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頓時沉下臉來,杏眼一擡,就揪住了坐在不遠處的一名中年幹部。
“荀主任,這是怎麼回事?”
荀主任四十歲左右,個子瘦小,下巴尖尖的,有點尖嘴猴腮的模樣,尤其一雙眼睛,總是轉來轉去,沒一刻消停,給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好,覺得此人比較奸猾。他是鎮裡的計劃生育專幹,也是計育辦的主任。
荀主任未語先笑,嘿嘿的,只是那笑聲,總讓人覺得渾身不大對勁,同是鎮幹部,很多同事都不願意直視他。
“嘿嘿,高鎮長,這個……這個是遺留問題。範寶青窩藏他妹妹在家裡超生,我們處理他,也是按照相關規定來辦的……誰知道他自己要喝農藥,我們也攔不住啊,是不是?”
荀主任邊說,一雙眼珠子就滴溜溜的亂轉,往在座的同事們臉上一一掃過去。
多數人扭過頭,不和他對視。
高潔怒道:“我們的規定裡面,有把人逼死這一條嗎?”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蹙起了眉頭,包括範鴻宇在內。
高潔這話,太書生氣了,算是犯了衆怒。
荀主任也不生氣,隨即舒展眉頭,繼續嘿嘿地笑,望了盧衛東一眼,說道:“高鎮長,話不是這麼說的,你以前在地委大機關,不知道基層工作的難處……這些人啊,你不給他來點硬的,誰都不怕你,工作不好做啊。”
“爲什麼要讓羣衆怕我們?”
高潔反問道,神情更加嚴肅。
其實高潔也並非完全不明白基層政府的情形,作爲地委宣傳部有名的筆桿子,彥華地區文聯的成員,她以前也經常深入基層。對基層幹部簡單粗暴的工作方法。頗有了解。但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她是高高在上的高科長,對這種現象最多是發一下感慨。也就過去了。現在是一鎮之長,卻必須要立起個體統來。是和楓林鎮的幹部們“同流合污”,做一個合格的“小官僚”。還是堅持自己的政治理念,努力改變楓林鎮的面貌,努力改變幹部隊伍陳舊的思想觀念,她得有所選擇。
有個時候,大道理是必須要講的。
“嘿嘿,那是那是,黨政一家親,幹羣魚水情嘛……嘿嘿,高鎮長。就是咱們的財政很困難,上邊給我們計育辦的撥款差一大截,連全鎮育齡婦女上環的費用都不夠。得自己想辦法……各個管理區各個村的計生費從來都收不齊。有時候就得靠罰款撐着了。不單我們計育辦是這樣,其他戰線也是一樣的。不用點蠻辦法,統籌款提留款一分都別想收上來……嘿嘿,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啊。只要鎮裡面按時給我們把經費發齊了,我老荀保證,從今往後再不發生這樣的情況。”
荀主任說着,朝高潔連連點頭哈腰,一副很恭謹很小心的樣子,說的話卻句句帶刺。尤其最後一句,直接將高潔推到了牆上。
高鎮長,您要是嫌咱們工作方法不好,那您給錢啊。只要您給了足夠的撥款,我老荀絕對聽你指揮,指哪打哪,沒二話。
要是沒錢嘛,嘿嘿,那您就什麼都別說了。
至於範寶青因此而死,老荀似乎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好像和他沒有一絲半毫的關係。
高潔白皙臉頰漲得通紅,憤怒地說道:“老荀,你這是什麼意思?經費不足就可以逼死人命?這是誰家的規定,誰家的法律?”
老荀凜然不懼,依舊帶着“膩歪”的笑容,“輕言細語”地說道:“高鎮長,我們可沒逼死他。他自己回家喝農藥死的,誰知道怎麼回事?說不定兩口子打架呢?”
“你……”
高潔氣得嘴脣都紫了。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小荀,你什麼態度?這樣跟領導說話,還有沒點規矩了?”
盧衛東及時出面,牛眼一瞪,就朝老荀訓斥開了。
“是是,書記,我錯了錯了,我檢討我檢討,高鎮長,對不起對不起,瞧我這張臭嘴……”
老荀倒也是個橡皮人似的,盧衛東一訓斥,馬上就檢討,態度很是誠懇。
訓了老荀幾句,盧衛東又轉向高潔,拖着長音,語重心長地說道:“小高啊,你剛來,不瞭解這些傢伙是個什麼尿性,就是欠收拾。他們欺負你年輕呢,又是女同志。這種人,就得好好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們都給我聽着,人家小高年輕歸年輕,但人家有本事,文化人,筆桿子。要不,地委和市裡能把人家給派到咱們鎮裡來當領導?你們誰不服氣,你也給我寫個文章出來看看!往後,誰敢對高鎮長這麼沒規沒矩,看我怎麼收拾你!”
說着,凌厲的眼神就在大夥的臉上一一掃過。
在座諸人,無不慄慄,一迭聲稱是,神態十分恭順。
好一個大族長!
範鴻宇冷眼旁觀,嘴角含笑。
有了盧衛東這番話,今後誰還要是將高潔這個鎮長放在眼裡,那才叫有鬼了!
但高潔就算將這話原封不動彙報上去,地區和市裡的領導,誰都不能說半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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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衛東的資格夠老啊。
黨委書記維護新鎮長的權威,你能說他錯了?
“小高啊,不要急,事情已經出了,那咱們就按照出了的情況來辦。大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關鍵是咱們自己不能先亂了陣腳,必須一致對外。咱們先商量好了,把調子定下來,這事情才處理得好。”
盧衛東的語氣變得很是和藹,帶着十足的關心之意。
範鴻宇暗自點頭。
誰說草莽之中無智謀?盧衛東文化程度不高,是個大老粗,這權謀之術,玩得可是溜溜轉,將高潔吃得死死的,絕無還手之力。
當然,範鴻宇相信,這個事,盧衛東最終會處理好的,也不會過分爲難高潔。畢竟他是鎮委書記,楓林鎮發生的一切好事壞事,他都是第一責任人。而且,他也得考慮高潔背後的人。明面上,高潔是行署專員邱明山的人,暗地裡還不知道有些什麼其他後臺,據說連省裡都有關係的。真要是將高潔惹急了,不顧一切地反撲,盧衛東也有些拿不準。
他只是要讓高潔明白,在楓林鎮,只有一位“老大”,你必須按照我的規矩來辦事。只要你配合,我自然支持你做好工作,到時候出了成績,大家都有份。你年輕,前程無量,我不介意扶上馬送一程。
但前提是你得聽我的。
這是原則!
“好吧!”
高潔忍了又忍,稍頃,才悶悶地應答了一聲。
……
晚飯過後,高潔的單身宿舍裡,範鴻宇斜斜靠在椅子內,手裡夾着一支菸,有滋有味的抽着,全身放鬆,懶洋洋的樣子不怎麼招人喜。
“看來範秘書不難伺候嘛,一頓酒飯,就讓你滿足成這個樣子。”
望着範鴻宇痞賴的模樣,高潔氣不打一處來,冷笑着,譏諷地說道。
範鴻宇是吃飽喝足,她高潔是氣飽氣足!
“嘿嘿,你還別說,盧書記夠意思,不小氣,這頓酒飯,確實吃得我很滿足。”
範鴻宇笑哈哈的,深深吸一口煙,十分愜意,似乎還在回味剛纔的大碗酒大塊肉。
“吃吃吃,光知道吃,屬豬的!”
高潔恨得牙癢癢的,咬牙切齒的嗔道。
高鎮長本來挺淑女的,在範鴻宇面前也挺注意形象,但這個傢伙卻如此痞賴,在她面前大爲放肆,漸漸的,高潔也受了影響,兩兩相對,再也顧不得淑女了。
範鴻宇毫不以爲杵,四下打量着高潔的單身宿舍。
楓林鎮住房緊張,縱算是一鎮之長,也只能分配到這麼一間二十幾個平方的筒子樓,高潔還搞了個改建,隔出一個幾平方的小浴室,室內空間就顯得更小,比在地委大院時還狹窄。不過一切依舊井井有條,整潔得很。
“看什麼看?我都煩死了!”
高潔見這傢伙如此不上道,忍不住輕輕一跺腳,大發嬌嗔,大好形象那是半點都不剩了。範鴻宇明明比她小了好幾歲,高潔卻漸漸將他當成了“精神支柱”,心裡頭尚不自悟。
“別煩別煩,天不塌不下來。那事,到底怎麼處理的?”
範鴻宇笑嘻嘻地說道。
“還能怎麼處理?盧衛東連哄帶嚇,把人給弄回去了,說是過幾天給他們答覆。我看啊,到時候最多也就是給點錢了事。”
高潔憤憤地說道。
範鴻宇點點頭,說道:“正常。這是最標準的處理方式,盧衛東沒什麼錯。”
“人家死了男人。你那麼冷血!”
高潔禁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
“嘿嘿,我不冷血,冷血的另有其人。”
範鴻宇說道,臉上露出神神秘秘的笑容。
高潔一怔,疑惑地問道:“你什麼意思?”
範鴻宇又抽了一口煙,悠悠地說道:“盧書記是個角色,我剛到楓林鎮,氣都還沒喘均勻,他就給咱一個下馬威,厲害得很嘛。”
“他就給你下馬威了,你又能怎樣?”
高潔望着他,眼裡滿是“挑釁”之意。
“沒事,我接着就是了。這個腳本設計不錯,就是演員太蹩腳,大約盧書記自己都沒想到吧……”
高潔疑惑更甚。
這傢伙,又開始神神道道,故弄玄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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