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宸欣是省委常委兼政法委書記,並未兼任公安廳長,也在省委一號辦公樓辦公,二樓西端是省委政法委的辦公區域。政法委書記兼任公安廳長,在八十年代末期尚未形成趨勢,總還得再過幾年,維穩工作越來越受到高層重視,這個潮流纔會逐漸形成。但段宸欣在全省公安系統的威望極高,他本就是從省公安廳廳長的位置上升任上來的,全省公安系統不少干將,都是他的老部下,包括洪州市局局長易長天在內。
文校長忙不迭地給段書記打招呼。
段宸欣坦然頷首,知道他剛從袁留彥辦公室出來。
緩步來到袁留彥辦公室門口,臨時在這裡“代班”的一位秘書人員慌忙將段書記迎接入內。
辦公室內,一片狼藉。
瓷片,茶葉渣滓在明黃色地毯上呈放射狀四處飛濺。
袁留彥板着臉坐在辦公桌後。
秘書戰戰兢兢地說道:“袁書記,段書記到了。”
袁留彥橫了一眼,緩緩站起身來,微微點頭,沉聲說道:“段書記!”
段宸欣淡淡一笑,避開那些碎瓷片和茶葉渣,緩步走到袁留彥面前,說道:“袁書記。”
袁留彥伸出手來,和段宸欣握了一下,臉色略有緩和,說道:“段書記,請坐!”
除了榮啓高和尤利民,通常對班子裡的其他同志,袁留彥都是稱呼“某某同志”,隨時隨刻都將自己的身份擺在那裡,儼然大班長。這一回,實在是氣得狠了,完全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架勢。
段宸欣點點頭,在辦公桌對面坐下。
秘書忙不迭地奉上茶水。袁留彥的水杯打得粉碎,只好臨時用待客茶杯將就一下。
“段書記。洪州市局這麼搞,誰給他們的權力?唵?誰給他們這個權力!”
秘書剛一退出去,門還沒合上,袁留彥便發作了,聲色俱厲。
“抓我的秘書,抓省委辦公廳副主任,事先一個招呼都不打。直接在黨校抓人,這是什麼行爲?這是特務行爲!只有反動派才搞這種特務動作!唵?鄭美堂真要是違法犯罪了。可以抓他,可以判刑。如果犯了死罪,那就槍斃。我都支持,絕不包庇。但是,洪州市局抓人之前,是不是可以給我打個招呼?他們是不是怕我包庇罪犯啊?他們眼裡,還有沒有省委?他們還是不是屬於省委領導之下的?他們是獨立王國嗎?可以爲所欲爲!段書記,這個事情,必須有個說法!”
袁留彥連珠炮似的發難,雙眼睜得滾圓。彷彿要吃人一般。
對於袁留彥的暴怒,段宸欣有心理準備。當初洪州市局決定秘密調查金吾山龍虎觀和那個冒牌張天師的時候。易長天親自向他做了彙報,段宸欣思慮再三,也同意了。因爲易長天的彙報說,根據初步調查,龍虎觀和那個冒稱張天師的神棍,犯罪情節相當嚴重,牽扯到數額極其巨大的金錢和聚衆淫亂。甚至還有許多官員牽涉在內,其中不少官員的職務還不低,有點類似建國初期的反革命會道門組織。影響極其惡劣。
段宸欣一生正直,明知道這個案子真要查下去的話,牽連甚廣,搞不好就會引起省委巨頭之間的直接衝突,釀成“政治事故”,但他還是堅定地支持了易長天。
打擊犯罪,是政法幹部的天職。
如果在這樣的大案子面前,他退縮了,那就不叫段宸欣了。
只是段宸欣沒想到,那個冒牌張天師如此神通廣大,居然連袁留彥都是龍虎觀的常客。難怪那麼多職務不低的幹部趨之若鶩,原因就在這裡。
現在抓了鄭美堂,袁留彥果然暴跳如雷。
“袁書記,首先我澄清一點,洪州市局向我彙報這個情況的時候,並不是抓捕鄭美堂同志,而是請他到局裡覈實一些情況,協助調查。”
段宸欣緩緩說道。
事實也是如此,畢竟鄭美堂的身份非同小可,沒有確切證據,不可能隨便抓捕。甚至就算鐵證如山,真要將他抓起來,那也不能如此“草率”,必定要上報省政法委,再由段宸欣出面協調,獲得省委書記榮啓高和袁留彥本人的同意,才能最終採取強制措施。
涉及到了如此高層級的領導幹部,單純講法律是不夠的,還得講政治。
方方面面的關係都要協調好,或者說,要達成妥協。
現在,段宸欣還是將事情歸到洪州市局的頭上,倒不是段宸欣不肯擔這個責任,關鍵眼下局勢尚不是特別明朗,他不能輕易將自己牽扯進去。作爲一省政法系統的最高領導,“赤膊上陣”,永遠不是最佳選擇,那就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了。
“協助調查?簡直可笑!這樣的謊言,他們也編得出來。”
袁留彥手一揮,不屑地說道,完全不接受這個解釋。
剛纔文校長說得清清楚楚,在黨校的時候,洪州市局那幾個二百五的警察,氣勢洶洶,公然威脅鄭美堂,如果不跟他們走,就要採取強制措施。
倘若這也叫協助調查,那怎樣才叫抓人?
“段書記,你是老政法了,你覺得這個理由可信嗎?好,就算是協助調查,那爲什麼不能事先向我彙報?難道我會包庇鄭美堂,不讓他去公安局協助調查?分明就是做賊心虛,搞特務行爲!”
袁留彥堅持上綱上線,將一頂“特務行爲”的大帽子死死扣下來。
自己的大秘書都被人抓走了,再不強硬一點,誰還將他袁書記當回事?
“這個易長天,我看他是昏了頭。是不是這些年,他破了幾個案子,就自以爲了不起啦?尾巴翹到天上去了,連省委都不放在眼裡!這樣不講組織紀律,大膽妄爲的人,我看不合適再留在現有的崗位之上了。再由得他這麼瞎折騰下去,洪州市局要出大問題!”
袁留彥陰沉着臉,冷冷說道,直接提起了幹部任免的話頭。他是分管黨羣組織的副書記,全省廳局級幹部的任免調整,乃是他的正管。
你們敢抓我的秘書,我就敢擼掉你的烏紗帽!
段宸欣皺起了眉頭。
原也知道,袁留彥絕不是那種溫和沉靜的性格,要不然,鄭美堂也不至於那樣囂張跋扈了。
“袁書記,情況是這樣的,洪州市局正在偵查的這個案子,和金吾山龍虎觀那個冒牌的張天師有關。根據市局的調查,這個案子的情節十分嚴重,涉及到鉅額的金錢詐騙,還有聚衆淫亂的行爲。甚至涉及到了很多職務不低的領導幹部,跑到龍虎觀去搞封建迷信。正因爲這個案子牽連比較廣泛,所以洪州市局採取了秘密調查的方式。請鄭美堂同志過去協助調查,也是爲了案情的順利偵破。”
段宸欣斟酌着詞句,緩緩解釋道。
一縷慌亂和尷尬神色,自袁留彥眼裡飛快地閃過。
龍虎觀的情況,也許他比段宸欣還要更清楚幾分,段宸欣只是聽取了洪州市局的彙報,他卻是龍虎觀靜心築的常客,所謂張天師的座上嘉賓。
但當此之時,袁留彥退無可退,繼續板着臉,惱怒地說道:“段書記,無論如何,採取這樣的行動,也應該事先和我打個招呼,和省委打個招呼。還是那句話,鄭美堂真要是犯了罪,那就依法處置,我絕不姑息遷就。但這並不表示,洪州市局和易長天這樣子搞就是正確的。鄭美堂是不是犯罪,和他們是不是尊重省委,是兩碼事,不能混爲一談。今天他們可以不打招呼就抓鄭美堂,誰知道明天他們還會抓誰?這麼搞,人人自危,還不是全亂套了?就算像你說的那樣,龍虎觀有問題,那個道士有問題,很多幹部都有問題,那就更加應該慎重,更加應該上報省委研究定奪。他們這麼自作主張,置黨的領導,置省委的領導於何地?幹部隊伍搞亂了誰負責?易長天負責?他負得起這個責嗎?”
開口省委閉口省委,袁留彥這是直接將自己當成省委書記了,認爲他就能代表省委。而且自始至終牢牢揪住易長天和洪州市局,閉口不提省政法委和段宸欣,“鬥爭目標”相當明確。袁留彥是官場老手,很清楚在目前這種局面下,只能集中火力,攻其一點,絕不能四面樹敵。
眼見段宸欣要開口說話,袁留彥一擺手,止住了他,說道:“段書記,你也不用再爲他們辯解了。既然是協助調查,那請你通知易長天,讓他馬上放人!”
段宸欣蹙眉說道:“袁書記,等協助調查一結束,鄭美堂同志自然就回來了。”
“段書記!”
袁留彥一聲輕喝,死死盯住了段宸欣,眼裡怒火熊熊。
“我的要求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馬上放人!否則,我將要求立即召開書記辦公會議,討論這個問題。一切後果,都由始作俑者來承擔!”
先放人,然後再談其他的,這是基本前提。
我袁留彥的權威,絕不容人隨便挑戰。
段宸欣雙眉緊蹙,良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