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譯正在乾巴巴地翻譯旗語內容,喪門星正在撕衣服,加上樹枝好做成一杆能發回信息的小旗。
“虞團座信曰,我輩退已失據,若強行渡江必爲倭軍追而殲之,甚之連天險亦爲敵所趁。如此,不如決死山頭,玉碎成仁之一仗當可振頹喪之友軍,此役之後他當請東岸自軍長以下爲我們澆奠…還有,我不大明白。”
江鬆說:“虞大鐵血也不怕噎着,這還有一百多活人,要澆奠我們輪番澆奠他十萬八千遍。什麼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譯抗辯道:“他說盡管我們身份不明,但會爲我們的英魂請論此役首功。我們怎麼身份不明瞭…”
江鬆硬生生把他話掐了,“回信,固防首要,過江增援是強求了,但日軍大舉來攻是越來越近了…”陣地上日軍的機槍又不知在追炸誰,還夾着手炮的爆炸,他瞄了一眼,“簡直是分秒必爭,請求至少爲我們提供炮火支援。”
阿譯要生不熟地揮着打學了就沒用過的旗語,那邊簡直是毫不遲疑地就回了過來。雖然一向做出一臉木然,但阿譯的臉上也不由有點兒苦澀,“不允。他說既知固防首要,可知炮彈有限,而無炮則無防。”
“告訴他,他是我這後生小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後再算。眼前的要務是讓這一千弟兄死得有點兒值償。”江鬆說。阿譯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於是江鬆開始擺惡相,“快回!”
瘸子忍不住冷言冷語,“虞大人搞不好和後生小子一樣的年庚。”
但江鬆不理瘸子,而何書光手上的旗也揮得簡單之極,只是一個動作,不用阿譯說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了,但阿譯從來沒這麼靈活。
阿譯翻譯道:“不允。”
江鬆嘆了口氣,往下做了件讓衆人瞠目結舌的事,這陡坡上立足都頗不易,他找了個凸石站上去,然後跪下來,他開始叩頭,雙掌貼地,然後叩,瘸子生在一個已棄置了叩拜的年代,所以他只見過叩拜亡祖的孝子能這麼認真虔誠。
瘸子用望遠鏡看,望遠鏡裡的虞嘯卿似乎有點兒難見的煩燥不安,江鬆的叩首和之後的長跪不起無疑在干擾着那傢伙一向鐵板一樣的思維,他總算揮了揮手,對等待的何書光說了句什麼。
阿譯立刻開始翻譯那邊過來的旗語:“師炮隊將在我方發出信號後打半個基數,物資奇缺,這是拿弟兄們的血償你的臨終之願,望死得其所。”
江鬆又一個頭叩在地上,這樣的謝意根本用不着翻譯,而在阿譯翻譯時,那邊都在收炮隊鏡了的虞嘯卿又說了什麼,於是何書光手上再動。
阿譯翻譯旗語:“不論你何許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隨後就來。人死不論軍階尊卑,只問無愧於心。”
然後炮火又一次開始覆蓋衆人頭上的山頂,這通狂轟濫炸,所費彈藥恐怕是前邊好幾次火力準備的總和,他們被震趴下來,從頭頂騰下來的煙塵徹底把衆人覆蓋。
煙和爆塵讓他們頭上的晴空像是入了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了,一腦門子血地出現在衆人的視野。
他大喊:“第十七次!”喊完就暈忽忽地迴轉消失於山峰線上了,衆人愕然着,而江鬆跳了起來,極熟悉的一舉槍極熟悉的一嗓子,“殺他娘!”只是往下對阿譯多了冷靜到極不協調的一句,“等在這兒!見令發炮!”
衆人又一次手腳並用地往上爬,迎着騰來的爆塵和煙霧,半截炸飛過來的槍差點兒把瘸子開瓢。
他們爬的時候炮聲停了,然後是一個比炮聲更恐怖的聲音:山呼海嘯的烏哉之聲在山巒和江谷中迴響着,似乎無處不在,但衆人非常清楚它是從我們正面對的整座山巒、從此山到彼山、他們視野所及的幾乎任何一座山裡傳來的。
瘸子玩兒命地爬着。
山頭就像手指。瘸子忽然有這種奇怪的感覺,他們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小塊指甲。”
當衆人爬上山頂再不被峰巒線攔住視線時,便可見他們所要面對的戰勢,衆人要面對的不僅是潮水般涌來的萬歲之聲,還有林間閃動的密集人影,現在衆人僅僅能看見其頭,但拿腳趾頭也想得到,這是即使他們還是全無折損的生力軍時也難以阻擋的攻勢。
衆人沒有開槍,連迷龍也沒有,一個是距離尚遠,他們必須節省彈藥,還有一個,衆人嚇呆了。
然後瘸子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次他確定沒有聽錯了,因爲不光聽見,瘸子也看見它在向衆人開炮,坦克從林外繞了過來,在一個大弧形彎後成爲攻擊隊形的矛頭,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彈在衆人中間炸開。
瘸子開始尖叫,他的坦克恐懼症又開始暴露無遺,“坦克!!!”
江鬆抓住瘸子的脖領,讓他無力的身體沒摔下去或者成爲一個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搖晃了瘸子兩下讓我清醒,然後大叫:“開炮!我們陣前三百米到兩百米!”
瘸子轉向阿譯,他簡直有點兒羨慕他,後者站在坡下,視野仍爲峰巒阻隔,不用看死神在我們面前最後的耀武揚威。
瘸子衝阿譯大叫:“開炮!陣前三百到兩百米!”
瘸子沒看發完旗語就轉回了身,江鬆已經開始射擊,這簡直是愚蠢的行爲,對其他部隊也許不是,對他們這支機槍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顆顆撿子彈的渣子部隊則絕對是。
瘸子對他說:“浪費子彈!”
江鬆沒理瘸子,開始對所有人吼:“開槍!把他們阻在兩百米外!”
於是衆人簡直是心痛地開槍,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對日軍來說,根本無需和他們這樣的斷弓殘劍較勁,鬼子開始隱蔽,也就把進攻給略爲阻滯了。
然後瘸子聽見炮聲,已經聽了整晚炮聲,但這回不同,它不是衝陣地而來,而是來自東岸的某個炮陣,劃過衆人的頭頂,然後在被他們阻滯的日軍中間開花。它的效果遠比衆人想象得要好,連日軍的九五坦克亦在炮擊中進退失據,露在艙口的車長被炸死,支在前十六次防守中以單動式步槍作爲主力的部隊,在第十七次時似乎沒理由忽然有了火炮支援,日軍連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