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皺着眉看着王圓,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公子哥,是如何在部隊上度過兩年多的煉獄生活?
王圓繼續說道:“我無數次從惡魔中醒來,都是被這個惡魔驚醒的,我之所以活着,所以選擇經商,這一切都是因爲要報復他。《基督山伯爵》這部電影我看了多少遍自己都記不清了,這本書我翻爛多少頁也記不清了,這是我王圓當兵回來後看過的唯一的一部小說,爲的就是強化我的仇恨意識,增加我復仇的決心,基督山伯爵用了那麼長時間終於報了仇,所以我也在等待,等待一切可以等待的機會復仇。只是我沒有他那麼幸運,他是在獄中等待,他有大把的時間來謀劃,而我卻不能,我要生存,我要有足夠多的錢,還要有一個正當的職業來掩人耳目。有人說,商人對於市場的先天貪婪和兇猛來自求生的本能,這種攻擊感類,就像中國劍道的真正精髓,並非電影裡的那種花巧招式,而是靜若處子,繼而輕輕一刺。對於賈東方,我用的就是這招。”
王圓頓了頓,又說道:“沒有辦法,我必須主動去復仇,就像基督山伯爵裡說的那樣:惡人是不會簡單的死的,因爲上帝似乎還要關照他們,他要用他們來作他報復的工具。既然惡人不會輕易地滅亡,那麼,我就要來釋放我的復仇計劃,加速他的滅亡,替上帝消滅他。”
王圓講到這裡,他擡頭看着彭長宜說道:“彭叔兒,你無法想象一個帶着復仇計劃的人是如何生活的,鐵燕阿姨最初給我介紹的對象是丁一,說真的,在見到丁一之前,我不知道還有這麼美好乾淨的女孩子,我很喜歡她,如果她願意,我王圓當然求之不得。但是說實話,我又不敢去放開了追求她,我有心理障礙,我配不上她,我給不了她幸福。在她之前,我沒有正經談過女朋友,沒有追女孩子的經歷,認識她之後,我也嘗試過去追求她,儘管這個過程很激盪我的身心,但是每當半夜我被噩夢驚醒之後,我就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配不上丁一。那段時間裡,我的確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丁一跟我處對象,一方面又怕丁一跟我處對象,她在我的眼裡太完美了,不用說別的,就說她寫的那蠅頭小楷吧,連北京公司的老總的稱讚。她是個一塵不染的女孩子,而我呢,是一個陰險的時刻想置對手於死地的危險分子,跟她在一起我有壓力,她就像一面鏡子,隨時都能讓我現出原形……”
彭長宜想起,在組織部的時候,王圓的確追過丁一。
王圓長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最終,我們沒有成,但我不怨丁一,她幫我解脫了,不過丁一的確喚醒了我對女孩子的渴望,這個時候鐵燕阿姨又給我介紹了雯雯,說真的,我跟雯雯在一起就沒有那麼大的心理壓力,雯雯是個粗線條的姑娘,也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跟她在一起,我很輕易就將自己掩藏起來了,她讓我時刻忽略自己是個邪惡的傢伙……”
彭長宜點點頭,他很同意王圓對雯雯的評價。王圓又說:“我跟雯雯坦白說出我是半個男人,我記得雯雯當時抱着我就哭了,她後來說要陪我治病,還要懷上我們的孩子,就這樣,我和雯雯結婚了。儘管我們也有過挫折,有過危機,畢竟都過去了,我現在可以說不是半個男人了,我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真正的父親。說真的,這個時候,如果我不刻意去想,我還真是就把賈東方忘了。不過,這個時候即便我放棄復仇計劃也是來不及了,以前對他所做的一切,很快就發揮出作用了,更何況,我不想罷手,我還在繼續實施我的計劃……”
彭長宜從王圓的臉上看出一種他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的表情,那是一種被仇恨極度扭曲的痛苦表情,他給王圓的茶碗裡倒上水,說道:“喝口水,慢慢說。”
王圓直起,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彭長宜又給他倒滿了水。
王圓說:“彭叔兒,我知道你是真心關心我的人,我爸爸只交下了你這麼一個部下,我也知道你早就懷疑我跟賈東方的關係,尤其是在我家看到我的助手,你當時認出了他,但是你沒有追問我,也沒有跟我爸爸說起這事,我很感激你,認爲你是我家靠得住的朋友,今天才跟你說了我的事。”
彭長宜低頭笑了笑,喝了一口水。
“我現在還記得有一次我去北城找你,你跟我說,咱們有個共同的父親的那句話,當時我的確很感動。彭叔兒,說到這裡,我有一件事拜託,假如將來我發生什麼事,父親就拜託你了。”
說到這裡,王圓起身給彭長宜鞠了一躬。
彭長宜嚇了一跳,喝道:“小圓,你到底幹了什麼?”
王圓說道:“我幹了什麼我自己非常清楚。剛纔,我北京的小弟告訴我,露露被賈東方捅了好幾刀,賈東方搶了她的錢和車後,跑到了咱們這裡,來找我算賬的。”
“露露?”彭長宜聽到這裡問道。
“是啊,我跟她叫露露,這個人你們也認識,就是賈東方身邊的那個女助理。”
“秋助理?”彭長宜脫口而出。
“對,就是她。她是我安插賈東方那裡的眼目,也是我用重金把她從北京夜總會贖出來爲我做事的人,人們都說戲子無情表子無意,我跟她只有交易關係。賈東方頭出事前,我就讓她提前離開了,只是這次不知道賈東方是怎麼知道了露露的身份,直接就找去了,現在看來,賈東方已經早就掌握了露露的情況,只不過沒得機會向露露下手,我讓露露她逃脫的早,不然那個時候就被他滅了。我估計,賈東方之所以越獄,一個就是露露,一個就是我。這兩人是直接把他送進監獄的人,所以他對我們兩個深惡痛絕。”
不知道是王圓說累了,還是他說完了,此刻,王圓深深地出了一口氣,說道:“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賈東方在我心裡種上了仇恨,而我在他的心裡同樣種上了仇恨,所以他就是越獄也要來找我算賬,只是他死了,而我和露露還活着,露露雖然身負重傷,但總算被搶救過來了,所以,我知道,以後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這次,我不想逃避,我也想一次了清,只是,我極有可能看不到我兒子出生……”
彭長宜看着他,緊張地問道:“你手上有人命嗎?”
王圓搖搖頭,說道:“直接和間接的人命都沒有。”
“那你爲什麼說有可能看不到兒子出生?”
“爲了復仇,我十分清楚我都做了什麼,我截過他的走私貨,所以,我也有走私罪,還有很多很多……我研究過關於這方面的法律知識。”王圓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那也不至於看不到孩子的出生?”彭長宜不放心的問道。
王圓笑了,說道:“我說看不到他出生,不是我被執行槍決,而是我有可能在外邊看不到他的出生。彭叔兒,賈東方犯過什麼罪,我也極有可能是什麼罪……”王圓的話沒有說完,他看着彭長宜。
“有這麼嚴重?”彭長宜吃驚地問道。
“有,而且極有可能會被定罪。”王圓臉上有了痛苦。
彭長宜儘管不清楚他到底都做了什麼,但是他不難想象,以王圓的性格,爲了復仇他會不擇手段的,只是,讓他不敢想象的是,部長將來怎麼面對這一切,雯雯又會怎樣面對這一切。這一連串的問題,一時讓彭長宜不知所措。
“你爸爸知道嗎?”
王圓掐滅了手裡的煙,說道:“我不會告訴他的,這些情況您也不要告訴他,我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情,就連我腳趾頭怎麼掉的他都不知道,別的更不可能告訴他了,我不想把他拖下水。”
彭長宜嘆了一口氣,在心裡說:兒子出事,能不拖累老子嗎?如果有人藉此做文章,那部長肯定會受到牽連的,你現在知道維護老子的利益了,早幹嘛去了?但是,這些話他沒有說出口。
“小圓,復仇,對於你來說就這麼重要?甚至重要過你父親的名譽和影響,重要過你的未來?”
“這個問題在我跟丁一剛認識的時候,我也這麼問過自己,但是沒有辦法,《基督山伯爵》裡有這樣一句話:靈魂也像肉體一樣有它的視覺器官,肉眼所看到的東西有時會忘記,但是靈魂所見過的東西卻是永遠銘記的。彭叔兒,如果換做現在,我可能會放棄我的復仇誓言,但是當時,我無法放棄,真的。也許,就像《基督山伯爵》裡說的另一句話一樣: 人的天性生來不適宜歡樂,只會緊緊地抱住痛苦。這句話非常適合我,一個痛苦解除了,又一個痛苦來臨了,而歡樂,只是暫時的。”
彭長宜感到王圓有些悲觀,他不禁有些心疼,說道:“小圓,聽我的,有些問題可以提前向有關部門主動解釋清楚,爭取……”他把“寬大處理”幾個字,硬生生地嚥了回去,補充說道:“爭取主動。
王圓苦笑了一下,衝他搖搖頭,說道:“我不會這樣做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這樣做的。”
“小圓,我們可以提前找好律師諮詢,你不好出面我去給你找。”彭長宜認真地說。
王圓笑了,說道:“我都不知道我做的哪件事有罪,哪件事無罪,我怎麼找律師?”
彭長宜突然想起一個人,說道:“你跟古卓是不是也做過一些事情?”
王圓笑了,說道:“太多了。”
彭長宜的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不難想象,他跟古卓做的任何事,都和海關和走私有關,出了事都不會是小事。就說道:“小圓,你爸爸最怕你跟古卓有事,爲此,他還專門跟古卓說過這個意思,意思是不讓她縱容你做什麼過火的事。”
王圓笑了,說道:“我知道,古姨跟我說過,沒辦法,當時種種原因,必須那樣做,不做就會錯失許多良機。彭叔兒,對賈東方,我不後悔我做的一切,做過了,就要承擔後果,我會平靜地面對以後有可能出現的任何事情,只是這次連累了家人,甚至還有我的兒子,讓我有點於心不忍。”
彭長宜剛想說什麼,被王圓打住,王圓說道:“彭叔兒,於心不忍是於心不忍,但我不會去主動自首,我說了,我會平靜接受以後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但不會去自首。永遠都不要勸我去做這種事。”
彭長宜說:“小圓,我的意思是可不可以這樣,你看,你覺着自己有可能違犯了哪方面的法律法規,我們提前跟律師諮詢,這樣,萬一有那麼一天的話,咱們不至於盲人摸象,可以提前準備。”
王圓苦笑了一下,說道:“彭叔兒,我知道你對我好,也知道你的良苦用意,還是那句話,我不會主動去做什麼,我會平靜地等待發生的一切。”
彭長宜點點頭,忍氣說了兩個字:“你能,你多能。”說完,就把眼睛投向了窗外,不再理王圓了。
警方歸還了丁一和雯雯的手機。丁一在醫院住了兩天多時間,她給爸爸打了電話,告訴爸爸過兩天再回去,不會耽誤下週一去新單位報到。爸爸問她是不是調動手續遇到了麻煩?丁一說沒有,有些事情要處理,有些朋友要告別,所以會多耽誤兩天。爸爸聽她說得有道理,就沒有再追問她,只是囑咐她,讓她注意安全。
丁一和雯雯一起出的院。王圓爲了慶賀她倆劫後餘生,晚上在酒店特地給她們安排了隆重的晚宴。
之所以說這個晚宴隆重,倒不是因爲場面有多大,因爲雯雯和丁一被綁架的事,只控制在很小的知情範圍內,即便是那天晚上參加解救她們的警察當中,也只有幾個首腦人士知道人質的真正身份,這一點是在解救行動之前政法委書記王家棟就當做一條紀律特地強調的。說晚宴隆重,不僅是因爲王圓從上午就開始忙活這個事情,吃什麼菜,喝什麼酒,都超出了常規,而是因爲出席晚宴的人員身份隆重。
晚宴的餐廳安排在酒店最好、最豪華的那個大包房裡,四周擺滿了鮮花,餐檯上,是一束由99朵玫瑰組成的花束,王圓拿出珍藏的茅臺擺在桌上。
首先來到包房的是父親王家棟,然後就是尚德民帶着陳樂和小許趕到,最後是曹南,王圓也邀請了市局的武榮培,但是武榮培藉口有事沒來。那天事情結束後,武榮培就帶着駐紮在紅軍團的特警悄悄撤回了錦安。
出席晚宴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王家棟看了看錶,說道:“彭長宜怎麼還沒到?”
王圓說:“估計快到了,下午上班的時候,我特地給彭叔兒打了電話,他說保證晚不了。”
彭長宜是昨天晚上回的單位,因爲今天上午有一條新修的公路通車剪綵。這是他主政三源後第一條竣工通車的公路。按說,他這個縣委書記完全沒有必要出席這個剪彩儀式的,原因就是這條路是上次喝酒跟他叫板的那個牛書記所在的鄉修的,當時還是縣長的彭長宜就私下承諾,如果他們鄉這條路在今年通車,他要親自給他們剪綵。沒想到,這個牛書記也是跟彭長宜賭氣,果真就在上凍前 把這條路修通了。儘管這中間三源經歷了政局動盪,彭長宜也由縣長晉升爲縣委書記,但當時的承諾沒有變,所以,一向信守承諾的彭長宜,無論有什麼事,都是要推掉的,他果真給牛書記剪了彩。
這個牛書記以前因爲跟鄔友福和葛兆國的關係比較密切,對彭長宜安排的工作有一種天生的牴觸情緒,但在那次的酒桌上,彭長宜對他軟硬兼施、真真假假還真把他唬住了,對彭長宜,牛書記就有了畏懼,加上三源鄔友福和葛兆國的落馬,他整天戰戰兢兢,唯恐自己因爲跟他們的關係而受到牽連,爲此,彭長宜特地找他談話,讓他安心工作,如果有問題主動坦白,沒有問題就踏踏實實幹事,三源,無論是誰主政,都是需要幹事的幹部,並再次跟他重申,自己當時的承諾不會變。
就這樣,這個牛書記安排完鄉里的日常工作外,幾乎其它全部時間都泡在了這條路上,書記親自在工地督陣,無論是速度還是質量,當然是沒的說。果然,提前完成通車任務,並且通過驗收達標,成爲三源的一條樣板路。
彭長宜當然不能食言,出席了今天上午這個隆重的剪彩儀式。彭長宜在給予這個牛書記尊重的同時,他和牛書記都清楚,在接下來的幹部任用改革制度中,牛書記肯定會因爲關係第一個要被裁的。牛書記曾經跟彭長宜說過:“我剛找到幹事的樂趣,如果自己再年輕幾歲,保證可以幹更多的事,可惜,自己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在黨委書記的崗位混了這麼多年。”
彭長宜上午剪完彩,緊接着就召開了班子會議,對推行幹部改革制度做了最後一次安排部署,他惦記着亢州的這臺晚宴,散會後,沒有回辦公室,直接坐上老顧的車就往回趕。
六點整,彭長宜和老顧終於風塵僕僕地出現在大家的面前,從外面進來的時候了,老顧把手包交給彭長宜後就要出去,王圓叫住了他,說道:“顧師傅,您今天也在我的邀請範圍之內,已經給您預備好了座位,如果硬回去的話我會傷心的。”
彭長宜跟王圓說:“我是這麼傳達的,可是他不信,我說你上去聽聽王總怎麼說再走不遲。”
王家棟說道:“老顧,坐下吧,今天又沒有外人。”
老顧有些難爲情地說道:“我……我還是回家吃自在一些。”
這時,門被推開了,雯雯和丁一走了進來,不知誰帶的頭,屋裡的人居然衝他們鼓起掌來了。
彭長宜打量着丁一,就見丁一的脖子上,有幾處不大的劃痕,已經結痂,白皙的雙手和露出的手腕上,也滿是結了痂的劃痕。他不忍心再看了,也舉起雙手使勁地鼓掌。
“進行下一個節目,獻花!”王圓大聲說道。
獻花?人們都愣住了。
“對,就是獻花,看看你們誰的座位上有花,誰就要把花獻給兩位女英雄。”王圓高聲說道。
聽他這麼說,衆人都回過頭打量自己的座位,這時,大家就發現,王家棟和曹南座位後面的插兜裡,彆着兩束獻花,曹南一看,趕緊起來說道:“這個座位不是我的,是尚局臨時讓給我的,我不算。”
還沒等他站起來,尚德民就把他按在椅子上,說道:“我剛纔是佔用了你的座位,你不算誰算?”
“哈哈。”彭長宜他們一邊笑着一邊鼓掌起鬨。
曹南說:“不對,這個活兒我幹不了,是王圓的事。”
王圓過來說道:“我們當初安排這項活動的時候是針對的座位,沒有針對哪個人,誰趕上就算誰,誰就要完成這個儀式。”
彭長宜這時走過來說道:“曹大秘,你就別推辭了,給女士獻花,無尚榮光,機遇難得,您就從了吧。”
“從了吧!”
“從了吧!”
小許和陳樂附和着說道。
曹南看着彭長宜,說道:“彭長宜,這樣,這個無尚榮光的差事交給你了,你來做吧。”說着,就又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