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漢忙着去哨位後邊拿那半截木頭樁子,那是瘸子的座兒,他是早想聽瘸子胡訕了。泥蛋還在撓頭,“這個吧…”
“那個媽!我也是長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戰,回頭打仗點名要了你去排頭,知道什麼是排頭嗎?”瘸子說。
滿漢的木頭樁子也端過來了,他們這地方根本就沒人要來,看守生戳在那兒完全是源於和衆人這幫犯軍的互相監視,於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對意見同流合污了。
瘸子坐下開始白話:“上次說到日本鬼子在樹上打暗槍是吧?正好告訴你們什麼是排頭,就是走最前邊,一探道,二勾得鬼子開槍,當然也是最先死的。我們排頭那個四川兵腦袋當時就被打開花了…你再撓頭我就讓你做排頭。”
於是泥蛋連撓頭也不敢了,瘸子也知道他得逞了,但瘸子說的事讓他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滿漢提詞:“排頭的四川兵腦袋被打開花了,你上次說過他叫麻什麼的。”
“麻什麼嗎?我想不起來了。算了,不說死的了,機槍手…”
這裡離迷龍的屋很近,迷龍在他屋裡吼叫:“別他媽提我!”
瘸子說:“嗯,不提。機槍手叫迷糊,可不是咱們的關門睡覺大神迷龍,腦花子濺在迷糊臉上,迷糊當時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腦花子來!”迷龍喝道。
瘸子涎着臉隨手拈來,“迷糊說我打出你腦花子來,叫鬼子給日了,在樹上…”
迷龍把一個鞋一類的東西重重砸在門上,他都懶得抗議了。於是瘸子張牙舞爪地說,嚇唬着那兩沒打過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頭兵,我當然記得你叫要麻。沒什麼腦花子,你只是着了一槍就安靜地躺下,我們以爲你會爬起來就說先人闆闆,可你再沒起來。”
瘸子在心裡看見了要麻,他仍趴在緬甸叢林裡那個不知名的角落裡,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比他生前遠爲美麗。
瘸子看着狗肉,狗肉在院裡看着瘸子,瘸子張牙舞爪地嚇唬着看守爲自己換取路引。
“別怪我拿你當作談資,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着狗肉,想着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瘸子終於混出了收容站的門,他往外走着,那兩個玩忽職守的看守沒口子叮囑,“要早點兒回。晚了我們要被搞死。”瘸子滿口答應:“是啦是啦。”
泥蛋強調說:“半個鐘頭。”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當我出恭?”瘸子說。
收容站裡的某個門猛響了一聲,然後登登的腳步,他們心裡都暗叫不好,衝出來的傢伙是迷龍,那傢伙忽然不打算睡了,瘸子的搞法提醒了他。
那傢伙衝出來的動勢嚇得泥蛋猛退,而滿漢性子直一點兒,往前猛衝去搶聽故事時圖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槍。迷龍把滿漢猛推了一把,讓那禪達人差點兒沒在牆上撞吐了血,他也不顧後果,徑直出了大門。
泥蛋離了足幾米嚷嚷:“幹什麼!幹什麼?”
迷龍頭也不會地說:“找人!”
瘸子幫他解釋:“找他老婆!”
迷龍斜瘸子一眼,“你見我老婆了?”
瘸子攤了攤手,他倒不怎麼怕他,“沒啊。”
“那要你多嘴?”然後那傢伙大步匆匆,去了瘸子相反的方向,泥蛋和滿漢終於搶到了槍,但拉槍栓的那個猶豫勁兒還不如沒槍。
瘸子警告他倆:“小心慢來。這也是殺人王,東北老林子來的人熊,不用槍比用槍殺得還多,連咔吧帶劈叉,拳頭下沒不碎的骨頭。你們比日本兵結實,要不要試試?”
滿漢堅定地搖頭,泥蛋堅定地戳他身後不動。
於是瘸子在撒丫子前給他們寬了寬心,“放心啦,他那飯量除了軍隊沒人喂得起,晚飯前爬也得爬回來。我騙過你們嗎?”
然後瘸子毫不猶豫去了他要去的方向。
瘸子迂迴於禪達迷宮一樣的巷道中,上回走在這裡時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布,而他抽瘋似地想去見一個女人。
瘸子從不喜歡軍伍的集羣生活,互相看得太纖毫畢現。瘸子知道迷龍抽瘋完就會回來,吃他的份兒飯,並且還不信他已經沒了撿來的家庭。孟煩了要什麼,那二十個也全知道。一個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憂的豐滿胸脯,似乎普天下很多,但從回禪達的那天瘸子就明白,它只能來自一個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瘸子想了多少,他們都會總結爲無可辯駁的五個字:他想睡女人。
這回瘸子認識了路,走得輕快了許多。他沒法不注意到所過之處的挨家挨戶,都在門口放着一個小油燈,用瓦片遮護和蓋頂,在這樣的大白天都亮着,瘸子想可能是當地什麼古怪的節氣。
在頭次碰見狗肉的拐角,瘸子又聽見了一隻狗低聲的咆哮,這真是嚇得瘸子出了一頭白日見鬼的冷汗,然後他看着一條瘦骨伶仃的小叭兒狗在那衝我咆哮,瘸子往前走了一步,在這個饑饉的世界裡狗對人並沒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於是瘸子走到了那處巷子的拐角,聽着小醉的雞在小醉的院子裡低鳴,瘸子看了看小醉門上的那個八卦,它翻着。
他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着另一家門坐了地,看着巷牆之上的天空,此處的雲層永遠變幻莫測,像極了我此時的心情。
能活下來總是好的。
瘸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過很多次,今天卻想起來他原來才二十四歲,等在小醉家的門外,瘸子發現他還活着,痛苦而甜蜜,頭髮根子都在顫慄,一個初戀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