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跟着這名年輕的軍人進到裡面,這時就看見穿着海軍軍官制服的吉主任從後門走上來,墩壯的身材,黝黑的皮膚,老遠就扯着大嗓門嚷道:“彭縣長,長宜,可把你盼來了。說着,緊走幾步,就給了彭長宜一個熊抱。
彭長宜笑着說:“吉主任,不對,我該叫你吉政委,給您添麻煩了。”
吉政委握着他的手說道:“哪裡的話,眼下我這裡是全年最閒的季節,巴不得你來跟我喝酒呢,有什麼可麻煩的?走,跟我去你房間看看。”
他們說着話,就轉身向另一個方向的樓梯走去。這是一個依山而建的建築,整個建築羣錯落有致,不像平地上的那樣中規中矩,而是巧妙地利用山的走勢興建,從外面看不出有任何違背山勢的行爲,應該是這個山區裡最生動的建築,和自然最好地融合在一起,帶給居住者最健康自然舒適愜意的享受。
吉政委領着他左拐右拐地走了好幾個樓梯,那個迎接他們的年輕軍官不知從什麼地方上來的,早就等在前面,見他們過來了,就伸手示意,於是彭長宜又跟着吉政委拐向右則,上了右則的樓梯,又拐向左側,就在這七拐八拐中,彭長宜就忘記了來時的路了,他笑着說:“怎麼跟到了地道戰一樣。”
吉政委笑了,說道:“這個建築羣都是這樣的格局,你不能破壞原有的地形,也不能破壞周圍的生態,只能在構造上動腦筋,你看,這棵千年古樹,你不能嫌棄它礙事把它砍了,只好也給它一個單間。”
彭長宜順着吉政委手指的方向,就看到了一個透明的玻璃房子裡,有着一棵參天大樹,其中一截樹幹被圍在房子裡,樹幹四周是一圈木製桌椅,供人們休閒娛樂用的。
他們終於又上了十多節的臺階,來到了一個門口,進了門,地上鋪着地毯,是一條東西向的走廊,彭長宜的房間被安排到了東北側的一個大套間裡。這裡,果然如吉政委說的那樣,有一個客廳,裡面有兩個小套間,一個是臥室,另一個是洗漱室。吉政委指着客廳北面的一個屏風說道:“這個屏風怎麼樣?”
彭長宜看去,就見在沙發後面,有一壁屏風,一共六扇,每扇都雕刻着祖國的名川大山。他說道:“不錯,很有氣勢。”這是彭長宜的真實想法,比鄔友福的長城多了五個山川。
吉政委說:“你過去,把它推開。”
彭長宜說:“還能推開?”說着,就繞到了沙發後面,輕輕一推,屏風就被摺疊在一起,原來這個屏風是帶腳輪的。推到一半時,彭長宜有了意外發現。屏風後面有個小門,門上有一把鑰匙,他用鑰匙擰開鎖,開開門後,不由的驚呼道:“天,太出乎意料了。”
彭長宜邁過這個小門的門檻,原來後面是一個三面透明的日光玻璃幕房,四周的羣山和樹木盡收眼底,眼下是冬季,除去幾棵松樹是墨綠色的,其餘景色都是最原始的蠻荒之色,可想而知,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這裡就是一個觀景臺。在這個透明的玻璃房裡,有幾樣健身器材和幾株綠色植物,還有專供休息的沙發。他回頭跟吉政委說道:“老吉,這個房子太奢侈了,我是借住,不太合適,你給我換個普通一點的房間就行了。再說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縣政府過,只有晚上纔來這裡,太浪費了,你還是給首長們留着吧。”
吉政委說:“你先說喜歡還是不喜歡?”
“當然喜歡了。”
“那就好,這個房子就你住了,首長們還有更高級的,像這種規格的房子在我這裡可不是最好的,我還怕慢待了你,你不喜歡呢?”
“哪能啊,有地方住就行了。”
“因爲你是長住,所以我就給你找了個稍微隱蔽一點的角落,這你也可能感覺到了,我領你走的路是最繞的,一會再領你走近路,幾步就能到停車場。”
彭長宜站在這個透明的房子裡,向外看了看,說道:“這個玻璃是不是外面看不到裡面的那種?”
吉政委說:“當然了,你可以看見外面,但是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面。你想,首長療養避暑的地方,各個角落都是非常具有私密性的。”
彭長宜點着頭,說道:“我信。”
這時,剛纔那個年輕的軍官和老顧一起,把彭長宜的行李搬了進來,老顧不由地咂着舌說道:“這裡,跟迷宮一樣。”
吉政委安排好了彭長宜後,說道:“怎麼樣?”
彭長宜說:“太好了,超出我的想象十倍。”
吉政委說:“那就好,你老弟滿意就說明我的心沒白費。今晚給你接風,我們弟兄好好喝喝。”
彭長宜說:“最好別,往後挨挨吧,我明天要保證良好的精神狀態亮相。”
吉政委笑了,說道:“你早就在三源人民面前亮相了。”
“那是非常時期,沒有任何準備,這次要有準備亮相。”
“那好,咱們小範圍,怎麼晚飯你是要吃的,況且怎麼吃去哪兒吃這些我得領你去。”
“好。”
天剛矇矇亮,彭長宜就被一陣鳥鳴聲吵醒,他拉開厚厚的窗簾,才知道天已經亮了,山上的鳥兒在唱着晨歌。他躺在鬆軟的大牀上,舒服極了,倒是首長療養的地方,景色就是和別處的不一樣。忽然,他看見窗戶外面的松樹上,有一隻小松鼠蹦來蹦去的,他立刻站起來,趴到窗臺上向外看,又發現了另外一隻小松鼠。他的心情好極了,三源的早晨,就在鳥鳴和松鼠的嬉戲中來臨了。
他洗漱完畢後,整理好自己的牀,就夾着手包出來了,昨天晚上,吉政委告訴他一條便捷通道,走不了多遠就到了二樓餐廳,老顧在餐廳裡等他,陸續有人進來用餐。
彭長宜說:“老顧,咱們去縣城吃早點吧。”
老顧知道他去縣城吃早點的意思,可能就是想了解一下當地的民情,就說道:“明天早上再去縣城吃,已經來了,就在這裡吃吧。”
彭長宜說了聲“好”,就坐了下來。立刻就有兩個當兵的給他們端上早點。
當彭長宜提前半小時來到單位後,偌大的政府辦公樓,除去值班的外,還沒有人來上班。他來到縣長辦公室,見門敞開着,有一個人正在開窗通風,彭長宜敲了一下門,說道:“早。”
那個人回過頭來,一看是新來的縣長,就說:“彭縣長,這麼早就來了?”
彭長宜一看是那天開門的小龐,就說道:“你不是也這麼早嗎?”
“我是惦記着給您這個屋子開窗通風,所以來得早,新粉刷的有味。”
彭長宜站在屋裡四處看了一下,感覺這個屋子完全變了樣子,所有牆壁包括天花板被粉刷一新,窗明几淨,更奇怪的是,那一套黑色的皮革沙發居然換成了跟鄔友福屋裡一樣的淺棕色的真皮沙發。走進了裡間休息室,裡面也都換成了新的,不但牀鋪和被褥是新的,衣櫥也是新的。這樣說吧,除去地板磚沒有換成新的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他奇怪地說道:“小龐,怎麼都換成新的了?”
小龐說道:“是鄔書記指示讓換的,說如果您不換辦公室,就讓辦公室換樣子,原來的舊傢俱都搬到了別的辦公室去了。”
彭長宜感到,這是鄔友福主動跟自己示好。他坐在還帶有塑料薄膜的皮椅上,就要給鄔友福打個電話,拿起來後電話沒有聲音,小龐說:“我剛把話機拿過來,還沒來得及插線。”彭長宜這才注意到,就連電話機都是新的。他站起身,就找插孔。小龐說了聲:“我來吧。”就走了過來,從大班桌的側面插上了電話。他給彭長宜的杯裡沏上了茶水,然後雙手在自己身上噌了兩下,說道:
“彭縣長,領導讓我暫時做您的秘書工作,以後還請您多多指教。”說着,就衝彭長宜鞠了一躬。
彭長宜笑着說道:“小龐,你太客氣了,我對三源一切都不熟悉,還望你多加提醒和關照。”說着,站了起來,跟小龐握手。
小龐眼神很複雜地看着彭長宜說道:“彭縣長,這個屋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就我是舊的。”
彭長宜笑了,說道:“怎麼講?”
“我原來是徐縣長的秘書……”
“呵呵,那好啊,正好有些情況你可以跟我介紹介紹呢。”彭長宜爽快地說道。
“您不介意……”
“我介意什麼?這樣我進入角色會更快。”
小龐見彭長宜不在意自己“舊”的身份,就高興地說道:“我的辦公室就在您的對面,有事你就摁鈴,就在您桌子角的下面。我去給您拿報紙和文件去。”小龐說着就走了出去。
彭長宜給鄔友福辦公室打了電話,沒人接,他就掛了,也可能還沒到。
這時,小龐和齊祥進來了,齊祥說道:“彭縣長,這麼早就到了。”
彭長宜說:“我是昨天晚上到了,早晨趕不回來。”
齊祥說:“您看辦公室這樣弄還行嗎?如果您有不滿意的地方我在找人弄。”
彭長宜說:“很好了,謝謝你齊主任,這麼快就收拾好了,真沒想到。”
齊祥說:“應該的,應該的,對了,小龐暫時負責您的秘書工作,您還得多指教。”
彭長宜知道他說得暫時是什麼意思,一般秘書跟着領導都有一段“試用期”,合作一段後,如果領導不滿意,可以調換秘書,秘書不滿意領導,也可以跟提出調換工作崗位,不過這種情況幾乎沒有。
彭長宜聽了後謙虛地說:“我還得仰仗你們多給我介紹一些情況呢,要說指教該我說。”
齊祥說:“您千萬別這樣說,您這樣說就折煞我們了,以後還要多向您學習。”在搶險這幾天中,齊祥可謂不離彭長宜左右,彼此熟悉了,他很敬佩彭長宜謙虛的態度和紮實的工作作風。他又說:“這是您最近兩天的主要活動內容,是高秘書長給我的。”
小龐就趕緊把一張紙遞給彭長宜,彭長宜一看,今天上午九點,在市委會議室,召開煤礦事故調查組工作會議。他擡頭問道:“這個調查組是什麼範圍?”
“是錦安市安全生產辦公室組織的,有從省裡請來的有關方面的專家,對這次事故進行調查,然後再做處理意見。”
彭長宜沒說什麼。他坐在皮椅上,心想,這麼快事故調查組就來了?徐德強懷疑死亡人數有瞞報的可能,這個問題自己到底查還是不查?
齊祥跟小龐說道:“給縣長準備一下材料。”然後又跟彭長宜說:“一會我過來叫您,我跟您一塊去開會。”
彭長宜點點頭。他接過小龐遞過來的材料,看了一眼,上面的情況介紹都是他已經知道的了,就放下材料,說道:“小龐,你一直跟着徐縣長嗎?”
小龐說:“是的。”
“多長時間了?”這話問出後,彭長宜就後悔了,徐德強統共當縣長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這話等於廢話。
小龐說:“自從他來到三源當代縣長開始,一共348天。不到一年。”
能把這個日子記得這麼準確,說明小龐跟徐德強感情應該不錯。彭長宜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小龐,這個小龐也就是三十來歲的樣子,圓臉,中等身材,衣着樸素,戴着一副近視鏡,長相很斯文,就說:“小龐,給我介紹介紹徐縣長是怎樣一個人。”
小龐往上託了託眼鏡,心想,這個新來的縣長,一不問本縣基本情況,二不問馬上就要召開的會議情況,而是對已故的縣長感興趣,他一時弄不明白彭長宜的意思,就又拿起彭長宜桌上的水杯,走到牆根一個角櫃前,打開暖水瓶,給彭長宜的水杯蓄滿了水,又重新放到彭長宜的桌上。
這看起來是一個秘書的正常行爲,但他實際上是借這段時間考慮如何回答新任縣長的提問。
徐縣長的前任縣長被平調到別處當縣長去了,秘書也跟着走出了大山,據說現在這個秘書已經是一個正科級幹部了,把家眷老少都帶出了大山。齊祥也是秘書出身,這個彭縣長也是做秘書出來的,秘書,是一個人仕途升遷的最佳捷徑。他跟徐縣長合作的不錯,原指望徐縣長能栽培他,也使他更早地步入仕途,沒想到,徐縣長好人不長壽,當道348天后就被免了職,最後犧牲在後來的搶險現場中。儘管他知道徐縣長來到三源後,一直是被排擠的對象,原因就跟他的銳意整頓亂開亂採有關。其實,小龐一直在爲這事後悔傷心,因爲徐德強整頓亂開亂採的決心,很大程度上來源於他提供的信息。爲這事徐縣長不但丟了烏紗帽,而且命喪礦山,這些日子他一直都無法釋懷。
憑直覺,他給這個新縣長的印象還不壞,雖然他不知道領導爲什麼還安排他做縣長的秘書,但是這個工作畢竟有其特殊性,如同刀鋒,總是雙刃的,也好也不好,縣長如果再次倒黴,他就會跟着倒黴,那樣的話他很有可能一輩子都起不來了;縣長如果不倒黴,在三源也好不到哪兒去,三源,一山一水都是鄔友福的,從當上縣長的秘書那天起,他就無形中站到了書記的對立面,因爲三源的幾任縣長,都沒和書記搞好關係,所以縣長的秘書也就不可能好到哪兒去。
但是眼下他沒有別的選擇,經過考慮,他決定抓住這個機遇,他沒有放棄的理由,甚至沒有放棄的權力,對於年輕人來說,冒險精神總是不可或缺的,同樣,他還具有年輕人共有的自信,通過幾年的實習和鍛鍊,他比以前更加成熟,更能輔佐縣長做好工作。在確定了自己的方向後,他需要考慮的是儘快和彭長宜建立正常的工作關係,得到他的信任。他甚至做好了幾個準備,認爲彭長宜有可能向他了解的情況都提前做了功課,但是沒想到的是,這個新縣長只對前任感興趣,對其它並不感興趣,這的確讓他有了短暫的猶豫,他利用倒水的時間,就做出了決定,決定不隱晦自己對徐德強的好感,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徐縣長這個人工作很認真,認真的有點教條,非常勤勉清廉,兢兢業業,一心想給三源百姓謀福利,想改變貧困山區的落後面貌,他幾乎沒有呆在辦公室的時間,大部分時間都在下邊搞調研,走訪羣衆,瞭解羣衆的所思所想,這個過程中也解決了羣衆不少的實際問題,深受老百姓的擁戴和喜愛。他經常和老百姓同吃同喝同勞動,還把別人給他送的禮分給最困難的鄉親們,別人賄賂給他的錢,他都捐給了山村小學校和最貧困的學生。如果我說他是焦裕祿式的人物,毫不過分。”
小龐看了看彭長宜,繼續說道:“他犧牲後,老百姓自發的到殯儀館去給他守靈,有此可以看出,他是個深受人民愛戴的好縣長。”
彭長宜點點頭。儘管他知道秘書說得是實話,但是對於此時的彭長宜來說,卻能從他的話中,找出自己該注意的事項,這是一個敏感的政治者不得不借鑑的。也許,這纔是他讓秘書介紹徐德強其人其事的真正用意所在。
小龐看了看錶,說到:“嫉惡如仇愛憎分明是他的最大優點也是缺點。”小龐說到這裡,看着彭長宜似乎有些走私,就又說道:“有時間我再給您介紹吧,您一會要去市委那邊開會,先看看材料吧。”
“嗯,好。”彭長宜低頭就看了起來。
小龐出去了,並給他關好門。彭長宜剛纔的確是走私了,小龐的一句話,突然提醒了他,沈芳收的那些禮他還沒有處理,這幾天太忙了,他回來把這些東西和錢就交給了齊祥保管,到現在還沒想好以什麼樣的方式歸還給這些人,該掌握一個怎樣的分寸?他心裡沒有底。
說實在的,儘管彭長宜批評了沈芳,但是真把這些東西送回去,他也有顧慮,誰都知道,當官不打送禮的,既然你把禮物退回,就說明你打了他們的臉,就表明你沒跟他們在一個戰壕,甚至是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上了。離人代會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彭長宜也不想過早地跟這些人宣戰。
其實,彭長宜想了解的東西很多,首先他就想盡快弄清這些人的身份,有的他已經知道,有的他還不知道,但他不想在一個秘書面前表現的太過急切,因爲眼下這個時候,只要他過問一個人,就會讓人立刻聯想到很多,他不準備刻意知道這些,他想在自然狀態下了解這些人。根據已知的兩個人的身份不難判斷,這些送禮的人都和礦山有關。
彭長宜看了看錶,給翟書記辦公室撥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不是翟書記本人,而是他的秘書,彭長宜自報家門後,傳來了翟書記的聲音:“長宜,有事嗎?”
“翟書記,這兩天本想去錦安跟您彙報工作,回去後公事私事纏住了,沒抽出時間,又想您可能休息,就沒去打擾您。我們一會要開事故調查組工作會議,您有什麼指示嗎?”
翟書記對彭長宜的態度很滿意,想了想說道:“還是那天那句話,能小則小,不宜搞大。分寸你自己掌握,有事勤溝通。”
“好的,長宜明白。”
離開會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彭長宜又給鄔友福辦公室打了電話,鄔友福接了,彭長宜說:“您到了,我馬上過去。”說着,拿起筆記本和水杯,就出門了,小龐聽到開門聲就出來了,彭長宜說:“咱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