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收住了笑,她坐下來,說道:“我不得不說,你抓住了我的心理,也抓住了我的七寸,我接受這個案子,本身就是這一點吸引了我,我也正是從這一點下的手,組織領導黑社會組織罪,的確有着許多邊界不清晰的地方,甚至是我們的法律不完善的地方,作爲刑辮律師,除去維護委託人的合法權益外,還有着彌補法律漏洞提出合理化建議的義務,所以,我現在發現的一些法律不嚴密的地方,就會在適當的時候提出我的建議,爲司法進步做力所能及的事……”
除去司法問題,女律師左邊對今天的案件不發表任何言論,她說:“關於案件的影響,你們去採訪法官吧,他纔有發言權。
最後,左邊看到兩臺攝像機已經關機,記者們正在拆卸機器,她才說道:“我們約個地方,你該接受我的採訪了。”
丁一的心又跳了起來,她點點頭,拿出兩張自己的名片,一張給了左邊,一張握住手裡說道:“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
左邊接過她的名片,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聯絡方式,然後遞給她,說道:“我必須馬上離開,一會咱們聯繫。”
“好的。”
當丁一和左邊坐在約好的西餐廳的時候,丁一看着她,感慨地說道:“你對於我來說,就像一個謎。”
左邊笑了,兩個小酒窩昭示出這個年紀女孩子獨有的魅力:“我相信,許多人都這麼認爲。”
“所以,我對你充滿了好奇。”丁一溫柔地說道。
左邊收住笑,略顯嚴肅地說:“我不瞭解你的採訪風格,但是我對你有個要求,你在報道這個案子的時候,儘可能少地涉及到律師,凡是涉及到律師也就是我個人的時候,請你手下留情,如果你真心想交我這個朋友,就請你爲我多想一些,千萬千萬要客觀,千萬千萬不要把我神化,律師不是萬能的,律師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你要是犯了死罪,律師的能耐再大,水平再高也救不了你,這是我當刑辮律師多年最深的體會。”
丁一笑了,說道:“你放心,我會有分寸的。我記得當初你是準備要到檢察院去上班的,怎麼改行當律師了?”
“呵呵,開始採訪深入了?”
丁一噗嗤笑了,說道:“這麼敏感?我只是對你好奇,這麼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按說該是在戀人懷裡享受浪漫的時候,卻當起刑辮律師,天天跟那些極端的犯罪分子打交道,我的確不敢想象?”
“呵呵,你在拋磚引玉?”
丁一又笑了,說道:“你別這樣,我的確是好奇才問這些問題,這和我的職業沒有關係,我的確對你充滿了——崇拜。”丁一認真地說道。
女律師看着丁一清澈如水的目光和真誠的表情,說道:“我信,有的時候我也覺得我很了不起,也很崇拜自己,打贏了一場又一場,我的爸爸是檢察官,某程度上我是跟他對着幹的,但是跟你說實話,每次贏了官司後,我體會不到多少興奮,甚至很累,很傷情,跟你說句老實話,就是逛馬路,我都不喜歡看到法院兩個字,我知道,法院裡有各種各樣的審判庭,那裡是我們做律師的鏖戰廝殺的地方,每當那裡開門一次,就說明上演了一場艱苦的戰役,那裡會有生死犯罪邪惡醜陋……等等,你能想到的人性所有的醜,在那裡都會暴露無遺。從小,我們的父母和老師就教育我們幹一行,愛一行,跟你說實話,我,並不愛這個職業。”
丁一皺了一下眉,她盯着她,此時,女律師臉上的甜酒窩不見了,臉上籠罩着一層憂慮和沉重。
見丁一不解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她喝了一口果汁,說道:“是不是感到了詫異?”
丁一老實地點點頭。
“呵呵,按照你們新聞記者的思路,如果不感到詫異你就不是記者了,因爲你們的稿子大都是弘揚正氣的,善於把一個人高大全,如果你不高大全,你這篇稿子就沒有地方發,沒有哪家媒體敢採用,所以我剛纔跟你說的話是純屬朋友之間的交流,無論如何你是寫不了的。”
“你真狡猾。”丁一說道。
這時,服務生給她們端上各自點的食物,丁一做了手勢,說道:“請吧,我們邊吃邊聊。”
女律師又喝了一杯果汁,嘆了一口氣,說道:“說真的,每次打完官司後,你知道我最想幹什麼嗎?”
“睡覺。”
“呵呵,比較貼近,我最想做的就是游泳,不遊,只浮在水面上靜靜地仰着,你管這叫休息也行,因爲的確有休息的因素在裡面,但我是這樣想的,仰躺在水面上,既能放鬆身心,但是你還不能完全放鬆,因爲你只要一大意,或者真的睡着了,就可以身體失衡,失衡就可能嗆水,嗆水後就可能溺水,溺水後看可能導致身亡,這就是我每次打贏官司後最大的感觸……”
丁一完全理解她的感觸,她在腦海裡想象着她仰躺在水面上的情景,不知爲什麼,一個場景突然浮出腦海。她想到了那次在溫泉游泳池中自己就是這樣險些溺水的,好在江帆搶救及時。那次,他是那樣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她雙腳踩在他的腳面上在水裡行走,她是那樣地和他貼在一起,當時並沒有感到羞澀,只感到了安全和溫暖,也可能是從那個時候起,她對江帆有了依賴……
“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另類?”女律師見她不說話就問道。
丁一學科長的樣子甩了甩頭,把涌上心頭的思緒甩掉,說道:“對不起,我走私了。”說着,不好意思地把鬢角處的頭髮背到了耳後。
女律師笑了,說道:“你很可愛,對了,我前幾天去內蒙古,見到了你原來的愛人。”
丁一心一跳,本能地說道:“我原來的愛人?”
“對呀,就是在深圳時,你和一位高個先生來衣服,你忘了?”
丁一怎麼可能忘?跟他的每一個點滴都銘刻在心,而且記憶猶新,只是……
女律師見丁一的雙眸瞬間浮現出一抹淡淡的憂傷,就說道:“你們當時給我的印象簡直就是一對天造地和的璧人,當時你們羨煞了我們那一片的所有女孩子呀!可是,爲什麼你們後來南北相隔了?”
丁一沒有跟她打聽他的消息,也沒有乍聽到他消息的喜悅心情,心裡反而酸楚楚的,眼睛有些隱隱的脹痛,她極力眨着眼睛,掩飾着內心的波動,平靜地說道:“既然你知道他是原來的愛人,那麼想必知道我們現在已經是彼此陌路了。”
儘管丁一說得如此平靜,如此的波瀾不驚,但是女律師還是敏銳地撲捉到了丁一內心的不平靜,她說:“我不是好事的人,我也沒有那麼多的閒心,但是我感覺,誠然如你所說,你們彼此已經陌路,不過我感覺你們似乎並不快樂。”
丁一笑了一下,說道:“今天的主角是你,別忘了我是來採訪你的?”
女律師調皮地說:“我今天不仰泳去了,給我說說你們的故事,作爲交換條件,總可以吧?”
丁一笑了,她後來才知道,是江帆,江帆知道女律師代理了閬諸一起販槍制槍的案子後,曾經有意託她打聽丁一的消息。
其實,自從看到左邊後,丁一就沒有什麼陌生感,尤其是她還會給她帶來江帆的消息,只是,畢竟工作在先,儘管她說不要報道除去案件以外她的內容,丁一還是想完成自己的這個獨家採訪。如果話題過早地帶入江帆,她擔心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會流淚,那樣,所有的採訪是無法完成的,而且,也有損自己的形象。想到這裡,她強裝平靜,說道:“可以,但是你要先幫我解開關於你所有的謎。”丁一沒有重申自己的採訪,那樣說太生硬,會拉開和採訪者的距離。
女律師笑了,腮邊擠出兩個小酒窩,說道:“你可比我還執著。”
丁一也噗嗤笑了,緊接着說道:“前兩天我採訪過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檢察官,因爲要拍攝,她穿着制服接受的採訪,不知爲什麼,感覺她真的好威風,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沒穿檢察官的制服前,她就是一個溫暖的阿姨,穿上制服後,她的溫暖裡就有了一種威嚴了,我在想,你穿檢察官的制服肯定也是這個樣子,大方,帥氣,摩登。”
“哈哈,你可真會用詞,還摩登?”女律師笑了,感覺丁一就像是她異地見到的朋友那樣,漸漸地沒有了戒備心理,她從包裡掏出一個長方形錢夾,打開,取出一張照片,說道:“看看,摩登不?”
丁一接過來,這是一張女律師穿檢察官制服敬禮的照片,颯爽英姿,挺胸擡頭,五指併攏,表情嚴肅,很威武。丁一讚嘆說道:“不但摩登,而且還非常威武!”
女律師笑了,說道:“這是上班的第一天,爸爸給我照的,敬禮的動作他教了我半天才標準,上學軍訓的時候我學過敬禮的,可是爸爸總是說不標準,這是我唯一的一張着檢察官制服的照片,我很珍惜,一年後我就辭職了。”
“哦,能夠進入檢察院工作,加入到檢察官的隊伍,是多麼人夢寐以求的事兒?你辭職了,是否意味着辭去了鐵飯碗?想過以後的路嗎?”丁一一下子問出兩個問題。
左邊點點頭,說道:“可以說辭職前該想的都想了,什麼保險公積金,包括以後的婚姻,我都想到了。如果我幹律師不成功,註定我不會再回到這支隊伍中了,我曾對同事們說,三年以後,如果你們看到我進了學校做了教師,那就是我做律師失敗了。沒有了鐵飯碗,我必須要養活自己。不過說句真心話,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富有挑戰性,當時就是爸爸反覆往回叫我,我才從深圳回來的,而且當時你先生也是這樣勸我的。”
丁一聽她這麼說,臉就有些紅。
女律師繼續說道:“我回來工作一年後,儘管我學是專業和工作很對口,但是我不喜歡機關的生活節奏,有壓力,沒有動力,缺少活力,更沒有成就感。慢慢地就把一個人的創造力想象力個性與熱情耗盡了,年復一年,你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你不知道你應該幹什麼,更不知道你能幹什麼。總之,你的命運不是掌握在你自己手裡,一切都必須聽天由命,或者是等待一個賞識你的領導出現,然後,你有幸加入到走馬燈式的職位更迭中,這樣的機會少的可憐而且轉瞬即逝,誠然,我有碩士研究生的學位,我有一個老檢察官的父親,可能會比別人能早一點出人頭地,但那也要熬資歷,所以我不喜歡這樣的工作,相比之下,還是喜歡幹律師,律師時刻充滿了挑戰,總是能調動我的所學,甚至有些案件逼迫你去學平時學不到的知識,比如制槍,我接了那個案子後,專程去了內蒙,請示了軍事專家,見識了制槍的全部過程。”
聽到她提了“內蒙”兩個字,丁一的心又跳了一下,但她壓抑下激動,緊接着又問道:“你辭職家裡人支持嗎?比如爸爸?”
“呵呵。”女律師笑了,呲着兩排小白牙說道:“按照慣性思維,你肯定會認爲爸爸非常反對我辭職,呵呵,不是的,爸爸是一個非常開明的老頭兒,他只要把我從深圳召喚到自己身邊,至於從事什麼職業,他不會太過於干涉,因爲最瞭解我的就是爸爸,儘管有遺憾,儘管他惋惜,但還是不得不接受現實,因爲他已經發現了我做律師的潛質,我跟爸爸說了,做了律師後,如果我前三個案子打不贏的話,就還回來上班?”
“辭職了還能回來?”丁一問道。
“呵呵,”女律師低頭笑了,說道:“當然不可能再回檢察院了,我可以當教師,而且通過關係,重回司法隊伍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我的硬件還是不錯的,年齡也有優勢。”
丁一感到她說得很輕鬆,就猜想她的父親或者她的家族在當地可能會有一些影響,所以她試探着問道:“那麼,你前三場官司打贏了嗎?”
“我沒有回去坐機關,肯定是贏了。”女律師自豪地說道。
“有人說,律師打官司,很大程度上是在打關係,這種說法沾邊嗎?”丁一問道。
女律師看着丁一笑了,說道:“這一點我很驕傲,我接的前三個案子,都不是本地的,都是周邊外地的,我怕大家會這麼認爲,也想檢驗一下自己,就有意識地去接外地的案子,包括現在也是這樣。儘管我在外地比較有名,但是代理本地的案子不多,這也是爸爸給我定的紀律,他怕人家說我打官司憑藉的是關係,畢竟,律師和法院還有檢察院的關係是盤根錯節的,有的時候,是難以說清楚的,這些,你可是千萬不能報道。”
丁一點點頭,說道:“但據我所知,律師如果沒有特殊原因,是不得拒絕當事人的請求的,你能拒絕本地當事人的請求嗎?”
女律師笑了,說道:“不是還有‘如果’嗎?”
“嗯?哈哈——”丁一笑了,這纔是律師的真正風采,繼而說道:“爲什麼只做刑辮律師?”
女律師說道:“我在檢察院的工作是擔任死刑複覈的工作,我在半年的時間裡,就複覈過十多起死刑案件,當時天天跟這些案件打交道,致使我的情緒非常低落,工作中打不起精神,甚至對這些死刑案卷有一種天然的牴觸,我突然感覺到律師工作的重要,應該有人去幫助那些可憐的可恨的處於生死存亡邊緣的人們。而我從事的工作卻讓我感到壓抑,我經常感到自己只是一個被人操縱的木偶,無奈而且無助。你實現不了自己的主張和意願,你聽不到自己的意見和聲音,所有這些,都被一個強大的國家機器運轉的聲音淹沒了。當一個人不能戰勝某種環境的時候,就應該想到去避開這個環境。我想發出自己的吶喊,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我應該在這個體制中儘可能地去爲自己尋找或者營造一個適合自己個性的環境,而律師這個職業非常適合我的個性,這個領域也適合我。”
丁一明白她說的這些,就說道:“你的辭職別人怎麼看,比如同事們?”
女律師笑了,說道:“嗨,說什麼都有,不過我不是一個在意別人說什麼的人,也不是一個容易被這些閒言碎語左右的人。別人怎麼看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關鍵是自己怎麼看。我對他們說,我辭職了,等於給檢察院減負,給社會提供了一個就業崗位,檢察院少了一個閒人,律師界多了一個要飯吃的。話是這樣說,我其實一點都不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有人說,目前的機關最適合老弱病殘以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人混日子,一切都在相互損耗中衰減,儘管這話有些偏頗,但有一定的道理,二十五六歲是一個人最寶貴的創業時期,我不願意自己在那樣的環境中失去個性和活力,一句話,我不想混日子。我年輕,有熱情,有精力,還有那麼一點點的能力。”說道這裡,女律師眼裡流露出了自信。
丁一點點頭,用很職業的目光看着她,說道:“說得真好,在刑辯律師隊伍中,女律師應該不太多吧?你怎麼專選了這個領域?”丁一繼續着自己的問題。
女律師說:“的確不多,我剛纔說了,這可能跟曾經做過死刑複覈有關吧,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比槍下留人更有成就感的了。”
丁一點點頭,突然說道:“你有救不下來的時候嗎?”
聽丁一這樣問,女律師垂下了雙眼,她低頭用鋼叉撥拉了一下盤中的烤鵝肝,但是沒有去吃,而是說道:“有,至今想起來心情還很沉重……”
“官司輸了?”丁一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有,是贏了。”女律師回答。
“贏了人還被槍斃了?”丁一不明白了。
女律師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嗯,事件影響太大,死了三個人,所以必須槍斃他,不然,不足以撫慰被害人家屬,社會影響也會不好。”
丁一搖搖頭,她糊塗了,她看出了她瞬間心情的沉重,也看出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但這正是本次採訪中最有料的情節,她就趕忙說道:“可能我不具備這方面的法律常識,想不明白官司贏了爲什麼人還被執行死刑了?”
果然,女律師爲了“普法”,抑或也想傾訴一番,就跟她說道:“那是我最不想說的一個案子。是北京一個遠郊縣一起涉及三條人命的故意殺人案。當時是被告人的妻子和哥哥找到的我。這起案件的第一被告人姓趙,趙某十多年前因製造假酒致人死亡被判刑,刑滿出獄後,爲了謀生經營一家蔬菜貨運站,每天往市區一個蔬菜批發站運輸蔬菜。他爲了擠走同時向這一發貨的另一家貨運站,指使手下阻撓對方經營,使用了很多手段恐嚇對方,事發那天,他派人在對方的必經之路上製造了障礙,等對方的人下來查看時,早在一旁埋伏的趙某帶人就衝了上去,對方几個人沒有任何準備,赤手空拳,被他們打死了三個人。案發後,當地給這起案件定的調子是惡勢力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