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夜裡了。炮彈仍在這片了無生氣的荒蕪陣地上爆炸,它並不單純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時的、鑽入土層的,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在它們的殺傷軌跡上運行。
衆人趴伏在地上的樣子像是想鑽入土層。
整個晚上,日軍炮兵像在展覽,隨着裝備輕重和時間推移加入我們視野之外的射場。五十毫米擲彈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擊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彈在土層裡爆炸,殺傷榴彈在空中穿飛,燒夷彈讓泥土黏在衆人身上燒灼,照明彈讓黎明提前到來,煙幕彈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現在迫擊炮照明彈升空了,它久久懸停在空中,照耀着與土地同色的衆人,看上去他們中間已經沒有活人。
死人中的一個開始爬行,那是瘸子。死人中的一個也開始蠕動,那是郝獸醫。瘸子爬向山峰之沿去窺看東岸,而郝獸醫去搜索死在陣地前沿的日軍屍體,除了醫藥包,他還期待別的什麼。
瘸子呆呆地察看着東岸的陣地,因爲他們承擔了幾乎全部的日軍炮火,東岸完好無損的陣地上仍亮着燈火,甚至連兩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燈。
瘸子看見西岸的人終於稀疏,潰兵和難民們終於將要過完。當最後一筏人登上西岸後,守軍砍斷了渡索,也砍斷了他們回東岸唯一的可能性,儘管瘸子知道那種可能性在日軍步兵的緊迫和炮兵的轟擊下幾乎是不存在了。
他把髒污的臉拱在已經被翻鬆了的泥土裡蹭着,因爲連淚腺都早已經被震得麻木,瘸子回頭看着其他人,其實更該說介於死活之間的人們,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仍活着。
現在終於有掩體了,每個人平均可以攤上八到十個日本炮彈製造的掩體,還活着的人。
一個聲音像從地底裡傳來,其實那來自在彈坑與彈坑之間爬行的阿譯,他壓低了聲音說:“射擊位置!射擊位置!”
於是死人中的活人開始在彈坑和彈坑之間爬行和躍進,儘量靠近前沿而奪回剛纔失去的寸土。瘸子神經麻木地看着一個同僚在躍進一個大彈坑後,那彈坑又被小口徑炮彈命中了一次,他們所有人都停止前進了,沒見過這麼倒黴的。
江鬆似乎在地底叫喚:“接着上!沒見過這麼倒黴的!”
於是他們接着抵近最前沿的彈坑。
瘸子跟着他的同僚喪失了知覺一樣地爬行,像一條將頭拱在土裡的蚯蚓,當瘸子擡頭時,他發現其他人忽然全部消失了,瘸子茫然地看着這片像月球一樣的土地,被隕石撞擊過的月球。
江鬆朝着瘸子叫道:“讀書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陣前投敵啦,最前邊啦。”
瘸子看了眼他身邊一個巨大的彈坑,江鬆完全淹在裡邊,斜躺在那個坡度上收拾着他的槍械,他臉上那種要好笑不好笑的表情忽然讓瘸子覺得感動,他側身滾了進去。
進去後瘸子無法不注意這樣大的一個彈坑,我抓了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別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來的。”江鬆說。
於是瘸子開始去搜索倒扎進這坑裡的一名日軍,那傢伙整顆腦袋幾乎都鑽進了土裡,瘸子在他的身子上搜索彈yao。另一顆腦袋扎過來跟我一起搜索,他卻發現那是剛進坑的郝獸醫,衆人似乎沒有利益衝突,他要的是醫藥包。
郝老頭好運,找到一個罐頭,那真是讓瘸子垂涎欲滴,但老頭子渾沒有要分他一杯羹的意思。
老頭兒問瘸子:“我眼神不大好。你看看這是不是羊肉的?”
瘸子跟他說:“我眼神挺好,可我不認得日文…怎麼有人放個屁你也要當真?”
老郝頭子除了搖頭嘆氣屁都沒給一個,像一個遊魂一樣,爬出了坑消失於他的視野,瘸子很惋惜地看着他帶走那盒本該屬於他的罐頭,直到江鬆拿餅乾砸瘸子,於是他連泥帶土地搶住,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瘸子一邊吃一邊抱怨:“西岸的人過完了。渡索也給砍斷了。”
“知道了。”
“回不去啦。”瘸子說。
“你美什麼呀?”
瘸子怒得恨不能拿剛找到的手榴彈砸他,“我美什麼呀?我美什麼?!”
江鬆說:“西岸的人過完啦,咱們這就算一個人救了十個吧,那也用不着美。你家境好像不錯啊,你一個人花掉的怕是夠養活三十張豆餅了。”
瘸子着急了,“誰跟你扯這個蛋啊!我們回不去了,你來說什麼豆餅!”
“嗯,咱不扯豆餅。”
他就屬於這種貨色,惹得你像一個已經裝上引信的燒夷彈了,他倒把槍支歸置在一個隨時可以出擊的位置,閉了目養他的神。瘸子恨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至少他閉了眼不是裝的,眼皮子動都不動。
瘸子問江鬆:“我說…你這個戲臺子演啥戲呢?”
江鬆仍然閉着眼,“啊?…全武行啊。”
瘸子只好拿手捶自己頭,“你他媽的!”
江鬆一本正經地說:“翼護婦孺友軍過江,爲東岸打出鞏固防禦的時間。”
瘸子終於拿腳去踢他,可不該動腿的,他自己身上的裝備捅着了瘸子的傷,痛得他壓了嗓子罵:“他媽的你!”
“天譴了,噼叉你,我命硬得狠…你跟狗打過架嗎?”
他還能怎麼氣瘸子呢?他的聲音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我知道,我還信你真跟狗咬過架。狗咬狗,一嘴毛。都瘋了。”
“粗俗。我老家街面上有條狗,本來除了跟我,跟鄰里關係都挺好。我怕狗呀,它欺我…”
瘸子打斷他,“你老家哪兒呀?”
“中國啊。中華大地,一國之殤。你聽不聽?後來那狗可真瘋了。”
江鬆總是有辦法讓人把耳朵朝向他的,瘸子也認了這個命,“怎麼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