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獸醫並不理會瘸子,“美國人是想當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麼死的呢?”
瘸子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麼死?”
“迷龍是漫不經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佔。”郝獸醫說。
瘸子惡毒地問着,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你怎麼死的?”
“我看着你們,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着你們傷心死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實在是讓我啞然,瘸子看着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他放棄反擊。
瘸子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後瘸子還記得他的眼睛,乾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裡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處大叫:“來了這兒,要麼打鬼子要麼發財,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發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
“有數的沒?兩成是多少?”康丫問。
迷龍打着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着要吃。包你不餓肚子!”
康丫把掛帶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絕不止康丫一個。
瘸子看着郝獸醫低下頭拭擦着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江鬆回到了衆人休息的這片空地,操着已經啞了的嗓子喊:“前頭平安無事囉!連死人都沒有!走啦走啦,活着的混球們!”
他只是看了迷龍那一夥子一眼,迷龍在半分鐘之內便把他的掛車發展成可以三班輪換的運輸工具,然後便開始喧譁着把他們這幫散沙聚成隊形。
瘸子很難自控地去幫助郝獸醫起身,攙扶着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絕不僅僅是年齡和體力上的衰竭。他們走向江鬆正在聚攏的那個隊列。
迷龍拍了拍他由康丫拉着,一個同僚推着,另一個同僚扶着的滿車貨物,他剛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個人在發抖:豆餅揹着他份內沉重的彈yao、步槍、備用槍管和本該迷龍背的機槍在發着不堪重負的抖。
“大姑娘養的,累死也不知道崩個屁。”他把機槍和步槍都從豆餅肩上拿了下來放在車上,想了想,他把車上最不值錢的一箱餅乾砸到了不辣懷裡,把豆餅的負荷全加到了車上。
康丫因越來越重的車子而抱怨:“這也能賣錢麼?”
“不要臉了,啥玩意兒不能賣?”迷龍說。
康丫因此便開懷了,賣力地拉着車子。
他們開始繼續漫長的回家之路。
一路走着,一邊分食着餅乾,從不辣那裡來的餅乾很快就吃光了。
江鬆這次做了排頭兵,不過他這個排頭兵是倒着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這隊伍裡可能的掉隊者。
瘸子攙扶着郝獸醫,但瘸子的注意力更多在隊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他們身份曖昧的團長是個倒行逆施者,此時江鬆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見時他對整羣並不馴服的傢伙施行高壓,強迫衆人作戰,差點讓他成了叢林裡的無名屍。潰逃時他大可對我們開槍,他倒放棄了所有條令紀律,只要衆人記住一條:別掉隊,掉隊就別再提回家。
江鬆在嚷嚷,很難理解那個從沒休息過的傢伙怎麼還能喊出那麼大聲音,他用一副嘶啞的嗓子喊:“別他媽掉隊!掉隊你也就偷個盹!盹完就連回家的夢都沒得做了!”
他迅速從衆人身邊跑過,毫不留情地踢打着一個搖搖欲墜的同僚,這個同僚是衆人從淺灘上救出來的一個,也是重機槍射手,“叫啥名字?哪裡人?”
“羅金生。揚州,觀音山。”
江鬆說的未必是揚州話,但至少是江蘇話,“肉而又臭,講再細你媽也不會知道你死緬甸了,麻裡木足麻木神,羅金生。”
其他人不知道羅金生是被什麼刺激得又開始行走,他們看着江鬆旋風般又捲回了隊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爺,我是你們衆人的灰孫子,求你們烏珠子也別光瞪着地皮,旁邊有摔的倒的要裝死的也幫襯一下好不好…”
他們看着那傢伙在倒行中從坡坎上一跤絆了下去,在噯喲喂的痛叫中消失於衆人的視線,他們目瞪口呆一擁而上,看着那傢伙從坡坎下的一堆灌木叢裡爬將出來。
“好看嗎?提神嗎?有力氣笑的笑一個,給個人場,笑完了茬兒走人…”話沒說完江鬆愣住了,他愣住是因爲看其他人一直愣着,他們的發愣不再是因爲江鬆,而是因爲他身後的坡下,江鬆立刻轉過身。
此刻他們終於走出了叢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條終於可以行車的大路,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條泥濘而糟糕的路上,自極目的山巒中而來,往極目的山巒中而去的都是他們潰不成軍的,疲憊而潦倒的同僚。
江鬆看了看他們,又回頭看看自己團裡的人。這些傢伙呆呆地望着前塵的時候,江鬆不再看衆人了,他走向那支潰敗的大軍,其他人跟隨,並匯入那支潰敗的大軍。
他創造了一個註定被淹沒的小小奇蹟,在與日軍的那場遭遇戰後,倖存一百六十一人,回到屬於自己的人流中時,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沒一人掉隊。然後他開始竭力讓這個小奇蹟不被人流淹沒,他的辦法是讓它變大。
江鬆仍然倒行在泥濘的路面上,有時候他摔倒,那沒關係,他很擅長爬起來,爬起來然後向他們現在還看不見的隊伍叫喊。
“你們當自個兒是老鷹嗎?各顧各地走?路邊水窪裡照照,你們長得像老鷹嗎?你的槍呢?你肚子裡有食嗎?這兩條木頭樁子是你的翅膀?你連麻雀都不如。我告訴你們怎麼回去,見過大雁沒?飛成兩行,受傷的被挾在中間,幾百只小翅膀變成兩隻大翅膀,飛得比老鷹遠十倍,就這麼回去!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是打過仗的,一路殺着日軍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