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姑無力垂了垂眼簾,“遲淵是你的心上人,我不能再利用你逼他化成舍利救我兒子。心灰意冷之時,一位名喚雲姬的女異士將我當街攔住,她告之我聚集千餘凡人精魄陽壽渡入我兒子體內,可將我子復活。”
雲姬?聽着熟稔,略一琢磨,難不成是無觴閣的風韻娘子出來做買賣了?這家鋪子精明得很,我覺得有些不妙。
淺姑繼續道:“我喪夫失子,心理極端渴望他們能重新活過來陪我,哪怕可以復活其一也是安慰。我就聽了那女異士的話,掠人精魄陽氣。我擔心你會懷疑,便開了南城茶館以做掩飾,表面日日忙碌茶館,實則暗裡收人精魄。遲淵大師被招入城,我自知瞞不下去,我便又利用了你。那日,我早知遲淵立在門外,,故意將短劍送予你防身並叮囑你小心妖孽來侵,實則是說給他聽做給他看。”
她虛着身子再拭了拭脣邊不斷滲出的血跡,“可遲淵大師還是發現了,他曾暗暗來見我,要我收手。我知曉他時至今日沒有將我收服,實乃顧及你的感受。他見你我姐妹情深,不忍再讓薄緣寡親的你失去最後一個親人。 可我卻不甘心,終是趁着他被四囚山人困住時,再汲了不少凡人精魄。可人算永不及天算,天宮裡的天蠶神族得知我在人間肆意害人,曾降下天蠶白火以示警告。爲了令愛子重生,我不顧違逆天條,哪怕這一身道行和性命。”
她再望一眼門外的漫天火光,“躲不掉的,可惜終歸不能讓兒子再看一看這繁華世界。”
視線慢慢遊移回來,略帶痛惜,“可是採兒,我淺姑對你的情誼是真的,這些年一直當你是我最親的人,不得以欺騙利用你,你能原諒我麼?”
閻如採緩了片刻神思,似是終於消化掉對方的話。擡眸間,淺姑已步至門坎,她快步攔住她,“你不要出去,你就站在我身邊,想來你們天蠶神族的白火不會也將我一起焚燒了吧。”
淺姑顫着腳步推開她,竟一身子撲出了門外,霎那間, 夜空中庭院裡大小火團紛紛躍起,最終匯成一團巨大火球,正正落在淺姑頭頂上方。
“我知你不會怨恨我,我也知道你真心當我是親姐姐。來人間走一遭能遇見妹妹,真是一種幸事。”她淚光閃閃,無力一笑,“去找他。他心中有佛,也有你。”
尾音落定,巨大火團將她團團包裹,燃得盛大。須臾後,火團驀地消失,只餘地上躺着一隻燒焦的白蠶。
閻如採將它拾起,捧在掌心。
因這天降白火球實乃凡人從未見識過的天象,驚恐的百姓們便自高臺處爭先散去。
由此,本是人員密集流動性甚差的高臺處,一下子清淨了,只剩盤腿打坐的遲淵大師,繼續着他的淡定。
閻如採捧着淺姑“真身”,步入高臺,將這具燒焦的蟲子平攤在他面前,聲音揉上極難得的哀軟,只兩字,“救她。”
遲淵微微搖頭,嘆息一聲,“她終是走了這條路。已逝的生命,救不得。”
“救不得是何意?是不能救還是不想救?”
“當初淺姑就是爲復活其子才走上不歸路,最終結局非但未將愛子復活,反而將自身性命搭了進去,生死命數,自然輪迴,逆天改命,終成幻滅。事到如今,你還不懂麼?”
她將頭埋得低低的,默了半響,擡睫問:“淺姑說你心中有我,她可曾說對?”
他手中佛珠仍流轉得平穩,一雙澄清的眸子將她望着:“心即是空,空既是心。”
她譏諷一笑,淡淡的口吻,“你總是喜歡拿我聽不懂的話來回我,以前如此,如今也一樣。不過我也沒什麼興趣知曉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原是想着,倘若你心中有我,我便一直冷淡對你,我想你會難過,我會痛快。”言罷打算離開。
“採兒。”他喚住她。
她腳步微滯,撇見他手掌中驀然幻出的融融情絲。自己的東西自然一眼便認出來,“我不需要它,你若喜歡,自己留着吧。”她道。
“如今的採兒竟學會耍賴。”他神態略柔,“淺姑臨走前是怎樣同你講的,她也希望你將情絲取回,情絲是她取出的,她後悔了,你忍心讓她到死都記掛這件事。”
果然,這一席話起了莫大的作用,閻如採乖乖任由遲淵將縈着淡淡光暈的情絲沒入體內。
可接下來記憶讓我有些意外。本以爲復得情絲,歷經無情有情深刻轉換的閻如採,會聲淚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再和着一口老血對着遲淵說句愛你愛你我愛你;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這類豁出老臉的情話。
不成想她並未開口講一句話,不但沒說話,連看遲淵一眼都沒有,她竟呆呆的,靜靜的,腳步緩緩的,離開此處。
難不成這情絲離開宿體後,還有保質期這一說。否則以閻如採昔年對遲淵深沉而悠遠的愛戀,她不應取回了情絲卻沒點情緒表示。
這日,東南風颳得異常猖獗。侍郎府對面的高臺又是沸反盈天。
只會囚困現成人鬼妖魔的四囚山人,厚臉皮的又出來將立在高臺處現成站着的遲淵給圍住了。
銀髮飄飄的蹉跎衆人,積了一堆柴薪,將遲淵捆在柴薪之上的木樁子上。
這羣人真是多此一舉,何必浪費如此多的柴火資源。遲淵大師乃何人,乃是能輕輕鬆鬆玩**的高人,當年被淺姑逼着玩過**,後被半路殺出的老方丈滅了火。倘若百姓們知曉他這有這麼一便捷的點火本事,想必會將這大堆柴火抱回家煮飯吧。畢竟,深沉如斯,遲淵大師乃是自願**的,且多年來一直熱衷這項運動。
爲首佝背的白髮老叟,對着層層柴火堆上的遲淵,厲聲質問道:“如今大師仍不肯說出妖孽下落麼?”
“阿彌陀佛,妖孽已亡。”手腳雖被捆綁得複雜,他仍是如往日般淡然清明,端端正正回答。
“胡說。”人羣中走出一位牙稀發更稀的老翁,他拄了截龍頭柺杖顫顫微微道:“若妖孽已亡,妖丹被毀,我等怎麼可能還是這幅樣子,你今日若不給大家一個說法,休怪大家真的將你焚了。”
發白者皆應和,甚至不少人嚷嚷着此妖僧與妖怪乃是一夥的,妖怪負責收了他們的精魄陽氣,妖僧負責收了嫁不出去的老剩女。
也難怪大家會由此言論,這遲淵先是與嫁不出的媚娘拜了堂,後是與狠辣閻如採睡在一處。城中就這兩姑娘沒人敢娶,真是怪不得別人對他蓋棺定論。
高舉的松脂火把,圍成一圈。大家終是沒等來遲淵一句辯解。四囚山人端了火把欲將遲淵腳下柴木點燃。
“慢着。”
千鈞一髮之際,她終於走了出來。
“我是妖孽。”閻如採着一身喪服緩緩靠了過來,“我就是汲取城中百姓精魄陽壽的妖精,放了他,要焚就焚我。”
木樁上的遲淵面色一頓, 口中喃喃而出,“採兒。”
這老姑娘終於按耐不住了,她此舉便是放不下遲淵的最好證明。舊年裡,爲了這個麪皮生得精緻的和尚,她走了那麼遠的路,踏破那麼多雙鞋,等了那麼長時間,熬盡了孤獨無望的歲月,終是放不下他。重得情絲後,那些面上強裝的淡漠無情在此危難時刻被衝得潰不成軍一盤散沙。
這老姑娘終於是做回了自己。
我是妖孽,要焚就焚我。這話說的突兀,一衆百姓愕然,這女閻王雖狠辣,但自小生在新都城,當年及笄禮後不想着嫁得良婿,反而翻牆搏鬥自學得很是專業,也算是新都城頗具人氣的一位女神經。怎會突然變成妖怪,這卻是匪夷所思了些。
閻如採半眯着鳳眼,脣角一勾,顯出一副懶散妖媚的模樣,“大家可知,這和尚爲何一直包庇我?”
她在一衆竊竊私語中繼續道:“因我對他施了妖術,他已中我妖毒,自然被我迷惑。 ”
衆人呆了片刻,恍然大悟,頓時,人聲雜沓。
“你怎麼會是妖怪,我們自小看着你長大。即便你是妖怪,怎麼會不顧自身安危替這和尚開脫。”人羣一人問道。
白髮者連連點頭附和。
閻如採靜靜回了衆人疑惑,“兩年前,閻如採返鄉途中就病死了,我便借了她這具身子用用。如今出來替這和尚開脫是因……”她將眼睛彎成個溫柔弧度,仰頭將他望着,“我愛上了他。”
遲淵的眸子忽明忽暗,微微一嘆,閉上了眼睛。
她轉身對着一衆驚歎連連的百姓道:“放過他,他是無辜的,將我焚了,妖丹一毀,你們就可以取回失去的陽壽。”
四囚山人施法,將掌心凝聚的白光投射到閻如採身上,頓時一顆剔透內丹在她胸膛內若隱若現。
至此,沒人再懷疑她的話。
衆人又在一旁架了堆柴火,她被釘在木樁上時,眼底暈着淡淡笑意。
當火把靠近那堆浸了松油的柴薪時,遲淵解了束縛,自彼木樁上飛身到此木樁,“我帶你走。”
她眼中笑意更深,“淺姑果然沒騙我,你心中有我。”
他並未言語,只是揮手間解了束縛她的繩子。
他牽起她素色衣袖,卻被她緊緊反握住雙臂,“你若看着我被焚了,繼續修你的佛,你若帶我走了,便成了魔。救我還是救他們,成佛或是成魔,你卻是想好了沒?”