着他,沒有跟他握,她陌然地看着他,也低聲說道:“不歡迎。”
江帆有心理準備,仍然笑着說道:“爲什麼?”
丁一面無表情地說道:“因爲你是騙子。”
江帆皺了一下眉,向前靠近丁一,伸出雙臂抱住了她,他感覺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就抱緊了她,然後捧起她的臉,凝視着她的眼睛,說道:“我不是,你誤會了,我還是我,沒有絲毫的改變……”
丁一不想聽他解釋,聲音顫抖着說道:“鬆開。”
江帆一愣。
“請你鬆開。”丁一又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