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略略緩了兩天,忽然又變得猛烈無比。
暴雨傾盆。
還是下午,天空幾乎完全暗了下來,像是倒扣着一口大黑鍋。蘆花鎮西涌管理區大堤之上,人流如蟻,數公里堤段之內,足足有上千人聚集。
範鴻宇站在大堤之上,腳下就是咆哮翻滾的洪水,夾帶着無盡的泥沙和其他雜物,水色渾濁無比,稍微多看幾眼,就有頭暈目眩之感。
大江流域第三次洪峰已經形成,已經衝過楚南大湖,正在向青山湖“殺”來。比預料的時間更早,洪峰的強度,也比預料的更大。
根據國家防總髮布的情況,楚南大湖出現了好幾處決堤,一個區鎮和兩個圩院被完全淹沒,另外還有不少地方,洪水邁過堤壩,侵入了城鎮,造成的人員財產損失,還在統計之中。
這個消息一公佈,雲湖縣上上下下都緊張起來。
我國曆史上,楚南湖和青山湖一貫並稱,楚南湖未能完全頂住第三次洪峰,青山湖也夠懸。
理論上,越是下游,防洪壓力越大。
周子其穿着雨衣,紮起褲腿,正在四處奔跑,指揮人員加固大堤。
周子其是真有點怕了。
昨天,縣委縣政府正式下發了文件,通報批評和平區區委書記霍華龍值班時間,擅離職守,同時宣佈由黃偉傑代理和平區區委書記,主持和平區全盤工作。
縣委縣政府這個文件,措辭相當嚴厲,批評十分深刻。
據周子其所知,這還是因爲霍華龍不巧出了車禍,斷掉好幾條肋骨,縣委秉着人道主義精神,纔對他“法外施恩”。沒有直接擼掉他的區委書記,多少留了點後路。不然,霍華龍算是一個跟斗栽到家了。
但黃偉傑代理和平區委書記,事實上就已經說明,霍華龍沒有可能再回到和平區去了。
因爲縣委並沒有讓黃偉傑以區長身份主持全盤工作。
當然,並不是說黃偉傑代理區委書記,日後就一定能夠正位,不過這種可能性比以區長身份主持工作要高得多。
黃偉傑也是有靠山的,不是普通的區長。
代理幾個月區委書記之後,最終卻沒能真正坐上那個位置。謝厚明如何肯善罷甘休?
更不用說這個提議,還是出自範鴻宇之口。
不管謝厚明與範鴻宇之間,是真的“合作”還是假惺惺的虛應故事。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兩人會齊心協力,不至產生分歧。
面對滔滔洪水,範鴻宇終於將官場上的假面具都扯了下來,露出了雪亮的獠牙。
霍華龍不過就是一個晚上不在區裡。湊巧讓範鴻宇碰到,差點連命都搭上了,饒是如此,依舊落了個通報批評的下場。
許多人都在議論這個事,大家一致“認定”,範鴻宇心腸太狠。沒有一點人情味。人家霍華龍都躺醫院了,這邊還堅持動刀子!
狠人啊!
大夥都說,這樣的領導真不能跟啊。
但話是這麼說。實際上,範鴻宇的威望就起來了。幾乎所有區鎮委書記和區鎮長,都急匆匆趕回了各自的工作崗位,哪怕縣城黃金萬兩,美女滿屋。也沒人敢再留戀。
範縣長往蘆花鎮的大堤上這麼一站,所有人都行動起來。沒一個敢偷懶的。
僅僅是沒有留在區裡值班,一個區委書記就差點被撤職,這要是決堤了,那還了得?
“縣長,橋頭那邊,怕是很危險,管涌現象越來越嚴重了。”
不一會,雷鳴來到範鴻宇身邊,壓低聲音說道。
橋頭村就在不遠處,全村地勢低窪,近一公里長的防洪大堤,是全村的生命線。公路就和防洪大堤修在一起。乾旱季節,範鴻宇專程到橋頭村檢查過,防洪幹堤已經千瘡百孔。據周子其彙報,橋頭村防洪提的大窟窿都已經堵上了。
然而用麻袋條石和泥土臨時堵上的大窟窿,抵擋一般的洪水還湊乎,抵擋這種超大洪水,確實很不保險。類比和平區東塘大堤的情況,就算是看上去完好無損的堤段,可能裡面也早已經被洪水掏空了。
隱患無處不在。
根據情報,第三波洪峰,將在今天晚上八點至十點之間,正面衝擊青山湖。
整個湖區的抗洪搶險,已經到了最緊要關頭。
範鴻宇問道:“董教授他們,在哪裡?”
“他們在鎮上。”
範鴻宇點點頭,略感放心,吩咐道:“你去同志魏縣長,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就不要讓他們上大堤了。要切實保證他們的安全。”
香港專家不遠千里到雲湖來給縣裡的經濟建設大局出謀劃策,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是最起碼的義務。
防汛抗旱指揮部的常務副指揮長魏清平,坐鎮蘆花區公所進行全面調度。
範鴻宇很清楚,在抗洪搶險這樣的工作上,魏清平比自己的經驗豐富得多,對縣裡的人員,也比自己更加熟悉。畢竟他是本土幹部。範鴻宇便毫不猶豫將全局調度的權力交到了魏清平手裡,自己心甘情願充當“突擊隊長”。
很多時候,主帥的存在是一種精神力量,並不見得主帥在各個方面都會比手下的將軍們高明。
範鴻宇歷來認爲,想當一個好的領導幹部,最主要的就是要保持頭腦清醒,對全局和每個重要人員都有清晰的認知和定位。
至少在現階段,魏清平比他更加適合調度全局。
“好的……”
雷鳴答應一聲,卻沒有馬上離去,站在那裡,欲言又止。
範鴻宇微微一笑,說道:“有話直說。”
雷鳴想了想,說道:“是。縣長,我覺得,爲了萬全着想,現在應該全面疏散橋頭村的羣衆。萬一出意外,損失也能降至最低。”
範鴻宇立即說道:“對,這個建議非常好。你去鎮裡通知魏縣長,我馬上去橋頭村。”
“是!”
雷鳴這才轉身下了大堤,登上吉普車,向鎮裡駛去。
吉普車剛剛開走不久,又有三臺車沿着泥濘不堪的公路,七扭八歪地駛了過來。
周子其眼尖,立即叫道:“範縣長,是陸書記來了……”
小車隊打頭的第一輛車,就是陸玖那臺“備用一號”越野車,越野車後,還跟着一臺桑塔納和另一臺越野車。大雨滂沱,看不清楚車牌號碼。
範鴻宇馬上和周子其迎了上去。
近了,看清楚了車牌,範鴻宇吃了一驚,第二臺桑塔納,竟然掛着市裡的牌照,範鴻宇記得,這是市委組織部長夏芸的座駕。
夏芸親自到蘆花鎮來了?
殿後的那臺越野車,掛的居然是省城牌照。
小車隊在範鴻宇身前停了下來,車門打開,果然是陸玖和夏芸。
“夏部長,請!”
陸玖跳下車,穿着雨衣,轉身招呼夏芸。
夏芸和陸玖一樣,也穿着雨衣,不過和大夥的黑黃色雨衣不同,夏芸穿的是天藍色尼龍雨衣,多多少少顯示出女性溫柔嬌媚的一面。
“夏部長,你好!”
範鴻宇忙即上前,和夏芸握手問好。
夏芸伸出一支纖纖小手,和範鴻宇握了一下,大聲說道:“範縣長,辛苦了。我受市委譚書記和郭市長的委託,到雲湖縣來看望大家。這段時間,防汛任務很重,大家都辛苦了。”
關鍵時刻,市裡的領導也不能再閒着,按照慣例,分赴各縣區督戰,最起碼,必須表明這種態度。
市委組織部長來雲湖,說明雲湖在市領導眼裡的地位剛好“適中”,不高也不低。
“謝謝夏部長。感謝市委市政府對我們雲湖防汛工作的關心和支持,歡迎夏部長蒞臨前線指導工作。”
範鴻宇按照標準官方套路答道。
夏芸微笑點頭。
此時殿後那臺越野車車門也打開了,一個粉紅色的人影跳下車來,範鴻宇再次大吃一驚。
粉紅色雨衣下,一張圓圓的可愛笑臉,兩個小小的白皙酒窩,可不正是省報記者彭娜麼?另一個穿着黑色雨衣,扛着攝像機的,則是彭娜的搭檔,省報搞攝影的顏記者。
彭娜怎麼跑過來了?
不是說過讓她別來的嗎?
彭娜腳上也穿着粉紅色的高筒雨靴,深一腳淺一腳跑過來,滿臉笑靨,叫道:“範縣長,你好!”
“彭記者,你怎麼來了?”
範鴻宇說道,眼裡閃過一抹責備之意。
這當口,湖區多危險啊?
彭娜忙即說道:“我們報社安排的任務,要對全省的抗洪搶險工作做全面的報道。現在我們新聞部是傾巢而出,兵分七八路,每個抗洪前線的縣區,都派記者去了。我分配的任務就是全面報道雲湖縣的抗洪搶險先進事蹟。”
進入汛期之後,整個青山省北部地區,以齊河市爲主,都展開了全面的抗洪搶險佈置。省報對這個工作做全面報道,很是合情合理。省報總編侯永健明知範鴻宇和彭娜之間的關係很密切,自然不會將彭娜派到其他縣市去採訪的。
雲湖是湖區縣,全縣一百多公里水岸線,加上範鴻宇擔任書記的朝陽農場,也屬於抗洪搶險最重要的縣市之一,備受省報關注,正是理所當然。
彭娜又說道:“任務急,時間緊,就沒來得及通知縣裡,直接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