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討厭他!”雷寶兒踢蹬着反抗的雙腳,一腳沒拉,全踢在江鬆身上。連正忙着在江鬆中和太陽、虎口亂扎一氣的郝獸醫都氣得大叫:“你們大小兩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嗎?”
於是迷龍不讓他兒子靠江鬆那麼近,他把雷寶兒抱遠了拼命癢癢,雷寶兒連哭帶笑快岔了氣。
衆人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頭治的還是迷龍鬧的,江鬆睜開了眼睛,他睜眼時是旁若無人的,直接跳越了衆人看着頭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見青空那樣羞澀和好奇,然後他看了眼瘸子他們,基本不帶感情,然後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對焦,幾十年的蒼涼落寞生進死出在一瞬間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衆人瞪着他在幾秒鐘之內由十九歲長成了九十歲,然後他從不辣的臂彎裡坐起了身,這時候表現出來的精力是他的真實年齡,一個擁有豹子般體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幹什麼啊?這裡是南天門!要回家還得過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沒聽見啊?”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抹臉,然後發現虎口上扎着幾根針,他拔下來就想扔了。
郝獸醫忙不迭地地說:“我的我的!”
於是針回到郝獸醫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裡收。而江鬆凝神聽了聽炮聲,“七五山炮。攏算下來他們炮兵離我們還八公里,步兵大概就兩三公里。”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寶兒的腦袋,於是又被雷寶兒踢了一腳,他的親近和雷寶兒的反擊都被他當空氣一樣漠視了,他從地上蹦了起來,衆人散開,去扶這樣一個暴發力驚人的傢伙純屬多餘,哪怕前一秒他還象個死人。
“攏隊!走人!”江鬆提高嗓門叫道。
瘸子現在平靜了,他平靜地承清現實,“有人走不動了,有人倒先走了。散了。”
“拉上走不動的,追上臭不要臉先走了的。這不簡單嗎?三兩腳就踢出一個隊形,走一隊就同心同德了。誰願意一個人走啊?”
於是他們開始整隊,拖拖拉拉,但在恢復隊形。
“哪部分的?不用報!跑散了的全給老子歸置進來!”江鬆踢着與衆人平行前進的一小隊散兵遊勇,把那隊沉默寡言的傢伙也踢進了他們的隊伍。
然後江鬆又開始倒行了,在下山時這真是難上加難,但那傢伙就是那麼幹。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龍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腳踢得我現在還痛,這腳力還用人抱嗎?交給你老婆!你幹什麼的?你在我這隊裡是幹什麼的?”
曾經屬於迷龍的機槍被從一個小年青的肩上摘下來,江鬆用它把剛放下雷寶兒的迷龍砸了個滿懷。
“郝獸醫你給我走隊中間!拿破崙說讓驢子和學者走隊伍中間,你都會鍼灸了你當然就是學者!孟煩了你抓塊石頭幹什麼?我脖子上扛的這玩意兒就叫腦袋,伸給你你敢拍嗎?”
於是他扔了那塊石頭,看它順着山勢滾下去。
“煩啦,你笑什麼?”那廝問瘸子。
他連忙繃掉臉上半個幾乎有點兒燦爛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前進。
上千人的渙散被他說得如此簡單,後來也證明就是這麼簡單。他一腳一個把散兵遊勇踢回了他的軍隊,他們又有了腿。
山和雲現在都在衆人頭上了,炮聲離他們越來越遠,而他們甚至能聽見怒江轟鳴的水聲,雖然在蜿蜒中仍看不見。
康丫投以一個近乎燦爛的笑容,“聽見水聲啦!”
瘸子身邊走近迷龍,郝獸醫和迷龍老婆在他們之後一個聽不見小聲嘀咕的距離,老頭兒以老頭兒的方式牽領着雷寶兒。
“我說迷龍,你二十七歲都在東三省過的嗎?”瘸子問迷龍。
迷龍立刻露出懷念的神情,“啥東三省啊?就是黑龍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離家時,孩子跟屁股後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龍瞄一眼屁股後,搖頭不迭,“沒有。我有個屁孩子。“
他也瞄一眼又回頭,“那就只能說飽暖思**了。”
“你懂個屁的飽曖,鬼的**,你成過家嗎?小童子雞。”
瘸子樂着,不去追究他話裡的自相矛盾,因爲他看着迷龍眼裡已經有深重的憂傷與懷念,但也有着能補償了一切的歡喜與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龍江能娶到和你這麼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們黑龍江除了鮮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瘸子說。
迷龍發着狠說:“我那個老婆可不比這個差。我跟你說,小孩子最好玩兒就是五六歲,煩死狗似的跟你飆啊鬧啊,我兒子也就活到六歲。噯,我都跟你說了吧,我老婆是個水桶腰,能生養,可跟這個真沒法比。”
說着他就色迷迷回頭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於江鬆在隊伍外瞄着他,琢磨是不是該杵他一記。
迷龍今天歸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東三省而是禪達。迷龍不再想他身邊再沒有活着的東北人了,瘸子猜他現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禪達城裡的一張牀。
於是他也開始想念禪達。
一個女孩在簾子外的半張臉電光火石地穿透了他懶散的思維。
衆人沿着江畔的路行進,隊伍拖了很長,江水在我們腳下轟鳴。
那座簡易橋危危乎地立於湍急的江水之中,但與橋邊的渡相比那不算什麼,渡僅僅是一條連通怒江兩岸的繩索,把着它你可以牽引一葉簡陋的竹筏。
但遠遠的,衆人看不清橋也看不清渡,第一個看清的是橋頭橋上擁擠的人和車,渡口擠成了團的人。
離了一段距離站住,站住的時候並沒有人發令。
日本人的炮彈還在南天門那頭響着,江鬆並沒下令,可他們不約而同地站住。隊伍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讓你有自尊,他們仍有隊形,有腿,不想加入潰亂擁擠的散兵。他們在爬行,而衆人在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