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六

學點兒歷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六)

商湯,我們叫他湯先生,在我們的想象中,是一個梳着矮髻的短個子中年人。他的十四世祖爺爺,就是山東大地上的一隻燕子。一天,一個女孩去池塘洗澡,看見燕子從空中扔下一隻鳥蛋。這女孩剛好餓着肚子,就一口吞了,於是懷孕生了孩子,取名子契。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族的“商”字,就是燕子展翅飛翔的樣子。

作爲東夷族的一支,商族跟其它東夷族一樣,都崇拜鳳鳥,所以難免吃鳥蛋進補。有同樣傳聞的還有滿族,愛心覺羅氏的祖先據說蹦出於一個蛋殼。女真族、朝鮮高麗族、秦族的先人,都是傳說吃鳥蛋而受孕的,說明他們與東夷族聯繫千絲萬縷。

湯先生有時候坐在高高的大樹下面,嘴裡嚼着某些植物的葉子,和旁人一起回憶自己的燕子祖爺爺。這隻扔下鳥蛋的燕子,給了商族人很多啓示,比如湯先生就養成了含球的習慣,他把小石球含在嘴裡,鼓腹而遊,自得其樂,彷彿變成了那隻含着鳥蛋的燕子——十四世祖爺爺,雖然這顯著地損害了他的牙齒。湯先生說:“我死以後,也要嘴裡含着石球埋如墳墓。”後來,死者含玉的習俗擴展到全國,而所謂玉,不過是一種光澤特殊的石頭。

祖爺爺燕子的下一代,是十三世爺爺“子契”,子契的光輝事蹟更是湯先生緬懷的對象。這位鳥蛋之子,長大以後離開東夷,跑到中原混發展,擔任了舜帝的文教部長,負責意識形態建設,並且與大禹先生過從甚密,成爲F4中的光榮一名成員,幫助大禹治水。這些功勞使得他衣錦還鄉,被封到了山東省曹縣地區。每當回憶到這裡,湯先生總要情不自禁向西眺望,彷彿聽見黃河的濤聲滾滾,看見中原的花花世界。據說中原的月亮比東夷族的更圓,什麼時候我也要去那裡打鬧一場。

湯先生心目中偉大的十三世祖爺爺子契平安死掉之後,成爲商人祭祀的對象,而這時大禹也正建立了夏朝天下。十三世祖爺爺子契接下來的諸代傳人,帶領商人完成八次遷徙,足跡涉及山東、河北、河南三地,南北流徙過程中他們還發展了馬車,據說車子還用於販運,使他們成爲最早的商人,這也是商人(生意人)之所以被叫做商人(商朝人)的原因。

像商族人一樣,山東地區的其它東夷各族人也都喜歡遠遊,他們興致盎然,甚至不受洲際約束,其中有一批人穿過了白令海峽(當時有一座陸地橋),成爲印第安人的始祖,或者部分始祖。這一點可以根據墨西哥的八卦太陽曆,以及大量形似甲骨文的石刻文字來論證,並且印第安人黃而平的臉盤確實跟我們想象。倘若此說爲真,那實在是值得驕傲了。伴隨着東夷人遠去美洲的步伐,迎面也有一種動物爬着來到我們亞洲,那就是“地平龜”。雖然步履緩慢,但畢竟爬了過來。

既然烏龜都能從美洲爬來,那東夷人走到美洲去,應當沒有問題了。

商族人徘徊了五六百年,從終點又回到起點,返回十三世祖爺爺子契始封的地方——山東省西部的曹縣,時間已是夏朝末年的夏桀時代,公元前1600年。湯先生做爲子契的第十三代孫,此時正坐在曹縣大樹下面,嘴裡嚼着植物葉子。他的屁股底下墊着一塊石頭,這一點與中原的華夏人異趣——華夏人都是雙膝屈地跪坐。湯先生不喜歡虐待膝蓋,他的坐姿被記錄到“夷”字的遠古寫法上,是屁股坐着高高的石頭。當然“夷”字還體現了東夷人還善於射箭的特點——這跟印第安人更加酷似,“夷”字就是一個人正面開立着,身上往復纏了幾道絲繩,這是箭桿尾巴上的絲繩,射鳥的時候用它拉鳥回來,避免落入荒草尋找不到。

湯先生的腦袋頂上,是商人流行的平頂冠——有點像現代的護士帽子,因爲相比於華夏族,東夷人髮髻低矮,所以平頂就夠了。有時候他還把頭髮改編成辮子,盤在太陽穴、額頭一線成爲一圈(類似阿Q),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乾脆不戴帽子了。湯先生上身穿着交領右衽的短衣,與甲骨文“衣”字相合。下面的衣裳類似後世婦女的短裙。爲避免腿部寒冷,湯先生還用布條纏繞小腿,彷彿八路軍的綁腿。湯先生的腳下是一雙葛皮編成的鞋子,尖頭高高翹着,叫做“翹尖鞋”,十分花哨,好像阿拉伯王子。他的下巴按照商人的習俗,刮的一乾二淨。雖然晏子在古書上認爲湯先生有鬍子,但湯先生實際覺得長鬍子不好,鬍子太長了,妨礙行動,繫鞋帶老把鬍子也系進去。

湯先生身後有兩個侍衛,都舉着紋樣精細的玉鏟、玉斧,湯先生手裡還握着象牙雕筒,裡面裝着古代飲料,精製的做工表明了商人精神生活水平頗高。

我們有一個誤解,認爲商人——或者東夷人像日本人那樣歇斯底里,富於武士道精神,腦袋扎着白布條,持弓帶箭,尚武好獵,比如蚩尤先生、Jr.后羿先生,都是這樣。其實這是對東夷人的誤解,東夷人確實體格粗大,強勇有力,但並不妨礙其天性謹厚,心田柔順、好讓不爭。東夷人個個都是活雷鋒,有人說它是東方君子之國。比如蚩尤就古樸直烈,大舜也恭敬孝道。湯先生也是仁讓的楷模,爲人和藹可親,還特別喜歡小動物。有一次他出外打獵,看見部屬們把整片林子用羅網包圍起來,網孔大小正好能鑽進鳥頭,一旦鳥頭鑽進,羽毛卡住,欲進不能,欲退不得,被人摘下來活捉。當有成羣的遷徙鳥路過時,聚集於林中歇腳,一次就能網到幾百只不止。

湯先生的部屬們把網圍好,一共四面,密不透風。接下來要敲鼓製造噪聲,一名神漢先行禱告說:“聖明的上帝啊,我們祈求,四面八方的野鳥,一個不留,都撞到網上來吧。”湯先生一聽,笑了:“嘻!這不絕種啦!可別這麼缺德貪心,夏桀才這麼幹呢!趕快把網撤掉三面,重新禱告,願意向左飛的,向左飛;願意向右飛的,向右飛;一定要向前死不改悔的,那就請撞到我的網上來吧!”

這個“網開三面”的故事隨後傳開,鄰居的諸侯們紛紛議論:“湯先生的道德真是完美無暇,連禽獸都受到他的庇護,更何況是人呢?”於是,一個叫伊尹的大政治家,就揹着他的炒菜鍋,慕名來投奔湯先生來了。

順便說一句,吃鳥現在是陋習了,鳥和其它野獸一樣攜帶非典病毒,不要吃。

伊尹揹着炒菜鍋——這是他的職業,他是一名廚子。不過叫炒菜鍋不準確,炒菜鍋必須是鐵的。鐵鍋傳熱快,可以實現中國菜的“熱油旺火快速爆炒”的作法,色、香、脆俱得保持。但當時還沒有鐵器,伊尹背的是陶鍋,傳熱慢,不能爆炒,做菜的方法也就完全不一樣了,只能煮。

“你有什麼本事啊,都給我使出來吧,伊尹師傅?”湯先生一邊向這個前來應聘的人問話,一邊把嘴裡的石球用舌頭推來擋去,以免它影響氣流。

伊尹一拱手:“湯公,我是個大廚,我的本事是煮飯。但我從煮飯中悟出了治國安邦的道理。”

“那快說說吧。”

“煮米也好,煮肉也好,煲湯也好,都要使用文火慢慢地來,”伊尹說,“我把各種作料切碎,使它們的成分攙和起來,味道相互調和,做到和濟五味,酸中帶甜,甜中帶鹹,精妙細微,不能言傳。各種味道不能過度,辣而不烈,淡而不薄,甜而不膩,鹹而不厚,酸而不酷,這就是調和主義、中庸思想。具備中庸思想的香味溶於水中,無影無形,不能辨別其一端,混合天成,卻甘美異常。它浸入肉的體內,再從肉體散發出來,直傳到幾百米遠,撲鉤人的鼻子,肉就算煮到最高境界了(類似廣東人的煲湯啊)。我把這種觀念引入爲政,爲政就要講究調和,調和是爲政的道理,調和各種勢力,爲政如春風沐雨,政策竟潤物無形,君臣相符、百姓克偕、人民和合,全在一鍋當中,這是爲政的化境。我這煮米的鍋,包含了深刻的爲政之道啊。而調和的極至就是中庸,中庸就是煮的時候不加任何調料,叫做大羹,大羹不和,全靠自然本色,溫和文雅,看似沒有味道卻飽含萬種味道,體現着無爲而無所不爲的絕頂功夫,這是治理國家和寫作文章的最高境界。把握此理,向東向西,從心所欲,有志必逞,無往而不克。”

湯先生聽罷,站起來一揖到地:“伊尹師傅的鍋主義和煮文化,真是振聾發聵,論述的好極了。我耳目爲之一新,疑問煥然冰解。您這個廚子的才幹,真是經綸天下,匡扶宇內,無出其右。天賜我瑰寶也。”

伊尹,顧名思義,誕生在伊水上。伊水和洛水平行,一起投入黃河。伊洛之間,是天下最肥沃的平原,中國的兩河流域,夏王朝統治的核心就在這裡,這也就是洛陽地區,後來成爲六朝古都,位於河南省中西部。

既然伊尹來自夏朝,那他應該會說夏朝話,於是湯先生派伊尹回去當臥底。湯先生說:“我聽說夏桀殘賊誨內、勞民傷財,但不知是真的假的,請你跑去看看情況吧。”

伊尹奉命離開山東曹縣,西行回到中原,鑽入夏王朝的都城(河南鞏義),開始從事間諜工作,收集情報。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特務。爲了隱藏他的身份,伊尹還開槍爲他送行——從後面親自追殺他,朝他放了幾箭,使伊尹好像是被東夷族驅逐了似的。

伊尹憑藉自己的大廚手藝以及莫須有的英俊外表,成功地把交際圈滲透到夏桀後宮,與上流社會的妹喜女士關係曖昧。據說妹喜女士原本被夏桀愛得發狂,兩人日夜歡樂,須臾不能捨。妹喜是個小巧型的美女,個兒不高,身材纖細瘦弱,輕盈嫋娜,有點像張柏芝。夏桀常置妹喜於膝上,與之嬉戲,妹喜一笑很可愛。妹喜喜歡聽裂繒之聲,夏桀就給她找來大匹絲綢,撕成一條條地聽。但好景不常,夏桀又喜歡上了另外兩個四川來的美少女:琬小姐和琰小姐,都是性感的女俘虜,與夏桀打得火熱。妹喜稍受冷落,心痛得無法呼吸,找不到昨天留下的痕跡,眼睜睜的看着夏桀,卻無能爲力。於是她裝作漠不關心你,偏和大廚伊尹鬼混在一起,倆人一起向流星許了很多的心願。

作爲抗議和報復,妹喜跟伊尹好上了,還帶伊尹參加宮廷沙龍,觀看那臭名昭著的酒池比賽。夏桀於羣臣陪伴之下一通牛飲,鼓聲之中欣賞着在美酒盪漾的池邊欣賞着聲色表演。這幫羣臣也不是什麼好羣臣(好一點的都退隱回家,閉上了嘴巴,剩下都是酒肉之臣)。他們喝多了,就互相持着膀子,東倒西歪地努力站起來,舉起杯子向夏桀敬酒,把靡靡之歌反覆唱起。夏桀就給他們安排了三陪女,摟着抱着,男女雜處,整天興雲作雨,據說三個月不出來。宮殿裡瀰漫一股奇怪的味道。

伊尹又走訪了一些當地人民羣衆,發現聒噪之聲傳遍大街小巷。這是夏桀的專業流行樂演唱組,一共三萬人,都穿着文繡衣裳,從早到晚嘔歌不斷。人們扶老攜幼跑到宮門口看奇怪,夏桀不喜歡被偷窺,就放老虎出去,追着逃跑的市民屁股在大街上咆哮。看着人們抱頭鼠竄,夏桀和美少女掩口而樂——這屬於一種與觀衆互動的行爲藝術。

伊尹成功的間諜行動,後來被記錄在《孫子兵法》、《陰符》等古書中,孫武把它總結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一個叫蘇秦的戰國人看了這些書,被伊尹的冒險行爲深深吸引,也成爲了歷史上的一個知名間諜,這是後話。

由於沒有文字可憑傳遞,伊尹親自跑回山東曹縣,把這些珍貴而激動人心的信息向湯先生彙報,他說:“我觀察了夏桀的廚房,糧食聚集太多,堆積成山,多得吃不了,於是釀成了整池的美酒。而他的農夫,在田裡幹活都使用石鏟、石鐮、石斧、石刀,根本打不出多少糧食,還有骨鏟、蚌鐮、蚌刀,也不好用。夏桀有如此多的糧食,不是說明他國家富有,而是說明他征斂過度。萬民不堪其苦,勢必民怨沸騰。況且天又大旱,伊洛倆水乾涸,它的乾涸就等於宣佈夏王朝命脈斷絕,因爲伊洛是夏的立國之所。”

作爲一個廚子,伊尹說話總離不開炊器,他最後總結說:“總之,夏桀是個樂觀的人,就像茶壺一樣,屁股已經燒得通紅,還在有心情吹口哨。”(哈哈,不過,茶葉見諸史書是在四百年後,當時沒有茶壺)。

湯先生聽完彙報,露出滿意的笑容,興奮地站起來:“實話告訴你說,我這人一貫志向遠大,與天地等高。我早就準備好了給夏桀收屍。我平時輕賦薄斂,以寬治民,又利用田獵的機會,訓練武士。我想揮動這些虎狼之士,與夏桀會獵於中原。”

“眼下進攻夏桀,我看時機未到。”伊尹提醒說,“通過我的觀察,夏桀雖然無道,但作爲大禹的後代,是天下的共主,在諸侯中仍有威信。夏王朝已歷四百多年,輕易不容易撼動。我們只有區區七十里的封地,地狹人稀,好像一盆鯽魚瓜子,做不出什麼大宴盛饌的,不能成就什麼大事的。”

“那您的意思呢?”

“我們必須尋找更多地魚,才能湊足一盤菜。我們北邊不遠有莘氏,就是一條大鯊魚,地肥人悍,武力沖天,四鄰爲之側目。他們的女孩,味道也好極了,就是牙齒長得不太齊。如果您能跟這女孩結婚,就等於認了有莘氏當孃家,有了孃家支持,咱們陡然就闊氣了。”

“可是,我跟她不認識,沒有感情啊。”

“我認爲,感情是可以培養的,結婚會給你帶來很多不相關的親戚。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家境殷實的女人。這一點你不知道嗎?”

湯先生想了想,從嘴裡拿出圓滑溼潤的石球,傻傻地捏了一會,又放回去說:“那好吧,就豁出我自己去吧。”

在中國古代,婚姻是家族的行爲,而不是當事人的行爲。家族掌門人出於政治目的、經濟目的、擴大家族勢力目的而結婚,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雖然犧牲了個人情愛。

夏日的夜晚,滿天裡沉碧一色,一顆小星,綴在月華波紋的外圈。湯先生和有莘氏的公主擁在虎皮與絲綢布置的地鋪上——這是婚牀。他們倆互相沒什麼好話講,就一起擡起頭,望着天頂的星星(當時的窗戶多開在屋頂上,所以可以望見)。他們看見明月洗盡了滿天的鉛華,鯽魚瓜子獲得了與鯊魚的強大聯盟。

夏朝末年的這場大幹旱,足以跟夏朝初年大禹時期的洪水媲美:伊洛水竭,五穀焦死,這樣的力度,自然也波及到東部地區的商族。

針對天氣亢旱,伊尹找到了有效的solution。他不但會給人做飯,也會給植物做飯:“教民糞種,負水澆稼”。所謂糞種就是點種,在莊稼根下刨坑,施以人畜糞便。莊稼們樂了,吃的又飽又香。開始使用肥料,這是農業技術上的一大進步。光有糞沒有水也會燒死禾苗,好在而當地的水井已相對普及,人們取井水澆灌禾苗以對抗旱情。

看得出來,憑上述這兩條,商族作爲東夷人的一支,其農業水平堪與華夏匹

敵。從考古實物上可以證明,東夷人的手工業也滿不錯,黑陶一同向西傳入華夏的還有黑陶,黑陶燒

制溫度更高,質地更堅,黑澤照人,取代了華夏地區的紅陶,成爲流行的款式。最值得驕傲的,是東夷族在

青銅技術上的領先發展,添補了華夏族在這一領域內的空白,成爲未來商周青銅

器文化的先聲。

我們有理由相信,東夷族與華夏族的對立,不是野蠻民族之侵襲發達文明。事實上,東夷族文明與華夏族文明是中國文明起源最早的兩支。東夷族,以濟水爲母親河,蚩尤、大舜爲名人,崇拜鳳;陝西黃土高原上的華夏族,以渭水爲母親河,神農氏、黃帝爲遠祖,崇拜龍。這兩個文明一東一西,成爲領先的兩極,不約而同向因飽受黃河氾濫之苦而文明基礎薄弱的中原地區合圍推進(而不是人們通常宣稱的,文明從中原河南地區誕生,向四周擴散),並且在五千年前的銅石並用時代於,來自兩極的移民在中原發生正面衝突,形成龍與鳳的較量,就是黃帝與蚩尤之戰。

在接下來的一千多年迄今,東夷、華夏不間斷爲敵。華夏始終壟斷着中原,東夷族的Jr.后羿也一度入主其中。東夷與華夏的爭鬥,伴隨着文明的融合與交流:東夷族的大舜、伯益、子契曾經宦遊華夏。華夏的官員如工程師“奚仲”也遷居東夷。最終龍與鳳的較量,在又一千年後的春秋時代畫上句號,實現了“龍鳳合流”:

龍有了鳥爪,鳳有了蛇頸,相互取得對方的特徵,融合成統一的漢民族。

湯先生善於網羅人材,除了伊尹之外,還有仲虺、女鳩、女房等重要謀臣。其中仲虺是夏禹時代工程師“奚仲”(馬車的改進者)的後人,封在山東湯滕縣地區做薛國國君,是一方諸侯,也舉國來贊助湯先生。“費昌”是夏禹時代F4成員伯益(東夷人)的後代,也跑來投奔湯先生,當了湯的駕駛員。這種給領導開小車的司機職務很有前途,費昌因爲作戰勇敢而被獎勵以封地,成爲後來嬴姓秦人的

祖先。

湯先生的策略是“以寬治民”,他弔死問疾,以振窮困,以養孤孀,又在老窩曹縣的北邊修築軍事大城,形成地方割據。這些蠢蠢欲動的舉動被夏桀察覺,令後者惶懼不安,遂採取了防範措施,召湯先生入朝問話。湯先生經過一場翻江倒海的思想鬥爭,選擇了乖乖入朝。他跋涉三百公里以後來到鞏義地區,被夏桀直接逮捕,囚禁在國家監獄“夏臺”裡邊,雙手背在身後,用“桎梏”夾住(倘使女的,就在胸前用桎梏夾住其雙手)。

呆在老家的伊尹、仲虺急了,四野的天雲沉凝欲墮,他們捧了大量的奇珍異寶,跑去賠禮道歉,表示稱臣納貢,打消夏桀疑慮。夏桀也找不到什麼證據,也就釋放了湯。

湯先生這隻老虎被釋放回深山,就加緊了滅夏的步伐。他的老窩山東曹縣往西不到一百里就進入河南,進入河南後遇上的第一個小國叫做葛國,擋在夏桀與商湯之間,是夏桀的忠實屬國、鐵桿羽翼和湯先生的眼中之刺。湯先生覺得有必要顛覆這個政權,以方便自己染指中原,於是尋找出兵的藉口。湯先生費勁腦筋,派出覈查人員到葛國轉了一圈,沒有發現大規模殺傷武器,倒是看見葛國國君“葛伯”的是一個好吃懶做的無神論者,特點是不喜歡祭祀,因爲祭祀需要把大牛大羊燒了埋了,他捨不得。湯先生決定先禮後兵,派出外交人員向葛伯提問:“貴國不敬上帝,長期拖欠繳納上帝的會員費,我們特來問問爲什麼?”

葛伯正在啃羊腿,學名叫做炙。把羊肉牛肉串起來,架在火上烤,就是炙。一邊炙,一邊塗調料,做法類似現在的烤鴨。當時的炙品有炙牛肉、炙羊肉、炙豬肉、炙雉、炙兔、炙鶉等等,類似現代的烤鴨。還可以把鮮嫩的牛羊鹿麋肉切成薄片,用調料浸成生肉片,就可以了,類似日本人的生吃魚片,但不知加不加芥末——這叫做膾。這就是所謂的“膾炙人口”。

葛伯放下肉碗——因爲是跪坐在地上吃飯,陶器的碗底下就有一個高的腳,方便戳在地上人吃,免於彎腰縮頸之苦。葛伯說:“我們這地方不產牛羊,好不容易有幾隻也被我吃了,哪有富餘給上帝吃?”

當時祭祀用的牛、羊、犬、豕都要是純一色的,確實不好置辦。湯先生就派人挑選了一羣肥大的牛羊給葛伯送去。結果葛伯把牛羊全都自己吃掉了,上帝還是餓着肚子幹看他滿嘴冒油。

“您怎麼還沒有祭祀啊!”湯的外交人員大惑不解。

葛伯又推脫說:“我們不是不懂得祭祀的重要,只是每次祭祀除了牛羊還要酒食,我們的田中大旱,種不出糧食來,當然就舉行不了祭祀。”

湯就派出一批勞動力前往葛地去幫助種莊稼。就跟現在的農民種地一樣,中午沒有回家時間,工間飯就在地頭上吃,由老人小孩們送飯來。葛伯和他的老百姓覺得等着莊稼長出來太漫長,乾脆先把工間飯搶來吃了罷。於是一等到午後兩點鐘(當時一天吃上午、下午兩頓飯),就衝到地頭去,圍着商族的老人小孩要盒飯。一個送飯小孩堅持原則,反抗搶劫,說:“沒有飯卡不給飯。”這幫人就急了,掄起石塊把小孩砍死。小孩臨閉眼還緊緊攥着沾滿了鮮血的盒飯。這個暴行激起了商族上下的憤慨,湯先生不失時機地組織起他的第一次翦夏之徵,夥同他老婆的有莘國、仲虺的薛國武裝,成功地把葛國滅了。所到之處的老百姓家家慶幸,所以商湯戰無不勝。

湯先生的翦夏事業,合計十一次征伐,從葛國開始是第一次。據孟子說,湯向東征討,西夷就埋怨,怎麼不打我啊;向南征討,北狄就埋怨,爲什麼偏偏到我們這來得這麼遲呢?老百姓期待着他來打,如大旱之望雲霓。湯先生誅殺了他們的國君,老百姓就如下雨一樣爽快。湯於是無敵於天下。

當然這是孟子爲了推銷他“仁者無敵”的論調而臆想出來的故事,事實恰好相反,無敵於天下的絕對不能是癡仁者流。雖然文獻記載中的湯講求仁義,被後代文人美化成了一個聖王,商人仍然是個“先罰後賞”、不重文教而崇任刑罰的部族。湯先生把“豬啊羊啊送給葛伯去”的學雷鋒行動不能隱藏他故意製造戰爭藉口的意圖,而且也不排出後人杜撰虛設的可能。

所謂儒者的理想,畢竟掩蓋了不了血淋淋的事實,葛國被湯先生滅了。奔逃着的亡國者,被紛紛追上刺死。國破人亡、流血伏屍的呼號之聲,經過歷史的漫漫屏障,已微弱無聞。葛伯之族在亡國之後流離失所,成爲葛姓的先人。很多很多年以後,一些葛姓的人被安置在山東諸城,諸城葛氏爲了區別開其它的葛氏,就叫“諸葛”。這就是諸葛亮先生的姓氏來源。葛國的位置,就在河南省西部的寧陵縣。葛伯當初最缺的牛羊,現在寧陵縣已經不缺了。羊的存欄數是55萬隻,牛存欄7.3萬頭,豬就不用說了,28萬頭。還有三河、柳河兩個養牛場供應出口。是畜牧大縣了,呵呵。被污衊爲貪吃饞鬼的葛伯在天之靈,睹此,不知該作何想也。

商湯成了商朝的第一任天子,但一想到是用武力搶來了天下,感到很慚愧。仲虺看出了君主的心事,於是寫了篇文章,首次明確了天的概念,天有自己的心思,就是天命,能治理好國家的人,自然就有了天命。商湯讀過之後,感到豁然開朗,登時底氣十足。他伊尹、仲虺作相,任命把純白色的衣服制定爲最高等級,把取代夏朝的過程稱爲“革命”。又親自寫了誥詞,向原有各夏諸侯重申自己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並要求諸侯都要以夏桀爲教訓,奉公守法,勤奮治國,否則就要懲罰他們。

商湯總結了自己的成功經驗,在於能用“非己之民”,也就聯合其它諸侯共同顛覆夏朝。這給他帶來了好處也帶來了壞處,使他不能獨享新的王朝。交通、通訊等技術手段的落後,也要求龐大的國土必須分國而治。商湯被迫或不被迫地分封那些勞苦功高的合作者,在一次諸侯大會上把他的“帝國”分擔給三千個諸侯來承包。這一數字已經明顯少於大禹時代的諸侯萬國。相當於每3.3個諸侯被兼併爲一個,體現着整個中國社會化的進程。商王朝把這些諸侯稱爲方國,比夏朝時期的“氏”(有莘氏、有緡氏)聽起來更像一個社會組織。

我們仍然不能高估商湯對“帝國”的控制力度。我們可以稱當時的埃及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兩河流域的巴比倫是一個帝國,而把商朝稱作帝國還需慎重。商王的直接控制區,不過是五百公里直徑的圓,對應於地圖上就是河南中東部、山東西部,是華夏族與東夷族的結合部。這個圓圈以外的土地,成爲方國們的舞臺。

爲了向東夷大本營靠攏,商朝的政治中心從過去的洛陽向東移動,但是國都的準確位置卻歷來衆說紛紜。我們所能斷定的是,商湯及其繼承者在王畿地區(五百公里直徑的圓內)先後修築了偃師商城,規模達到了空前的水準,跟清華大學等大,即長1。7公里,寬1。2公里(而從前的諸侯城邑,才都一個普通中學大小,邊長几百米,用土圍子圍着)。如果你還沒有去過清華,偃師商城就相當於五個天安門廣場的大小,或者說,三個紫禁城(故宮)的大小。如果這些地方你都沒去過,那它就跟一個小縣城(指的是它的核心繁華部分)面積相當。偃師商城現已發現七個城門遺蹟,以及縱橫交錯的道路,把城內切成棋盤形制。城牆全部用夯土築成,現今還有一到兩米高的殘跡留在地面,經風受雨。但不要把它想象成外包有城磚,只是裸露着堅硬的黃土罷了。城牆也不是垂直的,需要藉助斜坡來支撐,所以上窄下寬,底下最厚的地方確實可以形容某一些人的臉皮,達到二十米之厚。城牆在城門處還設有“馬道”,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士兵可順馬道直登城頭。護城河在當時還沒有出現。一般有城牆就沒有城外壕溝,有壕溝就不用修城牆,二者有一個就足夠保家衛國了——因爲當時的攻城設備還很不完善,這又進一步要歸咎於青銅的匱乏,沒有青銅工具就無從製作大型攻城器械。

即使這樣一個用現今眼光來看很小的城,在當時已顯得頗爲寬綽,以至於人們把墓地、大垃圾坑、製陶場都搬到了城裡。這兩樣髒亂差的窩點在很多很多年後,才習慣被移出城外去。把製陶場,以及隨後出現的越來越多的青銅鑄造場放在城裡,特現了當時財富的匱乏,以至於這兩樣價值不菲的行當要保護在城裡。

如果商湯在他的這個新城裡遊走,他可以看見數十口水井出現在房屋拐角,他的腳下還踩着浩繁的排水網絡,可以泄走城裡的雨水和人們的小便。不過這種排水系統只對王室居住區鋪設,也就是商湯所居住的內城。內城設在整個大城區的南部,只有一個足球場大小,四周築有兩米厚的夯土城牆,於是使得整個偃師商城具備內外兩重城牆——外面是大城城牆,裡邊是商湯的宮城城牆,這和老北京的建構一般無二,只不過北京的宮城(紫禁城)在大城區內的北半部,而商湯的宮城在其大城去內南半部。商湯的宮城裡邊建有正殿、中庭、廡室、門道。宮城的旁邊還有兩座與之等大的拱衛小城,都是正方形,據說是儲藏糧食軍需的倉庫或駐軍的營房。

顯然,商湯的這個舒適的老窩已經與後代城池相去無幾,只是迷你一些,而且可以分成uptown和downtown兩部分,就像現今的紐約一樣。商湯的宮城是downtown,在南城,莊嚴優美,是貴族遊樂居住上班之所。平民區則在uptown,北城,往往是些半地穴式的坑屋,裡邊是低矮的土牀,還保留着神農氏時代的習俗一直沒變,而坑屋裡平民一般都是在手工業場上班的工人,可憐的上班族。

城外順着城根,也有一些居民,居住條件好於城裡,都是聳立地面上的小房子,方形或長方形的,屋檐是兩面坡頂,修築在一層夯土臺基之上,裡邊隔出不同功能的小室。這也並不奇怪,這就像現代的城郊住戶往往住的比城裡寬敞一樣,城外的房價低啊。事實上,城外雖然住的寬敞,家底還是不如城裡人殷實。城裡人雖然住坑屋,但的往往屋門口埋着人殉的骨頭和腦袋,這就像停放着一輛輛私家車,是有錢人的奢侈表現——能弄點“人殉”裝點門庭的,必是手頭寬裕之人。

商湯坐在新修建的商城裡,總結夏桀失敗的教訓。夏王朝的滅亡,跟連年的亢旱有關。亢旱導致民生凋敝,經濟滑坡,國家繼而發生動亂,在野心份子(即商湯)的搗弄下分崩離析。商湯雖然被古人美化成“湯聖人”,他的新立,也沒有使天氣發生要下雨的意思。湯先生很焦急,因爲上帝不給他面子,難道我也像夏桀那麼昏聵,招引這樣的天罰嗎?

“上帝”這個詞在中國早就有了,商湯時代我們開始屢次提到它。商朝的甲骨文裡經常有“上帝”,是級別最高的神,人們祭祀的對象,代表着虛無世界的最大力量。《尚書》、《詩經》、《史記》這樣的書中,上帝一詞更是屢見不鮮。這是一個完全國產的詞。後來明朝傳教士湯若望先生,爲了讓基督教在“頑固”的中國人之間流行,就從古書裡翻出“上帝”這個易於接受的中國詞,來譯他那個God.現在人們一說上帝,好像他的模樣事蓋高鼻樑大鬍子捲曲頭髮的老外,其實,在商湯時代的人們心中,自有一箇中國化的上帝在。

加入我們替商湯設想一下,我們商朝人的上帝是什麼樣的呢?答案是,他梳着清朝人那樣的大辮子。從商代墓葬中大量發現的形象資料看,商朝男子多是梳辮子,而且式樣較多,有從頭頂正中編起一條辮子,然後垂至腦後的;有左右兩側梳辮,辮梢捲曲,下垂至肩的,也有將頭髮編成辮子,盤梳於頂的(阿Q那樣——也是清朝的)。商代婦女的髮式,與男子大同小異,大姑娘梳辮子,小孩子梳兩個小丫角。人們在頭頂上辮子根部還插簪子。甲骨文裡的“夫”字,最上邊一橫就表示男子發頂上的簪子,以示愛美之心,而“妻”字上面插簪子更多,使她的腦袋像一個鳥窩。

商朝的人們比照天上的這位統治者“上帝”,把人間的統治者稱爲“王”。隨着人間造神運動的蓬勃發展,商湯的繼任者們把商湯這些早期商王捧上了天,稱之爲“下帝”,下帝與上帝平起平坐,最後乾脆合爲一體。商王的早期先祖們,就是上帝。

商湯的時候,商王還不能與上帝平起平坐。商湯表演“焚身求雨”,貞人拿着打火機,差點燒了他。貞人扮演了教皇的身份。貞人壟斷着人間與上帝溝通的職掌,所以貞人對政事頗有發言權,這有點政教分離的意思。不過,到了商代後期,王權專制蓋過了政教二元化,甚至經常燒了神職人員以求雨。神職人員從此大跌面子,甚至到了春秋時代,魯國的僖公還要焚燒一個巫師和一個殘廢人來祈求下雨呢。

商湯死後,他的兩個兒子“外丙”和“仲壬”相繼走上領導崗位,分別工作了兩年和四年,反映了當時人們短命的事實。夏商人的平均壽命是32歲左右——如果我生活在那一時代,現在已經該昇天了。

接着,商湯的長孫“太甲”,在伊尹的安排下接班了。伊尹詳盡地告誡了這個年輕人不要輕慢賢人的言論,不要疏遠年高德望的人,親近愚蠢幼稚的人,他總結了十種國君必須避免的過錯:沉迷於酒色歌舞、貪求財寶、迷戀遊樂,又警告他說:“哪怕您做的善事再小,也會使諸侯感到慶幸;哪怕您做的惡事再小,也會給國家帶來災禍。”可是太甲並不愛聽他的這些老生常談,很快就開始胡作非爲起來。史料上說他不遵成湯之法,其實也可能是嘗試着進行了年輕人的改革。但他的行爲招來伊尹的討厭。伊尹以太甲“暴虐、亂德”爲理由,將他放逐到桐宮去爲悔過自責。然後伊尹獨自處理國家的政事,並接受諸侯的朝見,所作所爲和商王沒有什麼兩樣。

伊尹作了三年國家負責人,按照一部史料《竹書紀年》上的說法,他最後被太甲發動宮廷政變殺死。太甲在桐宮被關了兩年多的禁閉,終於被關膩了,機智勇敢低從桐宮逃回王都,殺了伊尹,恢復了王位。

伊尹的一生十分複雜,評論起來也很困難。他作了三年代理天子,用意或許都是好的,但以臣子的身份擅自放逐國君,這算不算篡國呢?這是困惑後代學者的一個大費思量的問題。其實,商朝初期,還沒有發明後代的忠君思想,一個君主倘若不賢,臣子是可以驅逐他的。所以,伊尹的“大逆不道”之舉在當時沒有激起

輿論界的震驚和譴責,伊尹的後代繼續在朝爲官而沒有遭受清算,伊尹的亡靈也

一併得到後代商王的隆重祭祀。

然而後代的學者習慣了把皇權視爲至高無上、不可更移、九五之尊,看見伊尹驅逐太甲而自代,不由得暗自哆嗦,總不得勁。一方面,學者們承認伊尹是有着傑出貢獻的正人君子,一方面他的行爲又與篡國者無法區分。於是,後代學者花了很多功夫替伊尹遮掩避諱這一點。於是,在僞造的《尚書》一些篇章中,故事被改編成了這樣:太甲被關在桐宮,深爲悔恨,終於改邪歸正,有了良好的表現,於是伊尹又把他迎回都城復辟。伊尹有歸還了王位,這就好像根本沒搶過一樣,似乎伊尹的歷史“污點”自行抹去了。

在僞造的史料中,伊尹還稱讚太甲悔過自新。太甲的回答也充滿文采和成語的雛形:“過去我曾經違背您的教導,將來希望您繼續指導我走正路。上天製造的災禍,還可以躲避;我自己製造的災禍,就沒有辦法逃脫了(天作孽,可違也;自作孽,不可以逭)。”伊尹很滿意,就向太甲提出退休的請求,又寫了篇文章,告誡商王要終生注意保持純潔專一的品德,不要違背先王之命自甘墮落,治理天下要像張開弓瞄準目標以後再射箭一樣,要審時度勢,然後再發號施令。總之,羅索了好一通,伊尹才死去了。伊尹去世後連續下了三天大霧——似乎這樣寫,可以表示上帝也是給伊尹撐腰的。商王看見大霧,懼怕違逆上帝意志會導致天災,於是用王者的禮儀埋葬了伊尹。

其實這是替地下的古人瞎操心。伊尹在當時本沒有什麼思想負擔,也不需後人編造“還政”的故事爲他開脫。“還政”這樣的事,古今中外的現實中還從沒聽說過。太甲呆在桐宮裡關着,一天兩頓飯以外就傻坐着,又何從去判斷他是否悔過自新與否並還政給他。遠古時代的人們還不受王位神聖不可侵犯的觀念束縛,就像商湯當初對夏桀的革命,伊尹取代一個不稱職的君長(太甲)在當時理所當然、不假思索,也不會受輿論和良心譴責。當然,在忠君思想大氾濫的後代皇權社會裡,自詡忠貞的老實臣子們,無端地替伊尹背上一大塊心理負擔。當慣了奴才的人,也替從前的人缺乏奴性而憂心忡忡。

商王族似乎把手足之情看的頗重。太甲死後,他的兩個兒子——沃丁、太庚哥倆相繼即位,體現了兄終弟及的原則。沃丁、太庚這倆名號,奇奇怪怪的,好像中藥的名字,其實這是天干地支組合出來的日期。商人把一年分成12個月,閏年有13個月甚至更多,月有大月和小月,大月30日,小月29日。但當時沒有阿拉伯數字,日的記數就以干支循環來標識。這一紀日法,被後代沿用了三千多年直到近代。

一位商王死的那一天的干支日,就演化成沃丁、太庚什麼的,準確說這叫“廟號”——意思是這位商王的“骨灰盒”進入宗廟時候的編號。人們依照這些骨灰盒編號,排定給他們的祭祀時間。每隔十天要祭祀一個商王,隨着死掉的商王越來越多,到了商朝末期,完全祭祀一遍祖宗,需要一年時間(末代商王大約可以體會到“歷史的沉重感”吧)。

“骨灰盒”編號爲太庚的這位爺進入祖廟以後,他的兒子“高”、“伷”、“密”哥仨相繼做了商王,死後骨灰盒編號分別爲小甲、雍己、太戊。他們都沒有什麼值得一談的作爲,除了這時候商朝開始衰敗以外,方國常常不來朝見。在太戊執政的第七年,宮殿的門前,長出了一顆桑樹和楮樹,倆樹在早晨的時候還是小苗,到了黃昏已經合掌粗了。而且兩樹互相摟着抱着,合生在一起,姿勢也不怎麼雅。太戊非常恐懼:“是不是上帝和祖先神靈對我不滿意,跑到宮殿前來嚇唬我啦?”

伊尹的兒子“伊陟”這時候作首席政務官,說:“臣聽說,妖邪不能戰勝道德,現在有妖孽出現,說明您的政策可能出現錯誤了吧?”太戊於是努力地改進工作,這兩棵樹很快就枯死了。商朝從此復興,諸侯又都來朝拜。伊陟趕緊大肆宣揚太戊的德政,說是得到上帝的福佑,妖樹也懼怕而枯死了。爲了報答上帝的福佑,太戊命令一名叫“巫咸”的神職人員在王都郊外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儀式。

巫咸組織男女演員,排練“玄鳥墮卵,簡狄取而吞之,生下商人先祖子契”爲題材的舞蹈《桑林》,給上帝觀看娛情,一邊還有鐃、鐸、磬、鼓打擊樂器的伴奏。巫咸還有個兒子叫巫賢,也接班當了神職人員(但巫啓賢是不是神職人員,就不知道了)。

被桑樹精和楮樹精嚇壞了的太戊死後,兒子仲丁繼位。從仲丁到盤庚的十位商王,印證了“兄終弟及”制的悲哀。“安知風雨夜,復此對牀眠”,這是弟弟對哥哥的思念,但是對於君王之家,弟兄之間的骨肉相殘,不共戴天的蝸角之爭,使得他們想有片刻的手足溫存,簡直都是奢想。商湯時代制定的“兄終弟及”的繼承製度,本身就潛伏着動亂的因素。因爲繼位之弟往往不肯把王位再交還哥哥之子,也就是說,他要傳給自己的兒子。於是出現哥哥的兒子與弟弟們的兒子,爭奪王位的局面。這種落後的繼承製度,我們在後來春秋時代的吳國還會再次看見,並且在骨肉相殘過程中成就了一名叫做專諸的刺客。

這十位王中的第一位“仲丁”,就是經過一番鬥爭而上臺的。仲丁一上臺,就採取遷都的辦法,目的是離舊王都(大約在河南偃師)遠一點,擺脫敵對王室貴族的牽絆,就像狗一旦捉到了骨頭,一定叼着逃走到沒人的地方去吃一樣。

仲丁東移五十公里遷都到河南滎陽,就高高興興地死去了,他的弟弟外壬卻過的不爽,聽說王畿以東兩個諸侯國叛變。一個是有莘氏的後人,一個是夏禹時代工程師奚仲經營過的地方。這兩個部族都是當初商湯革命時的協同軍,如今叛商,是一計很響的耳光,很大的震動。於是外壬的弟弟“河亶甲”繼位後,北上兩百公里遷都河南內黃地區以緩解內焦外困的局面。河亶甲在一些方國的幫助下,使叛亂的諸侯重新安定下來。(諸侯和方國的區別在於,方國在商王朝版圖最外圈,關係也最疏遠,是異族人。諸侯是家裡頭人,位置在商朝王畿地區與方國外環之間的緩衝地帶,乃王室成員及商族姻親分封出去而建立的。商王與外環的方國聯手夾擊,支付了叛亂的諸侯,有點像請鄰居幫自己一起管教孩子。)

在嶄新的都城裡,憂煩卻全是舊的,沒有穩定的情緒。到了晚年,河亶甲的心境就給無形的風團攪動了。河亶甲一死,王族內又產生了爭權奪利的鬥爭,河亶甲的兒子沒能繼承老爹的財富,而是把王位輸給了河亶甲的哥哥前任商王仲丁的兒子祖乙。祖乙照例叼着肉骨頭逃跑,去了山東魚臺或者河南溫縣地區關上門當王。輔佐他的是巫啓賢先生(對不起,巫賢,是巫咸的兒子),據說再度復興了商朝的王業。接下來的幾個商王過了一段平淡的日子再次爆發內訌,當局面失去控制,只好又採取遷都的老辦法,去了山東曲阜地區。王朝內部的政治局面如此

不堪,諸侯、方國也就乘機發展勢力,不再向中央進貢朝見,這一爛攤子終於擺在了著名的新商王盤庚先生面前,時間約在公元前1300年,商湯立國後的第三百年。

每到半夜——相當於現在四點鐘的時候,盤庚就睡不着了,即便喝上一些酒,也沒有睡意。酒精的力量使得他頭顱閒適又虛無。夜已極深,所餘下的又已很薄,盤庚便坐起來,點上原始蠟燭——蘆葦的燭芯被布條裹上,布條再浸以油脂,等着天亮起來。

盤庚思索的事情,我們誰都不知道。在盤庚以前的一百多年間,商人突然遷都了四次,盤庚也要追這個時髦。商人爲什麼要遷都,古往今來總說紛紜,最流行的解釋是躲避水災,不過,商人遷來遷去,一直在黃河兩岸不遠,並沒有躲開水。另一種說法是反奢侈,說城裡的有錢人越來越有錢(有貝殼),而窮的越發叮噹響,貧富鬥爭,搞得社會不安定,所以搬遷一下,富人被迫丟下好多財產寶貝,窮人也有了新的創業機會。遷到新的艱苦的地方鍛鍊,也去掉了奢侈之風。不過,古今中外的政府無不是往富饒舒坦的地方扎堆,像商人這樣用自我找罪受的方法淘汰奢侈之風,還很罕見。並且商人幾十年就遷一次都,應該還沒來得及積聚得多奢侈。還有人認爲當時的農業屬於粗放經營,一塊沃土耕種久了,慢慢失去肥力,所以需要不斷變換耕作的地點,就像在固定一個飯館吃膩了的人要換個飯館一樣。不過,僅僅爲了改換耕地,何必一定要遷徒到很遠幾百裡的地方,附近百十里就沒有好地嗎。並且當時也未必是破壞式地開發土地,伊尹還曾經教大家施肥灌溉,不至於幾十年就把土地搞疲憊了——長安作爲國都上前年,土地也沒有一下子完蛋。

盤庚在給羣衆代表訓話的時候,也沒有向我們暗示遷都的原因。事實上,我認爲,商王更替的王位爭奪導致了新王傾向於變換政府辦公地點,以求脫離敵對勢力干預、掣肘甚至威脅。在盤庚時代,“兄終弟及”或者是“父死傳子”都沒有在法律上得到明確,位子傳給誰因而變得曖昧不清。從事實上看,“兄終弟及制”已經不是那麼不容置疑了,死去的商王把位子直接傳給兒子而不是交給自己的弟弟,在前代也頗有舊例可循。盤庚作爲弟弟接了哥哥的班,而沒有讓哥哥的兒子接班,這使得他難免心情不安。哥哥已經經營曲阜地區很多年,曲阜這裡是哥哥一家(含哥哥的兒子)所管熟了的地面,到處都有哥哥一家的老部下與支持者,勢力盤根錯節。盤庚每到夜晚都擔心有“專諸”那樣的傢伙破窗而入,志願爲哥哥的兒子取回王位。這也是他四點鐘就爬起來,握着青銅短刀不敢再睡的原因。盤庚有理由讓自己離開,去一個豔陽高照的安全地方,享受自主自在的王者快樂。但是盤庚在羣衆集會上只是一再強調,遷都乃是先王(祖先)的意旨。

盤庚說:“我們的先王總是保護人民,總是爲人民利益而搬家,從不留戀原有的都邑。你們爲什麼不想想先王們的故事呢?我想搬家,以安定局面,但是你們不能體會我心的苦處,反而大大地糊塗起來,發生了無謂的驚慌,想以你們的私心來改變我的主張,這真是你們自尋苦惱。譬如乘船,你們上去了,只是不解纜,豈不是坐待船朽嗎?若是如此,不但你們要沉溺,連我也要玩完。你們一點

也不審察情勢,一味怨恨,試問這能有什麼好處呢?”盤庚心思不敢直講,把話說的含糊其詞,難怪人們不理解他,於是他只好藉助恐嚇:“以前,你們的前輩事奉我們先王,非常老實。現在,你們不聽話,貪戀貝殼和美玉,不肯離開這裡。我們先王就會在地下告訴你們的前輩,讓你們的前輩好好整治整治你們,到時候你們受罪該死就晚啦!現在我的計劃已定,誰要不從,我就割誰的鼻子,滅了種,一個都不留。”

大家嚇得一捂鼻子,只好跟着盤庚上了已經準備好的船隻,拋棄就有的財富(除了成串的貝殼方便套在脖子上帶走,其它糧食房子都沒法要了),開拔去了商湯從前的舊都——河南偃師地區。反對派的貴族們也明白這次遷徙削弱了他們的勢力和財富,到了新都,將不再具備從前的地位。但不等他們猶豫,已經被裹着來到偃師,一看到處都是陳舊不堪、破破爛爛,過慣了好逸惡勞的生活的他們,更加來氣了。於是開始散播流言、盅惑人心,開始向盤庚叫囂。他們說:“盤庚不是藉助先王地意旨嗎,那我們就搬出比先王更厲害的上帝來。我們要求占卜。”

占卜,是把居住在縹緲天上的上帝的意見,傳達給三維空間中的人們的一種途徑。上帝將向人間投下一種陰影,人們來閱讀這種陰影,作出極具價值的結論和預言,告訴人們搬家的事到底對不對。這種寶貴陰影,都投在什麼東西上呢?答曰:投在牛羊骨頭上,也投在烏龜殼上。烏龜由於活的長,見多識廣,成爲占卜最好載體。最靈驗、效果最佳。於是烏龜蓋子脫穎而出,越來越受到人們青睞,而生活在中國大地河流湖泊上的烏龜們,則倒了大黴。

當貴族們要求盤庚舉行隆重占卜儀式,請求上帝旨意。盤庚是個年輕人,不怕叫板,立刻命令神職人員在烏龜殼上(多數是烏龜肚子那塊殼)刻下當時開始出現的甲骨文,用甲骨文提問上帝:“遷都是對!遷都是不對!”這是一個雙項選擇題,讓上帝選擇正確答案。當然,有時候還出四項選擇題,比如:“其自東來雨。其自南來雨。其自西來雨。其自北來雨。”這是向上帝問雨從哪個方向來。問題旁邊還刻上出題者(神職人員)的名字以及出題時間。而載有題目的卷子,就是這個烏龜殼。

接着,神職人員在烏龜殼背面鑽幾個淺窩,用火燒灼淺窩,就會開裂出一些紋路,這些紋路就是上帝在考卷上的作答。神職人員趕緊判卷子,這需要專業訓練,他們能夠從紋路翻譯出上帝的語言。上帝回答的很細緻,比如“大雨”、“小雨”、“雨小”、“雨少”、“少雨”、“多雨”、“疾雨”、“雨疾”、“雨不疾”、“縱雨”、“延雨”、“退雨”、“去雨”,看得出上帝是個有耐心的人。神職人員把翻譯出來的意思刻寫在燒灼紋路旁邊,這叫做“卜辭”。

關於這次該不該遷都,上帝的答覆(卜辭)是:“遷都不對。”——不知道上帝是怎麼搞的,總之,神職人員從紋路上讀出,遷都是個歷史錯誤。盤庚的臉立刻綠了,反對派的貴族們則歡喜雀躍,恨不得立刻跑在城裡亂喊。

不過呢,人們也意識到了占卜可能不準確,上帝要是不知道信口胡說怎麼辦,或者上帝喝多了瞎說怎麼辦?於是採取反覆占卜的辦法,多問問不就準了嗎?於是隔上三五天,又問同一件事,看看上帝是否忘了上次撒的謊。另一個辦法是同時使用好幾塊烏龜殼,問同一件事,然後看看一致不一致。一般是三塊骨頭,商王拿着一塊卜,占卜經理和占卜副經理各自拿一塊,這也就是“三人爲衆”的原始出處,表示三個人的意識可以代表衆人。

經過三次占卜,上帝的意見非常明確,都是不應該遷都。盤庚的臉色變成紫茄子,朝着無辜的神職人員投去慍怒的一瞥,並且當即耍賴,說上帝的意思不準。他再度把貴族和政府大員(據估計有兩百人左右)們召集起來訓話:“像你們這樣,這幾天來到處亂跑,擅用謠言煽動人心,恐嚇大衆,毒害小民,不把我規誡小民的語言,準確及時向下傳達。這樣鬧下去,當然就會像上帝說的,遷都成了一件壞事。占卜不占卜,還有什麼意義!我是根據先王的法度辦事,我沒有失德之處,你們不要忘了,我的威嚴好像烈火一樣旺盛,我是你們的王!你們遵從我,就像把網結在綱上,纔能有條不紊(成語出處)。要知道,即使你們象野火一樣在大地上焚燒,使人近前不得,但我就能有力量來撲滅。如果一定要弄到這種情況,那是你們自己惹出的禍患,就不要怪我錯待你們了!”

盤庚發了一通火以後,擦擦汗,又轉而和顏悅色,勸誡政府大員們辦什麼事都要同心協力,既來之、則安之,不要再鬧了。最後又說道:“過去,我的先王和您們的前輩,一起過着安樂而勤勞的生活,我怎麼會對您們動用非分的刑罰呢?如果您們乖乖地繼承前輩勤勞地傳統,我決不會掩蓋你們的美德。國家治理的好了,是大家的功勞;治理的不好,是我一人的過失。從今以後,你們努力做好份內的事,不許亂說亂道。我也會把你們的前輩和我的先王一起祭祀,好了,讓我們一起恢弘上帝和先王的意志,不要貪財聚貨,而要施民以德,一心建設家園吧。”

反正都已經來偃師了,人們看看再鬧也沒有真回去的可能,反對派們發現人羣的熱點已經轉移了,大家熱衷的東西都是建設新家園了,在偃師好好的生存下去是第一要事,這時候大家都需要選擇一個主心骨(那就是氣質剛強的盤庚)來依賴。沒有人還有閒情逸致跟着反對派折騰。並且遷都也打亂了反對勢力的格局,削弱了反對派的實力,重組之後的社會,盤庚成爲人們擁護和依賴的對象,並在新的家園重建起另一番秩序與生活。據說百姓由此生活安寧,商道復興,諸侯來朝,形成商朝中期的一段人心振奮的時光。

盤庚在位二十幾年死去,沒有能力讓自己的兒子繼位,這反映了當時王者權力還不是極端牢靠,人們可以把它像皮球一樣奪來奪去。真正情況有了轉化是在盤庚的侄子“武丁”繼位之後,“父死子繼”成爲商王繼統的常例,其它家族沒有能力插嘴窺視,政治從此走向穩定,這是王權加強的一種表現,從此也幾乎沒再有遷都的事情了。所以我們有理由把武丁想象成一個非常powerful的君主,類似漢朝的漢武帝。中國真正崛起爲世界文明大國,也是從武丁時代開起。

首先是武丁時候,中國全面步入青銅時代。作爲文明象徵的第一標誌,青銅在最早五千年前黃帝時代就偶然出現了。黃土高原上渭水上游甘肅東鄉縣,有一把銅刀和一些銅塊出土。但你千萬不要以爲這個“天下第一銅刀”是可以砍人的青銅武器。其實它只是水果刀,長四寸,連切西瓜的刀都算不上。此後中國大地上的青銅器一直寥寥無幾,不能取代石器作爲社會的主要工具,最多算是進入了“銅石並用”時代。

一直到商湯時代,青銅器也都是小件的規格,銅指環啊、小錐子啊,小鈴鐺啊,小箭頭啊,最大的是個酒杯,也只有十二公分高,數量也極少,總共發現的只有十幾件。到了商朝中期的武丁時代,青銅器的數量種類體積明顯高漲。首先人們找到孔雀石,孔雀石顏色翠綠,晶瑩可愛,很扎眼,人們都想把它燒一燒。它含有氧化銅,燒得時候加入錫石,達到960度而熔化,冒出青白之氣——就是所謂“爐火純青”,於是得到青銅,含有75%的銅,25%的錫。青銅硬度大、表面光亮,可以經過錘鍊做出很細很薄的生活器具(比如飯碗和小勺子,還有尺子)。青銅工具的出現,使得計算器械、測量工具成爲可能,客觀上促進了建築、天文、曆法的發展也爲書寫甲骨文提供了銳利的“筆”。

武丁時代,青銅開始滲透進人民生活,做飯有青銅的鼎、鬲、甗、甑;盛飯的有簋、盨、豆、罐。不過這些都是大傢伙,限於有錢人家享用。老百姓還是用陶器的。不過老百姓洗臉可以有盤、盂;工人和農夫用的是斧、錛、鑿、錐、鋸、鏟、耜、鑽、魚鉤等等,都是青銅的。此外,還有車馬器、建築部件,比如青銅的釘子。人們還鑄造銅貝殼作爲貨幣,以補充真貝殼的不足。生活中,凡可以使用青銅的,幾乎都有用青銅製作的。

生與殺是一對矛盾,青銅用於生產農業的同時也用於殺人。這時期主要的青銅兵器有戈、矛、鉞、短刀,還有少量的戟和大量的青銅箭頭。箭頭是一種消耗性的武器,沒有大量的青銅儲備,不敢多鑄箭頭。不過這時候還沒有後世流行的短劍。青銅頭盔倒是有了(這是從前蚩尤所向往的東西),約20釐米高,頂部有一個插纓羽的小管,左右及後部向下伸延,用來保護頸部和耳朵。有的頭盔前部還作成兇惡咆哮的虎首狀,以在心理上造成—種恐嚇敵人的氣勢。安陽地區一座墳墓中曾出土成捆的矛七百多件,足夠武裝起一個城邑來。這些青銅兵器——戈、矛、鉞,當是重裝步兵的裝備,若再配置以兩馬戰車,排布成—定的陣形,那軍威嚴整、士氣高昂的樣子,是令人生畏的。

在生與死之間,還有一種界乎二者的狀態,就是醉。醉生夢死,是喜歡喝酒的商朝人的常態,貴族把吃不完的糧食釀酒,還選擇特殊的香草加進去,釀出的酒芳香撲鼻,使得大家都變成了豪飲的酒徒。後來他們因爲喝酒太多而亡了國。商朝人弄出很多的飲酒器,爵、觚、觶、斝、尊、壺、卣,這些字型奇怪的東西功能也多多,等未來談到帥哥商紂王的時候再介紹它們。

酒器和鼎、鬲之類的炊器,以及還有鍾、鈴、磬、鉦等樂器組合成不同規格的“禮器”,象徵商王族的顯赫地位,主要用在祭祀和宮廷聚餐的場合。這些禮器形態塑造出令人恐怖的氣氛,威嚴、猙獰,表面的獸面紋、雲紋、雷紋、弦紋、連珠紋、圓渦紋讓人眼花繚亂,鎮懾和迷惑着每一個帶着平頂帽的商朝小民。現在這些禮器都被挖出來了,累計多達數千件,最大是鼎,常在一米來高,重量相當於一個成年大胖子,上面都是銅鏽,說實話,銅鏽有毒,用青銅鼎煮肉、用青銅杯喝酒,對身體不好。

鐵鍋當然對身體無害,不過當時沒有鐵。中國這時候距離鐵器時代還有一千年,不過商朝人倒是發現利用了一點隕鐵。這些來自外空的隕石含有大量的自然鐵,商人把它鍛打爲鐵刃,嵌在銅鉞(大斧子)的刃部。商人也意識到,鐵比青銅來得更加鋒利。鐵刃銅鉞這好東西現在只挖出了一兩件,流傳在美國一個博物館保存。

中國步入青銅和鐵器時代依次都晚於西方。當武丁時代的古代中國人滾着爬着以落後西方(西亞兩河流域、北非埃及)兩千年的步伐進入青銅時代,西方局部地區已經進入鐵器時代。西亞兩河流域北部的赫梯王國率先冶煉和使用鐵器。赫梯王把鐵視爲專利,不許外傳。埃及法老得到少許鐵片,鍛打成刀,視爲珍寶,用黃金象牙配其刀柄。鐵器給了赫梯人以力量,使得他們迅速崛起之後對兩河流域和埃及地區構成巨大威脅。埃及法老動用傾國軍馬北上與赫梯人展開一場古代世界的最打規模惡仗,雙方各自動用了兩千輛戰車和各自兩萬戰士(這是個天文數字,我們商湯革命的時候纔有七十輛戰車,六千人)。由於埃及法老孤軍突進,遭到圍攻,拼死抵抗,情急之下甚至放出護身的戰獅撲向敵人。幸虧赫梯軍人因搶動財物而隊形分散,埃及援軍亦及時到達,才避免了法老的被俘。這場發生於我國商朝中期的西方大戰,又以拉鋸戰的形式持續了十年,終於把埃及帝國拖垮,從此由盛變衰,四分五裂,不斷遭受外族人的侵襲的局面持續了一千年,直到公元前525年(我國的春秋時代),埃及被新興崛起的波斯帝國吞滅之,從而徹底宣告了埃及文明的終止。西亞兩河流域的新巴比倫王國和文明,也是同一時間亡于波斯帝國之手。

文明的第二個標誌是文字。人們在殷墟,也就是商王武丁的都城(河南省北部的安陽地區),發掘出了十五萬片甲骨,五千多個單字。這些一度被人當成“刀尖藥”用以治療外傷的藥材,經過有識之士鑑定,才知道是“殷人刀筆文字”,亦即甲骨文。

和西方文明社會不同,西方文字的產生是爲了生產和商貿服務的。比如蘇美爾人爲了管理好牛羊羣和土地財產,就創造了人類最早的文字——楔形文字記錄來往賬目。埃及象形文字則是爲了登記法老龐大的稅收事務。而商朝的甲骨文卻是爲政治、宗教服務的。爲了向上帝及其政府班子(風雨雷電諸神)、地面山川河流諸神、祖先諸神(先王),探聽氣象預報、農業產量等等重要資訊,人們藉助占卜並且把占卜所獲資訊記錄在甲骨上,成爲甲骨文。作爲回報,商王不辭勞苦地舉行鍼對各位神祗的祭祀儀式,來饋勞這些信息提供者。這是古代的IT產業。

武丁把上帝當成了他的優質客戶,給予無微不至的關照,經常在甲骨上刻下文字,詢問上帝這會兒餓不餓。如果餓,那請問哪一天想吃什麼東西,我祭祀的話用什麼牲口,是想把牲口燒了吃還是喝血比較好,想一頓吃多少牲口呢?酒肉是取悅他的主食,吃肉的時候要不要喝酒呢?當然,上帝的胃口很刁,武丁要用白牛、白羊、白犬、白豕作爲犧牲祭祀上帝。白色是商朝的上色,就好比明黃色之與皇權時代的中國。爲了表示虔誠,人們並不吃掉這些祭品,雖然飢餓的老百姓跑進祭廟偷吃牛肉的事件曾有發生。動物們的body在祭祀儀式結束後埋在旁邊的坑裡。必要的情況下,祭祀上帝也可以殺人,一般早期是殺小孩多,小孩比成人經濟些,肉嫩上帝也愛吃。隨着時間的推移,商朝人殺成年俘虜成爲時尚。

看見武丁對上帝這麼好,商朝先王們的在天之靈不高興了,經常由於某種原因——比如說,沒有及時得到祭品的安撫,或者陽間的商王品德行爲不好,先王們的亡靈於是降下禍祟疾病給商王以及他的媳婦、臣子們。於是武丁總要反覆通過占卜詢問是哪些先王或者先妣(先王的媳婦)正在降下禍害。在這裡,他使用多選題的形式來向先王們提問:惟父甲害王?

惟父庚害王?

惟父辛害王?

父甲、父庚、父辛分別是武丁的伯父陽甲、盤庚和小辛。武丁希望他們某一位站出來承認自己造禍。至於其生身之父小乙,武丁也沒少跟他打聽事。比如武丁有一次牙疼(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就拼命詢問爹的在天之靈:“疾齒,御於父乙?”意思是,我牙疼死了,爹啊,是不是你在天上給我搗亂。

武丁作爲全國級別最高的巫師(神職人員),同時他還身兼數能,是最有權威的趨鬼醫生。當時製造疾病的除了上帝、先王,還有山精水怪、魑魅魍魎(是一些植物動物死後的鬼)。它們往往住在黑乎乎、茂不見天日的森林裡、河流水濱旁。平時他們附在草木上隨風搖擺,時機成熟時就會隨着風颳進城裡,附在它所“喜歡”的人身上作祟。家人就鬧病了,上吐下拉,渾身冰冷。必須請神職人員來跟它溝通,給它做思想工作,請它離開。這個過程也就是念咒,咒語的內容通常是祈求,請它罷休、離開。不同的病,源於不同的鬼怪作祟,要念不同名目的咒,就跟現在吃不同的藥片一樣。所以早期巫醫不分,巫師擔任醫生的角色。

如果唸了咒還不能溝通,鬼怪偏不屈服,神職人員就動真格的了,拿桃木鞭子抽這鬼(其實是抽人),最終把它趕回森林水濱去。在這種治病的過程中,人們發明了鍼灸,就是刺那造病的鬼。甲骨文“殷”字像一個人肚子有疾,另一人手持針刺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所針刺的不是人,而是藏在人肚子裡的小鬼兒。在刺鬼的練習中,摸索出鍼灸的刺穴技術。所謂“妄刺”,就是指到處亂扎,正可用來形容這種探索過程中出現的醫療事故。

商代的神職人員也會讓病人吃五花八門的草藥和蟲子,以加強趨鬼的效果。這個東西積累摸索到了現在,就是有三千多年曆史的中藥,很多已經相當靈驗。我們從商代出土物中找到了幾百枚以上的骨針,以及分裝在罐子裡的藥用植物果實或種子,桃仁似乎是當時人們最愛吃的家備良藥,木樨和大麻籽也不錯。

武丁作爲巫師、醫生、求雨者、牙痛病人兼自我診療者,還是一個婦女產男產女的預測者,遇上難以決定的事情,比如牲畜發育狀況的預測,農作物收成年景的預測,出獵會不會遭遇大老虎的預測,治病吃的藥會不會頭暈的預測,都要向上帝、祖先詢問。如今我老家農村的老太婆,遇有大事難決時還去占卦問祖先,也是成惶成恐,怕對祖先照顧不周,占卦前免不了燒上面值幾百萬的假紙幣。未來我若在陰間,有子孫什麼時候給我送上幾個億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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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丁還是一名成功的戰爭指揮者。當然成功同樣得益於對上帝和先王的諮詢。這裡他繼續沿用了多選題的形式反覆打聽:“我去討伐工方(一個方國),上帝會福佑我們嗎?

我不去討伐工方,上帝會福佑我們嗎?“

一正一反進行佔問,把問題刻在甲骨上,只需要上帝從中選一個正確答案。當上帝或先王做了回答(也就是那些經過燒灼之後甲骨後自然產生的紋路),武丁從中領會出上帝透露給他的資訊,並把紋路翻譯成文字刻寫在甲骨上。最終當戰事結束後,上帝的預言是否如驗,還要補充記錄在甲骨上。這樣,一塊甲骨就記錄了武丁戰爭行爲的整個過程,成爲我們研究那段歷史的依據。

藉助占卜這類有益民生的魔幻工作,武丁聯絡人神感情,提高了自己的威信,獲得人們的頂禮膜拜和順從,不斷加強了他的王權。不過,想在堅硬的烏龜殼上刻字,沒有把子力氣可不行,即便使用青銅工具。有人做過模擬嘗試,結果把字刻的歪歪扭扭。可見,多才多藝的武丁又是個蠻有力氣的書法家。武丁告訴我們說,橫和豎比拐彎和圓弧好刻。這就導致了漢字方方塊塊的模樣。

文明的第三個標誌是城市。不消說,武丁時代已經有了城市。野外考古學家告訴我們,商代的城邑遺蹟我們合計發現了十多處。河南省核心王畿地區的城大一些,邊長一千米多。外圍的方國城邑小一些,邊長三五百米,最著名的是湖北省的盤龍城,建在一個土坡上。北京地區當時屬於邊鄙,有兩個方國,一個稱燕,一個稱薊。燕城在北京房山縣琉璃河岸上的董家林,薊城在北京市廣安門一帶(我以前在那租過房子,傍着一條臭水溝,是從前老北京的護城河。商代的方國薊就在那裡,城牆邊長不過區區六百、八百米,纔跟我住的“紅蓮小區”一樣大)。

我不知道商朝的“傅說”(念悅)先生是不是就在“紅蓮小區”這一帶修城。但我知道作爲一位民工,傅說跟當時的大部分勞動人民一樣,光着腳。他的工作崗位就在半截的城牆上面,職責就是用兩塊木板夾住泥土,然後從上面填土,填一層,夯一層,一層層地夯實。等土在太陽底下乾燥了,結成塊,再摘下木板,城牆就聳立起來了。城牆在當時的主要作用防着商王朝武丁先生的軍隊來打,次要的作用是防洪和防狼。

傅悅有時候累了坐下來喘氣,他的工頭(職務叫“司工”)立刻走過來質問:“你幹嗎不幹活?”

“剛纔幹完活以後,我累得雙手發顫。”

“手顫正好,那你去那邊篩沙子吧!”

這種慘無人道的對話在當時隨處可見,把施工現場變成了人民大衆的閻羅殿。傅悅只好撅起屁股,去篩砂子。

不過傅說是一個很有傲骨和個性的青年,他的本事是善於挑碴。傅說抱着肩膀,說:“你們這個辦法太遜。砂子中間應該注水、加雞蛋清,以及童子尿這樣的神物,起到粘合加固作用。你們光用砂子,太遜了!”

傅說把砂土送到半截的城牆頂上,一個夥伴已經立好四塊夾板,扶着呢,示意傅說往裡邊裝土,然後又舉起夯錘,使勁揍被夾板圍住的這些土。等土們被揍結實了,鬆開夾板,一個新方土塊誕生了。傅說突然撅起鼻子,又挑碴:“不行不行,這個夯打的位置太遜。兩兩方土塊之間要留出足夠的空檔。你這留的空檔太遜!”他搶過夾板作示範,“空檔要留的跟方土塊一樣大。”

等空檔們也被逐一裝上土,夯打結實了,整個一層城牆算是夯好。旁人剛要繼續往上夯出新一層方土塊,傅說又挑碴了:“不能從這裡開始夯,要從兩個方土塊中間的接縫部位上邊夯起。這樣新的一層和下邊一層交互錯落,咬合牢固。你們平齊着夯,太遜!”

傅說憑着一張好嘴,終於給自己弄了一個“事兒媽”的美名。

傅悅他們弄了三百多米的城牆,司工召喚大家去看埋人。原來,按照工程進度,現在需要殺人了,兩三個從隔壁方國抓來的俘虜站在城腳的坑沿,背捆着手,準備推進坑去活埋,其中還有一個是女的。坑比較小,傅悅骨朵着嘴說:“這坑挖得太遜!估計她跳下去只能蜷曲着腰,如果是俯衝着下去,那就得撅着屁股趴着。”

“嗯,如果留下她,嫁給我就好了。我每個月可以吃糠,她吃小米。”傅悅旁邊的夥伴瞅着那個女俘虜,心裡做着白日大頭夢。

“你這個想法也太遜!她應該獻給社神,也就是土地爺,你這麼亂說,小心遭雷劈。”傅說說,“而且她現在已經吃過小米了。只有讓她營養好,社神吃起她來纔有營養。不過旁邊那個男的有點瘦,選他太遜了,到了地下,力氣單薄,恐怕不能勝任伺候社神的工作。”

夥伴不理睬這個事兒媽,白了他一眼。

“這是獻給社神的一點兒小意思,埋了以後就不地震了!”儀式主持人喜悅地對圍觀者們說。儀式主持人旁邊還有一頭獻給社神的豬,一直嗷嗷地叫着。主持人補充道:“一般情況下我們都使用不太值錢的小孩。這次工程進展順利,我們就喝出去埋幾個大人——雖然花費會多一點。哎,順便問一句,這裡有沒有叫傅悅的傢伙,就是那個事兒媽。上邊在找他。”

大家都說沒有,傅悅也說沒有。但是一想,我不就是嗎?“我就是!我是傅悅。”傅說舉起手。

人們看見這個眼睛明亮的大個子擠出人堆,褲腳挽着,一個高一個低。大家都吃驚地看着這個傻瓜,包括那頭被縛着地豬,心想還有這麼實誠的志願者呢,估計他到了地下給社神幹活,也不會偷懶,社神會喜歡的。儀式主持人帶走了傅說。大家都以爲幾天之後在下一個祭祀坑邊上,還會看到傅說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傅說卻坐上了車子,去朝見商王武丁。他糊里糊塗地問主持人這是到哪裡去。

“恭喜你啊,傅說先生,偉大的商王聽說你是個事兒媽,特地請您到商都給他提意見去呢!”

傅說坐在馬車上,隨着馬屁股一扭一扭而一顫一顫,他眺望着兩邊的野景,雖然前途未卜,老毛病卻又犯了:“我說你這馬車也太遜!你看啊,車轅是直的,車轅前端左右橫伸出車軛,架在一左一右兩匹馬的脖子上。可是馬的脖子高,車的車廂底,車就仰起來了,搞得我都往後仰着,如果對於腰間盤突出的人一定很難受。一旦遇上上坡,車子非仰翻了不可。”

“那依您的高見呢?”

“把車轅做成曲的——前端折着翹起來,既就乎了馬脖子,又保證車體水平。你現在這直轅車太遜!”

“好!好!謝謝您的建議。”主持人恨恨地說。

“不用謝,但是你這馬鞭子也太奢侈了,馬鞭做這麼考究幹嗎?你還用玉管作馬鞭柄,是暴發戶吧?太遜啦!”

主持人一抱腦袋,氣得差點從車子蹦下去。

車子南下,越接近以河南安陽爲中心的五百公里直徑圓區(王畿地區),路面越發平整坦蕩,都是夯土路面,十分筆直,這是遠古的高速公路。真可謂“王道蕩蕩、無偏無黨”,用筆直的幹道來形容商王的道德,真是再恰當不過了。王道上邊,每五十華里就設有據點稱爲“堞”,是用木柵築成的防守工事,正好是車子一天走的距離。好一點的地方還設有“羈”,不僅可以住宿,而且供應飲食。一些騎着馬揹着政府文書的差人在大路上奔跑,從傅說他們面前疾馳而過。商朝人有出行騎馬的習慣,這和他們的下裳設計有關係。商朝人穿的下裳,是前後兩片分開的布幅,兩側剪有開縫,所以方便人騎在馬上。而到了未來的周朝,覺得兩側有開縫露着大腿不雅,於是把前後兩片布幅合成了一個圓筒(類似現在女孩的裙子),所以沒法騎馬了,只好百分百坐車,直到趙武靈王大哥胡服騎射纔有了改觀。這是後話不提。

傅說目送着遠去的馬上的差人,酸溜溜地又挑碴說:“哼!真夠遜的。我聽說商王手下的差人,都是從出發地一個人跑到目的地,幹嗎啊,累死他啊,不會接力跑嗎?太遜啦!”。

主持人實在受不了了:“大爺~,求求您了,待會見到商王,你可別說他也遜啊!”

終於,傅說一行人走進了王城(內城),商王武丁正站在殿門石階上等着他們呢。傅說首先看見的是武丁的腳。腳上穿着翹尖鞋,傅說剛要說這種鞋是圓口、沒有鞋帶,沒有鞋帶就不容易抱腳,走路拖拉太遜。話沒出口就被武丁洪亮的聲音堵住了:“哈哈,傅說先生,我前些天做夢,夢中見到一個聖人,醒來向大臣們描述,一說那容貌,大家紛紛都說知道知道,說是一位知名的事兒媽——也就是您啊!我覺得事兒媽是難得的人才,充當我的諫官最合適。找茬是您的優點,爲我提寶貴意見好啦。”

“對呀對呀,傅說先生一路過來,提了一道的意見,找了一路的茬,挑了一車的刺兒。”主持人趕緊把路上傅說對於直轅車的抱怨、曲轅車的建議,以及差人跑死馬的弊端,給商王武丁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武丁一拍大腿,非常讚賞傅說的刁鑽眼睛,真是名副其實的事兒媽啊。

武丁承認,讓一個信使從頭跑到尾既不人道也容易出危險。據一片刻於武丁時代的出土甲骨記載,當時有一位年齡高邁的信使,在路上走了26天,行了600裡的路,沒有到達目的地就累死了,必然也耽誤了送信。有的信使行程更長,曾有一人創下48天連續行走1200裡的世界記錄。(順便說一句,信使接力跑,是周朝以後纔有的制度。)

武丁留下傅說攀談,傅說開始猛提意見,把他出身於民間低層的所見所聞所想所抱怨,盡數倒出。武丁聽得非常羞慚、頻頻點頭、臉一會紅了一會綠了,硬着頭皮做了認真記錄,最後滿面羞愧地讚歎道:“如果我是一把青銅短刀,你傅說先生就是磨刀石。你找茬提意見,就等於磨礪我的刀。雖然您說話是夠難聽刺耳,但這就像好的草藥,吃了都會令人眩暈,唯獨眩暈才能治好病啊(我們懷疑武丁時代的藥品是否都是毒品啊)。面對着大水,您就是我的舟;面對着天旱,您就是我的霖雨。您啓發我的心靈,澆灌我地內心。遇上您,我真是相見恨晚啊。”

武丁讓傅說輔佐自己,君臣一起修政行德,商朝於是大治,終於成就了一段歷史美談,被孟子在“天將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那段話中所讚佩——“傅說舉於版築之間”。傅說的故事是“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在中國的第一案例,是窮厄困苦之士的人生夢想。

十一

武丁時代的商朝大約有五百萬人口,相當於現在一個二級城市(唐山、岳陽)人口,卻分散在黃河長江之間的廣大地區。試想我們幅員廣闊的國家,無數的山林河流,無數的人蔘野鹿,無數的魚蝦和大閘蟹,只有一個城市的人口來消受,生活該是多滋啊。不用上班,也無須賺錢,遍地都是食物,守着株就可以待兔,一聲弓就驚下三隻鳥。

武丁在任五十九年,年齡據說接近一百,以至於許多媳婦先他而死(當時婦女平均壽命三十),於是武丁先後娶了六十幾位妻子。在衆位媳婦之中,有一位是運籌帷幄、馳騁沙場的“穆桂英”,叫做婦好。婦好曾經統帥13000人的龐大隊伍,征伐方國,這是商代用兵兵員最多的一次。

婦好的墳墓在河南安陽的一處名聲景點,墳內殉葬物品的清單到了令人驚愕的程度:

木槨和塗漆的木棺(內外兩層棺材)

十六個人殉

六隻犬殉

七千個貝殼(叫做“子安貝”,來自東南沿海,是當時的錢,表示她是款姐)

兩百多件青銅禮器(祭祀用的)

五件大青銅鐸和十六件小青銅鈴(樂器)

四十四件青銅工具

二十七件青銅刀

四個青銅鏡

一百三十多件青銅兵器(形制包括遠射、格鬥、衛體的完備組合)

兩件大型青銅鉞(鑄有猙獰的圖案花,是軍中統帥權威的象徵物)

四個青銅虎和虎頭

五百九十餘件玉和似玉器

一百多件玉珠、玉環和其他玉飾

二十多件瑪瑙珠

兩件水晶物品

七十多件石雕

五件骨器

四百九十多件骨簪子

三件象牙雕刻

四件陶器及三件陶壎。

清單中總的青銅器重量達到一噸半,這標誌着武丁時候中國全面步入青銅時代,徹底脫離石器社會。作爲文明象徵的第一標誌,青銅在早在五千年前黃帝時代就偶然出現了。黃土高原上渭水上游的甘肅東鄉縣,有一把銅刀和一些銅塊出土。但你千萬不要以爲這個“天下第一銅刀”是可以砍人的青銅武器。其實它只是水果刀,長四寸,連切西瓜的刀都算不上。此後中國大地上的青銅器一直寥寥無幾,不能取代石器成爲社會的主要工具,最多算是進入了“銅石並用”時代。

夏朝幾乎找不到青銅器,一直到商湯時代,青銅器也才都是小件的規格,銅指環啊、小錐子啊,魚鉤啊,小箭頭啊,戈頭啊,最大的是個酒杯,也只有十二公分高,數量也極少,總共發現的只有十幾件。到了商朝中期的武丁時代,青銅器的種類、數量、體積明顯高漲。人們找到孔雀石,孔雀石顏色翠綠,晶瑩可愛,很扎眼,人們都想把它燒一燒。它含有氧化銅,燒得時候加入錫石,達到960度而熔化,冒出青白之氣——就是所謂“爐火純青”,冷卻以後顏色發青,於是得到青銅,含有75%的銅,25%的錫。青銅硬度大、表面光亮,可以做銳利的武器。延展性也好,可以錘鍊成很細很薄的生活器具(比如小勺子)。青銅工具的出現,客觀上促進了建築、天文、手工業的發展,也爲甲骨文書寫提供了銳利的“筆”。

武丁時代,青銅開始滲透進人民生活,做飯有青銅的鼎、鬲、甗、甑;鼎最大,常在一米來高,重量相當於一個成年大胖子。盛飯的有簋、盨、豆、罐。不過這些都限於有錢人家享用。老百姓還是用陶器的。說實話用陶器更好,青銅器上面有銅鏽,銅鏽有毒,用青銅鼎煮肉、用青銅杯喝酒,對身體不好。

工人也用青銅器做工具,斧、錛、鑿、錐、鋸、鏟、耜、鑽、魚鉤等等,都是青銅的。此外,還有車馬器、建築部件,比如青銅的釘子。人們還鑄造銅貝殼作爲貨幣,以補充真貝殼的不足。生活中,凡可以使用青銅的,幾乎都有用青銅製作的。不過,青銅器影響範圍只限在城市,就像現在的計算機還沒有深入農村,當時的農具也都是木器、石器、骨器、蚌殼爲主,跟四千年前的神農氏沒有什麼區別。

生與殺是一對矛盾,青銅用於生產的同時也用於殺人。安陽地區一座墳墓中出土成捆的矛七百多件,足夠武裝一個城邑。青銅兵器有戈、矛、鉞、短刀,還有少量的戟和大量的青銅箭頭。箭頭是一種消耗性的武器,沒有足夠的青銅儲備,是不敢多鑄箭頭的。

在生與死之間,還有一種界乎二者的狀態,那就是醉。醉生夢死,是喜歡喝酒的商朝人的常態,人們把吃不完的糧食釀酒,加進香料,釀出芳香撲鼻的酒,使得大家都變成了豪飲的酒徒。後來商人因爲喝酒太多而亡了國。商朝人弄出很多的飲酒器:爵、觚、觶、斝、尊、壺、卣,這些字型奇怪的東西功能也多多,一時說不清。你只要知道其中尊是裝酒的就行了。往往做成動物樣子,鳥尊、鴞尊、駒尊、犀尊、羊尊、虎尊,最知名的是四羊尊,上有四顆羊頭。而爵是喝酒的杯子,樣子在古裝電視劇中常看到,像個麻雀,有頭有尾,還有仨腳,人從麻雀尾巴那裡對着嘴喝。

文字、城市、青銅,中國真正步入世界文明國家行列是從開始具備這三個條件的商朝中期開始,然而商朝人在進步的一方面同時,也承襲了遠古的野蠻習俗,那就是他們不論祭天、祭祖、求雨、過節,每次都要燒殺些人當祭品,十數人到幾百人不等。主人死了,殺若干親友奴婢幫着他扛行李往黃泉趕路,這當然可以理解;過節殺人表示高興也可以理解,平常蓋個宮殿,裝修個房屋,也要殺人爲祭,就顯得有些浪費了。最多一次曾出土五百多人的人殉——估計是個大慶,有的砍了頭,有的活埋,有的和狗埋一起,有的跪着,叫做人牲。經歷了三千五百年,挖出來一看,像定了格的恐怖電影。

有些人根據這些被殺掉的傢伙,論定商朝是奴隸社會。其實,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人殉是在葬禮上被殺掉的,去陪伴死去的人。人殉往往是死者生前的熟人,比如死者的朋友、媳婦、親戚、武士、臣僚,他們在地底下依舊各斯其職,有的還在墓裡持着戈,作出巡邏保衛的樣子。當然也有個別奴隸。既然還要在地下各司其職,所以一般是囫圇殺死,留個全屍。這種人殉和後來歷朝歷代的殉葬一樣(譬如寡婦之殉老公)沒有太大區別,奴隸只佔死者中的一小部分,也不是商朝獨有的現象,明朝和清朝的皇上和貴族們依然有用人殉。

人殉以外,商朝另一些被殺掉者,是祭祀上帝以及商人祖先的“人牲”。人牲則完全不是奴隸。統計發現,商朝總計1.3萬的人殉與人牲當中,75%發生在商朝盛世“武丁時代”。這是因爲武丁時代戰功最煊赫的原因,所以推論可知戰俘是人牲的主體構成。武丁所捉來的戰俘絕大多數都殺了作爲人牲,極少量養起來轉化爲奴隸(用於從事養馬、打獵之事,用於農業生產的則絕少)。這一點被卜辭的研究所證實,以典型的羌方戰俘爲例,轉化爲奴隸去養馬的只有一例,其它全是殺了祭祀上帝,每次三人、五十人、三四百人不等,被殺掉的人身上還帶着戰場上的箭傷,從頭骨分析都是什麼“類高加索人種、海洋尼格羅人種、愛斯基摩人種”,來自遙遠的五湖四海,更說明是戰俘。他們的腦殼上刻着武丁的戰爭偉績,讓上帝吃的時候先看看見。

所以說,商朝所謂“臭名昭著”的人殉人牲,按被殺者數量比重看,依次的是戰俘、葬禮死者的親友,最後是極少量的奴隸。而且從總的被殺者數量看也並不多。如今挖出來的是1178人(這個數目當然不全,因爲還有一些倒黴蛋至今未見天日)。幸好商朝殺人祭祀是件神聖的事,必須嚴格記錄在甲骨上,專家們於是統計了所有出土的十五萬片甲骨,發現累積人牲總數爲13052人。把它平均到250年中去,是一個月四人。對於一個諾大的商王朝來說,一個星期殺掉一個人作爲人牲,實在不是太多,根本都不血淋淋,還沒現在一天出交通事故死的人多呢。其實,人牲、人殉是遠古時代人類的共同習慣,出於對神靈祖先的敬仰。僅僅因爲一週平均殺掉一個人牲就判定當時是奴隸社會,豈不有點危險。

其實奴隸不是商朝的專利,後來的周朝也有一些。更後來的漢朝,奴隸的使用量有增無減,不論官府還是民間,都豢養役使奴隸,“臧獲”和“奴婢”是對他們的流行稱謂。他們與養馬一樣被當作一種投資,奴婢可以買賣。從很多史料和文學作品中我們目睹了他們勞動的身影,遍及了漢朝手工業、畜牧業、農業、運輸、礦冶、煮鹽和商業領域。皇帝甚至發召規範田地上的奴隸數量。奴隸因過度勞累,折磨屈辱,自殺、早衰、瘦斃,比比皆是。主人們希望奴隸短命一點,因爲老了不能幹活,還得花錢給他養老。漢朝以後的朝代暫不贅述,事實是,即使到了最後的大清朝,乾隆爺還一直把罪犯及其家屬發到功臣家裡爲奴,賈寶玉身邊的丫鬟也淨是買來的。

做完這樣的縱向比較,我們再作橫向比較。商朝的奴隸數量與同時期的埃及、古巴比倫相比也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在古巴比倫王國與北方亞述人的頻繁戰爭中,動輒有十數萬人甚至二十萬活口做了戰俘,而三萬、七萬、九萬戰俘的記錄更是史不絕書。埃及法老也是頻頻出征、大有斬獲,捉到數萬甚至十萬俘虜。這些被俘的人口絕大多數轉化爲國王和政府直接掌管的奴隸,還有一些發往奴隸市場出售給民間。而我們商朝的武丁先生,一次出征在三千五千人左右(只有一次達到一萬人),戰俘又多被當即殺掉用於祭祀,實在沒有多少奴隸。

商朝最主體的人口,也不是奴隸,而是守着幾千年時代相傳的土地,土地上的宗族農戶。他們平時聚族而居,戰時按族出征,這是社會的主體。他們在族長佈署下合族協作,“庶民經於千畝”,上千人在田上進行集體勞動,場面十分壯觀。他們把收成的一部分上交國君,其它則留在農民宗族內分配。他們有自己的工具、農舍、自由、人格和自行支配的糧食財產,這不是帶着鎖鏈、一無所有、被買被賣的奴隸所能等同的。倘若一個社會最主體的人口——土地上的稼穡者不是奴隸,那這個社會還能被視爲奴隸社會嗎?當然不能。

而西方晚些時候的古希臘和古羅馬則不然,恩格斯說,雅典公民九萬人,而奴隸高達三十六萬人。奴隸的定義,是“會說話的工具”,不算是人,跟設備機械差不多,可以買賣,不佔有生產工具,他的主人處理他,就像處理一件物品。奴隸構成了古希臘、古羅馬社會生產的主要形式,在迦太基的一處礦井,就有四萬奴隸在工作,克拉蘇一個人擁有兩萬奴隸,安東尼時代一個有錢寡婦的遺產中包括了6000名奴隸。奴隸們在市場上公開買賣,還可以像牛馬一樣租給別人收取租金,成爲社會的一大主體階級。沒有奴隸,“世界”就一天也運轉不下去。當時在亞歷山大城奴隸的價格是如此的低廉,造成很多富人寧願購買奴隸而不願意僱傭自由人。有人估計羅馬在奧古斯都時代有大約5000萬到8000萬左右的奴隸。事實上,基於奴隸的經濟和使用奴隸的經濟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奴隸社會,因爲它的存在靠着奴隸來維持。但後者,譬如美國從前存在黑奴,不能以爲黑奴存在美國就是奴隸社會。同樣,也不能因爲商朝存在少量奴隸,就說這是奴隸社會。如果以這個標準來看的話,中國漢代無論是政府還是私人都有大量奴隸,政府中稱褚衣,私奴男稱家臣,女稱室妾,也夠算奴隸社會了。

說商朝是奴隸社會的人,是受“奴隸社會是人類歷史發展必經階段”這一說法的束縛。事實上,奴隸這種身份的人曾經在世界各民族的歷史上長期存在過,甚至在資本主義社會也曾存在奴隸,美國建國時有70萬奴隸,佔全人口六分之一。但我們不能因爲找到了幾個奴隸,就說“看,我發現了奴隸社會”。歷史上,奴隸羣體僅僅在極個別地區(地中海的希臘、羅馬)獲得過充分的發展,上升爲占主導地位,使得整個國家的經濟和發展建立在奴隸者的勞動上,從而使這一地區的社會納爲奴隸社會。我們甚至不認爲埃及、古巴比倫是奴隸社會,雖然他們的奴隸數目遠遠比我們的商朝多,但仍構不成社會生產者的主體。

關於商朝土地上的稼穡,我們還有必要多談兩句。他們在史料中被稱作“民”,在甲骨文中被稱作“衆”。郭沫若老先生解釋說:“衆”就是奴隸,從甲骨文上看,“衆”是日下三人形,說明他們是在熾熱炎炎似火燒的山野裡,赤身露體耕作着的奴隸。

其實,農田勞動自然是在日頭底下,除非哪一天實現了農業室內化纔會改變,但憑什麼說日頭底下勞動的人就是奴隸呢?上及神農氏,下及今天的農村,幹活的人都在日頭底下,難道都是奴隸?再說,“赤身裸體”這也是郭老放任自己的想象,“衆”中的“人”(圖片)是人體的側視形,在哪個字中出現都是這個寫法,並無穿衣或裸體之別,不知道爲什麼到了“衆”字中就看出他是不穿衣服的了。

郭老在幾乎沒有證據的基礎上,僅從字樣上就斷言“衆”是奴隸,實在讓人不能服氣。對於史料上的“民”字,郭老也釋爲奴隸。他把一段關於商周的古文翻譯得有聲有色。原文是:“殷周之民,年二十受田,六十歸田。春,令民畢出於野,里胥平旦坐於右塾,鄰長坐於左鄰,畢出然後歸。婦人同巷相從夜織,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必相從者,所以省費燎火,同巧拙而合習俗也。”

這本是一個祥和的農村生活,簡直和現今沒有什麼兩樣,但郭老爲了證明他的奴隸制,作出翻譯是:“這裡的邑,很象是奴隸勞動的集中營。里胥、鄰長就跟哼哈二將一樣,坐在居邑門口,監視‘民’之出入。連婦人的工作時間一天都是十八小時,男人的工作時間也就可以想見。”

里胥、鄰長扮演着“監督者”的角色,不假。但只要人類還存在,任何時代的勞動恐怕都需要有人在一旁組織監督,即便今天也不例外。郭老有什麼理由一見有人監督,就把它同奴隸集中營聯繫起來呢?事實上,如果是一羣帶鎖鏈被強迫勞動得奴隸,光靠這兩個老頭子還根本監督不了他們呢!這兩個人只是宗族長者罷了,指揮一幫宗族農夫在田野上勞動。而“婦人同巷相從夜織,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明明是說她們勤快,聚在一起集體紡織節省蠟燭,相當於節省了工作日。郭老竟也能從中計算出奴隸制的“十八小時”工作日來。如此豐富的想象能力,除了詩人郭老以外,恐們很難找出第二人。

到底這些“民”或“衆”是什麼身份呢?原古文中說得已經很明白,這些民二十歲時國家發給他們田地,六十歲時候收回——這怎麼會是奴隸呢?奴隸怎麼會授田呢。

倘若商朝不是奴隸社全,它到底是什麼性質的社會呢?我認爲,它是初級的分封社會。說到這,不免有人驚詫,甚至憤慨。是啊,這不太適合我們已經養成的思維習慣。但是,我們只能這樣來理解那些在農田裡合族勞動的農夫大家族們。孟子說:“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就是說,夏朝每人發五十畝地,商朝七十畝,周朝一百畝。這就是所謂“井田制”,土地全部屬於國家,是一種原始公有制。國家組織土地上地農戶合族勞動,類似後代的國營農場。“農場”十分之一的面積作爲公田,農戶們要照顧耕作公田,把公田的收成上交國家,私田的收成留給自己族內分配。國家還要派田官到這“國營農場”來監督工作,就是郭沫若所說的“里胥”。

這種原始公有制的土地分配方式,直到東周春秋時期,纔開始瓦解,原因是國營農場大家幹活不賣力,於是慢慢出現私營,也就是土地私有,私人擁有土地的地主也出現了。

十二

武丁在位長達五十九年,隨後駕崩了。作爲一代雄才大略之主,武丁的特點是武力最強,猛攻上工下口方、鬼方、土方、周方和羌方,等等。其中對鬼方戰爭進行了三年之久,最終克之,功業赫赫,標誌着商王朝的國力達到顛峰狀態。這時候的中國分成三個環,中間王畿千里,是王朝直接控制的核心(這類似於集團公司總部),往外一環是諸侯,武丁把自己的兒子和一些著名將領封在這一環裡爲諸侯,爲商王朝鎮守國土(這算是商王投資控股的公司)。打仗時候他們跟隨商王出征,平時向商王朝進貢賦稅,幹些修城挖河之類的雜役,他們的領導人稱侯,這也是諸侯一詞的來歷(意思是很多侯)。商王朝的最外一環,是與商王朝或友好或敵對的方國(算是商王參股的公司,弄不好的則是競爭對手),見諸甲骨文的方國有五十多個,商王給他們起了難聽的名字,土方、虎方、危方、犬方、邢方、人方、基方、淮夷、龍方、羌方、鬼方,他們的領導人稱伯。鬼方、周方這些方國被武丁打敗後,臣服於商,其領導人受封改叫鬼侯、周侯。周侯需要特別提及一下,他向武丁敬獻了龜骨、牛和來自甘肅天水地區的一位美女,以示臣服。一旦周方發生二心,不勤勞王事時,武丁就會命令犬侯、倉侯這些與周方爲鄰的諸侯出兵去警告他,迫其服商。

所以商朝的結構,還不能跟秦漢王朝去比。真正的商朝,只是中間那一小塊(王畿千里),古文中所說的商人、殷人,也只是這一小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其它地方,都是商王朝控股、參股的而已。而在秦漢王朝,中國的每一個郡縣,都是中央的獨資子公司。在全國大一統的程度,商與秦漢還是有差別的,不能相提並論啊。

武丁驅民以戰,與方國動武,是歷代商王中最多的,有人說這是窮兵黷武。其實武丁的遠征是防禦性的進攻,用他的話來講叫“以保我後生”——我去打你們這些方國,打怕了你們,以免未來你們欺負我的後嗣。這就是以攻爲守。每次進攻都能使國內獲得一段安寧。一旦好久不出去打,方國就會復來騷擾侵掠。武丁並不是爲了掠奪財富、擄取人口而發動戰爭,而是出於保疆守土。這就像漢武帝北征匈奴,難道是看中了匈奴的財富嗎?當然不是。於是,商王武丁的對外戰爭,是具備積極意義的國家防禦,而且爲大中國的最後一族,做着細緻持久的兼併工作,也算是深入險阻、不辭勞苦了。後來的西周王朝就因爲只重文事,不加意對外用兵,結果亡於西邊的犬戎。犬戎對華夏文明備加蹂躪,導致生民塗炭。所以,不要一見到打仗,就認爲是壞事,對外用兵也是有積極意義的。

武丁的對外戰爭給他的繼任者們打下一個鞏固的統治基礎,開創了一個強盛的局面,武丁的繼任者得以安常處順,方國們迫於從前武丁的勢力,亦不來騷擾。商王朝保持着它的興盛。

武丁的孫子武乙很值得一提,他是個很有個性的商王,一名無神論者——天不怕地不怕,多次嘲弄上帝。他對於神職人員們藉助占卜以上帝代言人的角色來干涉他的權威非常不滿。爲了加強王權,打破神權,武乙命令工匠雕了一個木偶,稱做天神。把木偶安置在王廷中,設下賭局,召集朝臣前來觀局,他要親自與天神賭博。神職人員告訴他,木偶不會賭博,他便命這個史官代替天神來和他賭,史官只得應付,步步退讓。武乙連贏三局,便問道,“你既是能替天神言事,爲何還輸,可見天神無靈”。便命侍衛們將木偶的衣冠剝去,痛打一頓。在場的神職人員嚇得面色蒼白,背後罵他無道。武乙知道以後,也不以爲意。他又把一袋子牛羊血掛在高杆上,仰而射之,血呼拉拉地灑下來,名曰“射天”,表示給上帝放放血。這標誌着神權的跌落,人類開始擺脫對虛無神力的恐懼和桎梏,走向成熟。自此以後,神職人員們不敢再幹預武乙的行動。王權與與神權二元分離,互相進行較量和鬥爭,是商朝的特點,比如盤庚遷都就遭到神職人員占卜的阻撓。但是商王不斷嘗試兼併神職人員的祭祀、占卜特權,政教分離向王權一元專制轉化。由於武乙射天的努力,王權的地位空前提升,人間造神運動蓬勃發展,竟把從前子契、商湯這些早期先王捧上了天,稱之爲“下帝”,下帝當上帝的副官(賓於上帝),後來乾脆平起平坐,合爲一體,商王的祖先就是上帝。從此以後,神權開始跌落,王權統治着上界和塵世。上帝的代言人神職人員也沒了大樹可以依靠,商王甚至經常燒了神職人員以求雨。神職人員從此大跌面子,權力衰微。甚至到了春秋時代,魯國的僖公還要焚燒一個巫師和一個殘廢人來祈求下雨呢。

同一時代的埃及帝國,也存在政教二元的鬥爭。法老“埃赫那吞”也與對阿蒙神廟的祭司集團進行了堅決打擊,把阿蒙神廟列爲虛妄而封閉之,財產沒收,祭司驅逐,凡公共場所刻着的“阿蒙”(太陽)字樣悉被剝除磨滅。然而,阿蒙神廟祭司集團盤根錯節的勢力並不是那麼容易清除的,法老埃赫那吞雖然也實行遷都另闢蹊徑,給帝國帶來了一番生機勃勃的氣象,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祭司集團消耗着大量的財富,它的陳腐氣氛和僵化管理籠罩在埃及上空,最終拖累了埃及,使埃及走上衰落。(看來,宗教權與王權並立不是好事情,歐洲中世紀的黑暗和停滯,也歸咎於政教分離,基督教勢力壓倒了王權。)

武乙,這個敢於跟上帝叫板的中國商王,最後跑到陝西渭河流域打獵,結果一去不返,據說是被上帝的暴雷劈死了。這當然給那些迷信很深的神職人員提供了因果報應的證明。其實武乙在歷代商王中,敢於藐視天神,打破神權,加強王權,是個有所作爲的人。至於被雷擊死,那完全是不懂得科學,在山頂上不知避雷雨的結果。當然,渭河流域是周人的活動區,武乙打獵死在那裡,不排除是周人行兇。有人考證,武乙的“打獵”就是征伐周人的代名詞,在與周人的戰鬥中他不幸死掉了,爲了避諱自己的失敗,史官把武乙之死說爲打獵中途出了意外。

武乙的武功其實不錯,他在位的時候是祖爺爺武丁死後第五六十年。由於長期缺少大的對外戰事,西北地區的方國——旨方、羊方、覷方、周方在武乙時代開始陸續反叛——這是國家忽略兵事的惡果。並且一直很乖的東夷人也不知撒了什麼臆症,突然侵入王畿。武乙爲了集中力量對付離自己近的東夷人,被迫結盟於西北的周人,委任周人幫助自己安定西疆,並騰出手來壓服了東夷人。然而周人則趁機開始在西北搶地盤,自我壯大。他們在周侯“季歷”的領導下,以陝西岐山爲根據地,滅了附近的程國,活捉了義渠首領,自此聲威大振。季歷爲了表示他的軍事行爲是奉商王旨意行事的,就帶了貢物來到商朝見武乙。據《詩經》說他是騎了馬去的。武乙看見周侯勢力雖然強大,但還肯臣服於商,非常高興,出於安撫,便賞賜給季歷三十里土地、美玉十雙、良馬十匹。

我們知道,當時商王朝的疆域已經龐大到了其物質能力所允許的極限,超過這個限度,就沒有實力去管控了。所以武乙要藉助周國力量幫他管控西方。憑藉着周侯季歷的協助,武乙又親自派出將領,終於平叛了西方鬧了好多年的反叛方國們,商王朝恢復了穩定。不過,周國也從此成了商人無法拆除的一顆定時炸彈,尾大不掉,令商朝無可奈何。

武乙的兒子文丁繼位以後,爲了解除周人的威脅,採取懷柔政策。周侯季歷毫不客氣,看看中央沒動靜,就征伐山西長治地區的餘吾戎,餘吾戎敗而降周。周侯季歷向文丁報捷(獻上俘虜和戰利品)。文丁嘉封季歷爲“牧師”,牧師有地方伯長的意思,專征伐權。文丁希望季牧師幫他安定邊陲。季牧師於是又徵始呼戎,始呼戎敗而降周。過了幾年,季歷再次打敗翳徒戎,把三個翳徒戎大頭目送給文丁獻捷。文丁看看季牧師越來越厲害,感覺不是好事,乾脆突然下命囚禁季歷,季曆本來沒有叛商的想法,一氣之下就死在商都朝歌。古書說“文丁殺季歷”,就是這回事。而季歷的兒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西伯姬昌,接班之後,晝夜磨牙,作磨着抱負商王朝,最終成爲未來商朝的掘墓人。附帶一句,周侯季曆本來是老四,不該當周族掌門人,但是他的兒子姬昌是個神童,爲了能讓姬昌接班,老周侯就把位子給了季歷。季歷的大哥和二哥看看自己沒戲了,就奔跑去了遙遠的地方——江南的無錫,在那裡開拓了後來的吳國。這是後話不提。

文丁殺季歷的作法沒能阻止周人力量的發展,相反,周人與商朝的矛盾加深了。不過文丁鑄了一個商朝最大的鼎也是世界最大的青銅器“司母戊大方鼎”獻給他死去的母親。文丁的繼任者“帝乙”時代,東夷地區的“人方”發生叛亂,爲了不至於東西受敵,就把文丁的一個幼女,生得美麗端莊,嫁給了西邊的姬昌,向姬昌所代表的周人致歉,說我們一時沒照顧好你老爹季牧師,使他死在我們那兒了,抱歉抱歉。《詩經》描述了這場隆重盛大的婚禮,還在渭水上用舟搭了一個浮橋迎接新人(繩索連起好多船橫貫河上),詩中還創造了“天作之合”這個詞。

十三

在武丁死後約120年,武丁的六世孫、武乙的四世孫、文丁的孫子、帝乙的兒子——“壞蛋”商紂王同志在安陽隆重繼位了,時間是公元前1075,已有五百年的商朝歷史走到了尾聲。不過商紂王沒感覺到任何惶惑,恰恰相反,由於神權的跌落,王權在上升,紂王的廟號乾脆是“帝辛”,他的爹爹廟號“帝乙”,都與上帝齊名。這是商朝兩個唯獨稱帝的商王,號稱天上人間的最高主宰。可惜也並沒有帶給他們的王朝什麼好運氣。從紂王的老爹開始,東夷和周人開始從東西兩方向“尋釁”進攻,商王朝與方國曆代積累的矛盾至紂時已尖銳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並且文丁時代連連遭受自然災害,王畿地區的洹水“一日三絕”,商朝經濟與國力日漸衰弱。曾經有人做過統計,每次改朝換代,總伴隨着氣候的大波動,不是有了酷熱旱災,就是氣溫驟低導致北方遊牧部落南下侵襲,以尋找糧食、草和政權。

紂王的名字本來叫“受德”,他爹爹給他起的,覺得他繼承了老爹的品德,所以叫“受德”。老百姓多數取“受”的諧音,管他叫做紂。如果搞來商紂王的DNA分析,一定發現他是個優質人種,難怪老爹喜歡。根據加拿大“安大略省博物館”館藏石刻記載,帥哥商紂王知識淵博,天資聰穎,並且力大無窮,能手格猛虎。甲骨文的“戲”字,由一支戈、一隻老虎和一個凳子構成,說明鬥老虎是商朝的時髦表演,紂王甚至親自表演,好比西班牙的鬥牛,甚至更血腥。這樣的體育明星必然也是全國少女的偶像,難怪後來他跟妲己湊成英雄美女的一對兒。紂王天身手矯健,體魄俊美,是個帥哥,能“倒曳九牛,扶樑換住”——同時倒拉好幾頭公牛,托起屋樑,讓人在下面換柱子,至於搬個大鼎之類,也不在話下(這一點,他和夏朝的亡國之君夏桀一樣,夏桀也手拉銅鉤,力擒母犀牛。)

紂王不光武力好,也熱愛學習,博聞廣識,能詩會賦,口才絕佳,鐵嘴鋼牙,大臣都辯不過他,都不抵他聰明。不過,據說這種高智商的君主,往往看不起別人說話,所以一意孤行,把自己的大好江山給抖摟光了。所謂“智足以文過飾非,辨足以拒諫塞議”。後人形容隋煬帝也是這樣。不過,這是對末代君主落井下石的偏見,連他們敏捷的才思都變成了缺點,難道魯頓反倒是好的嗎?面對商朝末年的爛攤子,魯頓者豈不更要糟糕。後代學者總是對末代帝王過於苛刻!

作爲一個文武雙全的優質人,紂王的壞名聲主要來自他在刑殺方面的工作成效。刑殺是商朝的精神財富,計有砍頭,活埋,肢解,去勢,刖足,鑿臏,割鼻,剜眼,拔牙,割舌,去耳,紋面等等(看得出來,那些負責行刑的人如今都投胎去了美容院)。刑殺中最厲害的就是脯、醢。紂王的三個首席大臣,一個被他脯了,一個被他醢了,一個被他關進監獄。脯,就是把活人做成肉乾,像四川的老牛肉乾兒;醢,是把活人剁成肉醬。那時候收拾一個人就像收拾一條魚,劊子手都是廚師出身。

事情的過程據司馬遷說是這樣的,鬼侯有個漂亮女兒,於是將其獻給紂王。可偏偏這個女孩性冷淡,堅決不答應紂王的有理請求,抵力抗拒。紂王大爲懊喪,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一怒之下殺了她。事後他雖然有些悔恨,但鑑於自己一貫正確,只好找了個罪名,把女孩的爹鬼侯給醢了,以免尋釁報復。醢是非常好吃的東西,就是請廚子把人肉曬乾,切碎,加鹽、加酒、加梅子(商朝人喜歡吃酸的),加酒麴,裝入甕中密封百日發酵,拿出來跟黃米飯一起吃,頗有香趣。鄂侯得知此事(鄂侯是鄂國的君長,後來鄂國搬遷去了湖北,所以湖北簡稱鄂),跑到殿上來憤怒地抗議,您怎麼把人醢了!結果也被一併斬首,做成人肉乾(脯)。西伯姬昌見兩侯被害,私下裡嘆息了幾聲。沒想到被崇侯虎聽見了,向紂王打了小報告。西伯姬昌於是被逮捕,囚禁在羑里監獄,差點也進廚房。

即便這事是真的,那紂王算不上多壞。其實,重刑殺一直是商王朝的傳統特色,一組有趣的數據很能說明問題:從前武丁在位的五十九年間,使用人牲合計爲五千四百一十八人;接下來的九十年間,用人牲是一千九百五十人;而紂王與其父親的四十年間,用人牲僅七十五人,明顯少於前代,可見商紂王對老百姓並不殘暴。而且,把人醢了,即便在後來的大周朝乃至漢朝的劉邦也都這樣幹過,不算稀奇。並且我們說,鬼侯、西伯、鄂侯這三個苦主都是方國君長,紂王處罰殺掉他們,屬於商王朝與周邊方國的政治鬥爭,而政治鬥爭一貫是秋風掃落葉般殘酷無情的。特別對鬼侯、西伯這樣不老實的西部方國,征伐和處死他們是歷代商王的政治工作,即使做成肉醬也不算什麼殘暴——武丁就經常把俘虜來的方國首領頭殼鋸開,在上面刻字。所謂紂王殘暴,都是他的敵人在勝利後添加給他的罪名。

至於紂王和妲己的事,也是一段佳話。妲己來自商王畿以南有一個小國——有蘇國(在今河南武陟),因地小人稀,出產不富,湊不齊貢賦,就把妲己送來頂數了。妲己成熟嫵媚、風姿綽約,長得有點像李玟,英文名dada,外表性感豐滿,又嬌又豔,明眸皓齒,風情萬種,很有浪漫的特質……妲己一看紂王,也屬於俊帥型的美男,有着精緻完美的五官,高貴俊朗的氣勢,偉岸俊逸的身形,有點像周潤發,全身上下在舉手投足間散發着貴族氣度。總之,你無法從他身上找到任何瑕疵!紂王的頭上戴着王者的“雀屏冠”,冠型高聳,如孔雀開屏,上部張開寬幅近半米,用衆多玉飾組合而成,好像一面太陽竈。紂王的耳環沒有像後世那樣穿在耳洞裡,而是垂在玉冠下面直達耳際。紂王上身是交領的絲衣,絲綢是他的最愛,下身是商朝人常穿的“旗袍”,前後兩片,兩側有縫。旗袍裡面紂王光着大腿,小腿上用皮革裹了(綁腿),腳上是革制高統靴,平底無跟,靴頭上翹,穿之而有練達英爽氣概。

妲己穿的則是平頭絲履,站在堂下卓然不羣,身上的絲衣和遠古時代的幾縷陽光,輕輕貼在她柔軟而光滑的肩頭。雖然被當作貢品退出,態度依然從容高雅不可撼動,彷彿見了龍蝦也不遷就,在一霎間,把紂王徹底迷住了。

“過來,你叫什麼名字?”帝紂的嗓音突然低了八度。

“稟告紂王,賤妾名叫妲己。”如同鈴聲一樣清脆的聲音,猛烈地撥動着帝紂的心絃。與此同時,有蘇氏的使者偷偷地擦着他們臉上的汗珠,長長出了一口氣。

紂王讓妲己走進,妲己脫掉小襪,款款舉趾,走上席子,側跪下來,給紂王倒酒。紂王斜眼看見她光着肥白的腳兒,猩紅的腳趾甲,心神飄忽無定。紂王第一次真正地墜入愛河,體會到了難以言傳的快樂。與妲己相比,後宮中的所有妃子都愚蠢粗俗得不值一提。“朕直到今天才知道,以往的人生其實全是虛度。”

紂王嫌安陽地區可玩的地方少,歷代祖先陵墓多,每隔幾天就要忙住舉行繁瑣的祭祀,妨礙他和妲己浪漫,於是下令在商都以南一百多公里的朝歌(河南淇縣)建造了觀景用的鹿臺,周長三裡,高達近千尺,上面修了殿宇,從中可望雲雨,簡直是中國的金字塔。而更遠的沙丘(河北平鄉)他又造了一個很大的苑圃(古代動植物園),飼養珍禽異獸,並建立了酒池、肉林兩個著名景點,也就是古書所說的“灌酒爲池,懸肉爲林,使男女裸奔其中”,這是大家都知道並且嚮往的。

紂王經常帶着妲己往來於朝歌鹿臺和沙丘。這固然可以理解爲紂王貪圖享樂,也可見的出商王朝積累了五百多年的財富殷實。埃及法老大修金字塔和阿蒙神廟,紂王的大興土木也是勢出必然。須知,糧食是一種不可長期儲藏的東西,糧食大豐收,國庫充盈的時候,埃及的法老和中國的商王就開始動用腦筋了,他們用糧食做工資,招募大量人夫,去修建金字塔或者鹿臺沙丘。把容易腐敗無法保存的糧食,轉化成聳立着的建築。這是一種財富向另一種固定、恆久的財富的轉化。

看看埃及現在的旅遊業,當地人還在享用着金字塔給他們帶來的旅遊財富,可見法老王的聰明。法老時代人們的勞動,飽含着遠古的太陽能,一直傳遞消耗到了今天。

紂開有了妲己以後,受妲己影響,也開始對流行樂感興趣。他派音樂製作人“師涓”四處蒐集鄉間小調,把它們加工成風格輕快的新歌曲,以便給妲己出專輯。音樂配器是青銅的鐘、鈴、磬、鉦等多種組合,爲了演奏好這些複雜的樂器,製作人們還事先排練。不料,人們聽到妲己的專輯之後,都皺起眉頭,管這叫“靡靡之樂”。

紂王和妲己不管這一套,他倆不喜歡主旋律的雅樂,嫌它沉悶。紂王說:“這些雅樂用在祭祀上,形式呆板,曲調簡單,節拍緩慢,像嘆氣一樣,誰聽了誰跑。”爲了逼着樂師們有所創新,紂王把他們關進“賓館”,直到寫出纏綿迷魂的流行樂才放出來。雖然被後來道貌岸然的儒者斥爲“靡靡之音”,這些東西跟我們現代常聽的“魔鏡魔鏡告訴我,男人到底要什麼”沒什麼區別。所以紂王妲己給當時音樂史來了一次革新。

Mirror,Mirroronthewall,who‘sthefairestofthemall.紂王和妲己互相依偎着。在月朗星稀之刻,鹿臺外面撒着清光如水,紂王和妲己倆人手裡搖着熒光棒,欣賞着臺上宮女們的曼聲柔唱,感受着美人的飄搖起舞,一種夢幻般的韻致,使他倆通宵達旦,忘記身在何世。這隻差“白樂天”那樣的詩人爲他們寫個《長恨歌》什麼的

平心而論,紂王寵愛妲己,也算不上什麼淫亂好色,比起從前武丁的六十幾個媳婦,比起未來皇權社會的三宮六院,還來的慚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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