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傢伙不形於色,兩句話間的落差也實在大了點,他那些親隨可不管這些,抹了江鬆的肩膀就要上繩子。
虞嘯卿說:“軍人須有敬重之心。”張立憲何書光幾個人仍在生綁,他們大概除了虞嘯卿也不敬重個什麼,於是虞嘯卿吼道:“銬子!不是繩子!”
那幾個人總算明白過來,換用了較爲文明的銬子,江鬆扎煞着雙手琢磨剛戴上的銬子,他總算是還幸運,其他人都見過特務營長被綁得像頭待宰的活豬。
瘸子還不是那麼意外,而對其他的二十個人來說,這個轉變也實在太突然了,他們還沒有鼓囂,只因爲憲兵們的槍雖然沒有舉起來瞄着其他人,但確實是有意無意地對着衆人,迷龍剛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書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沒上藥的鳥槍也被人拿走了。
瘸子止住迷龍,“別動!你不知道怎麼回事!”
迷龍看了眼瘸子,又瞪了眼何書光,最後看着江鬆以尋找一個答案。
江鬆很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讓他回到衆人中間,順便向瘸子抱了個揖以示謝意,他做這些時像在炫耀他有而其他人沒有的手銬,“照顧我老弟。”
瘸子知道那說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們吃了。”
江鬆樂了,於是低下身揉了揉那條狗的頭,他也許說了什麼,也許根本啥也沒說,但那條狗的反應讓你只好把它當人,而且是當一個思維極成熟的人對待,它聞了聞那副手銬,然後用一副悲傷的表情看着江鬆轉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輛卡車,它甚至連低鳴也沒有一聲。
反倒是自己人,諸如迷龍、不辣這樣的人,需要瘸子一手抓着一個,用言語壓制:“別胡來,真爲他好就別胡來。”
阿譯問:“爲什麼?”
瘸子看了眼他那悲傷而沮喪,蒼白的臉,瘸子動了動嘴,什麼也沒有說。
而張立憲過來,向阿譯敬了個禮,阿譯茫然得忘了回禮。
“你說過你是十五期軍官訓練團成員?”張立憲問。
阿譯看着他,說:“……你是十七期的。”
張立憲卻並不是來攀交情的,“長官叫你過去。”
叫他去的卻並不是虞嘯卿,那個一臉庸人相的五旬軍人用目光向他示意,雖世故,卻友好得讓阿譯寂寥的心裡頓生暖意,那個人戴着上校銜,但你無法從那上頭判定他的身份。
阿譯立刻顛顛地,帶着十七八個疑團過去。
而虞嘯卿看了眼已經裝好江鬆的車,看看衆人,如果看車時他還有難以壓抑的敬重和惋惜,看其他人時他立刻心生了厭意。瘸子耷拉着頭,迷龍搓着泥,不辣一隻手伸在褲襠裡,郝獸醫……光衝他那副老相也是沒賣相的,更遑論軍容。
“似軍似匪,似民似賊。”他慘不忍睹到乾脆把腦袋轉向了他的手下,“給他們找個地方打理好。這樣子放出來要叫禪達的鄉親對我軍頓失信心。”
然後他轉頭走開。
車駛動,人分開。雖然很累,但輪子與他們無緣,仍站在那裡,那條狗像有什麼要說似的向瘸子走近了幾步,讓瘸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瘸子看着它,它看着瘸子,瘸子很茫然,它很悲傷。
何書光吆喝着:“走啦走啦!團座說不要晾在這裡!”
其他人開始在車尾的煙塵中開動他們的雙腿,物資緊燒的是劣質油,那煙嗆得他們只好低了頭。
顯然禪達人並沒有覺得衆人丟了軍隊的人,他們不斷打亂本來就不成隊形的隊形,把剛纔沒來得及吃完的東西塞到衆人身上。瘸子低着頭,看着貼着他在走的那條狗,每當它靠瘸子太近時後者便閃遠一點兒,視線外邊,押送衆人的兵在喝叱,但食物仍在塞來,剩下的花枝仍然擲在他們低垂的頭上,然後落在地上被衆人的腳踏過。
阿譯回到衆人中間,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個巨大的榴蓮,他拿着那玩意兒的難堪表情讓瘸子在這一路沉默中亦覺得有趣。
瘸子說:“阿譯,以後你可以拿它做聘禮。”
那傢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滅,何以家爲。”
瘸子實在想笑,說缺德話讓他稍擡起了頭,然後被一枝花擲在他的眼角。
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種長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轉着飛來,花梗正好紮在瘸子眼角最敏感的地方。頓時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隻淚水滂沱的眼睛尋找那個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離他兩三米之外的路邊,捂着嘴,手上還拿着幾枝沒來得及扔出來的該死的花。她瞪大了兩隻眼睛瞪着我,瘸子用一隻還能使的眼睛瞪着她,她的驚惶、瘸子的憤怒頓時都成爲不可思議。
押送者在喝叱瘸子的停滯,不辣在用湖南土話回罵,郝獸醫撞在他身上,這些喧囂,連同長期戰爭帶來的傷創、江鬆留給他們的茫然,連同瘸子處身的這個渣子隊和禪達,都不存在了。瘸子只是儘量用一隻眼,再加上一隻拼命睞着、流着眼淚想派上用場的眼,看着小醉。
從緬甸到禪達的路上,瘸子外表平靜,心裡是個瘋子。
他想着一個女人,偷過她的錢,但瘸子想她不是因爲這個,是因爲想在自己空洞洞準備迎接死亡的心裡盛點兒什麼。
呆若木雞地看着她,用一隻眼睛流着眼淚,小醉終於想起彌補一下她的過失,開始把花扔在地上開始尋找她的手絹,那真像一頭一邊掰玉米一邊扔玉米的熊瞎子。
瘸子被押送者推擻着,與她遞上來的手絹失之交臂。她在人羣之外追趕着我們這隊人,想把手絹給我,似乎那塊手絹倒成了讓他們脫離苦海的關鍵,而瘸子在人羣中尋找那飄忽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